中评社╱题:从文化记忆到政治叙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建路径——以“开漳圣王”信仰为例 作者:吴珊珊(漳州),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闽南师范大学两岸传播研究中心研究人员;萧庆伟(漳州),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闽南师范大学两岸一家亲研究院院长
【摘要】在历史的演变和发展过程中,开漳将领陈元光从真人转化为民间信仰。随着唐山人移民台湾,开漳圣王“英雄”与“祖先”的符号指示,使其成为移民渡海开台情感共享的载体,而移民在台湾建构身份认同的需要,巩固和拓展了“开漳圣王”的文化记忆。1895年,日本占据台湾。在外敌面前,祖籍地神明信仰的“民族”指示被唤醒。“开漳圣王”成为维系台湾同胞民族信念的意象符号。政治叙事的参与进一步推动“开漳圣王”指向中华民族共同体。当然,“开漳圣王”的符号指示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有不同的侧重和偏向,但其作为海峡两岸同胞共祖的记忆一直保留。这种共祖的记忆通过不同的媒介表征,形成了“开漳圣王文化”的重要内涵,也成为海峡两岸同胞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础。
民族这一名称是由外文翻译而来。中国本土对于民族学的研究始于光绪末年,从英文翻译的民族学叫作“民种学”。1909年,蔡元培先生将“民种学”翻译为民族学。1902年,梁启超首次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1939年,顾颉刚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整体”,引发了学界对此概念的探讨。1988年,费孝通发表《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提出“多元一体”是中华民族的重要特征。学者石硕基于梁启超、顾颉刚和费孝通三位学者关于“中华民族”的概念梳理,指出中华民族“是由‘共同历史记忆’‘共同命运’‘共同未来’联结起来的民族共同体”。〔1〕可以说,共同历史记忆是民族形成了“我者”概念的开始,共同命运和共同未来是共同历史记忆延续与发展的结果,对“共同体”的强化巩固、民族未来发展提供指南。人类文化很长的一个发展阶段中,都是以民族为载体的,由此表现出文化之间的差异,这就是文化的民族性。民族性的实质,就是一种文化区别于另一种文化,而区别于另一种文化的这种文化产生于民族这一人们共同体。〔2〕而人类“我者”与“他者”之间的划分很大程度由记忆决定。不同民族之间文化的差异实质是民族记忆的不同。
记忆是一个知识生产的过程,也是一种历史书写的结果,更是人类生命的自我持存。〔3〕哈布瓦赫认为人在社会化的过程才会产生记忆,他在涂尔干的基础上提出了“集体记忆”概念。我国学者赵静蓉在《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一书中指出记忆“使个体的生命片段得以连缀为一个贯穿始末的历史过程,幷因而赋予人对自我的认知和认同;它也使‘集体’这个概念及其力量有据可循,幷经由共享催生个体对集体的归属和认同”。〔4〕也就是说记忆赋予集体的认同与归属以意义。学者冯月季指出:“民族共同体意识本质上就是民族群体成员的文化身份归属与认知,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成幷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民族群体成员作为个体在其自我成长、发展的历程中与其他成员之间通过不断交流互动,生成自我意识的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化的过程,由自我意识到社会意识,民族群体成员自我与他者的世界融为一体生成具有‘我们感’的共同体意识。”〔5〕也就是说民族共同体建立的基础是“我们”的形成。换言之,集体记忆是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基础。在这个过程中,记忆通过符号将民族成员的意识、认知、行为凝聚于一体,由此建构集体记忆。集体记忆在社会化过程中将社会秩序引入个体内心,将个体与民族联结,民族共同体意识方建构。在此,作为媒介的集体记忆至关重要,其符号的表征渗透着成员的情感、记忆、共识。
回归到“开漳圣王”这一符号,台湾民众认同“开漳圣王”,意味着他们认同其作为 “中原人”的身份,认同中华民族。国家通过“开漳圣王”的集体记忆,把闽台民众连接在一起,形成文化记忆,继而构建文化共同体。共同体成员在文化符号的叙述之下,遵守共同体的价值观念,由此凝聚民族共同体意识,为实现统一奠定文化基础。
一、由人到神:“开漳圣王”信仰的记忆缘起及现状
据载,唐高宗总章二年(669),陈政、陈元光父子率府兵3600人,将士1200人从光州固始入闽,建邦启土,咸有功力。这些将士跟随陈政、陈元光平定“啸乱”、安抚土著、招徕流民、通商惠工、屯田垦殖、巡狩海疆,皆有功焉,可以称之为唐代开发建设东南海疆的英雄。他们的事迹虽与陈元光将军一样不见于国史,但闽南百姓世代口传,后代子孙撰录谱牒,至今形成一个覆盖闽台的集体记忆。〔6〕《陈氏族谱》亦载:陈元光“战殁于阵,漳人捏像悲祀如生,赠豹韬卫将军,谥忠毅文惠,诏赐彤箫器皿,旌表盛德世祀坊”。〔7〕由此可知,民众将开漳将士由人转化为神的原因有三:
第一,族群感念开漳将士为漳州开发、发展所做的贡献。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认为族群是“某种群体由于体质类型、文化的相似,或者由于迁徙中的共同记忆,而对他们的共同的世系抱有一种主观的信念,此种信念对于非亲属社区关系的延续非常重要,这个群体就被称为族群”。〔8〕从客观上说,族群具有三个共同,即共同的渊源、共同的文化、共同的集体记忆。〔9〕陈元光及其部将平定闽粤,致力于地方经济发展,维护社会稳定,幷且引进中原地区先进农耕技术,兴办商业和教育事业,兴修水利,推动了以漳州为中心的闽南地域文化的形成。开漳将士的贡献形成了闽南族群共同的渊源和共同的集体记忆,使得族群集体意识得到凝聚。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民众的物质需求得到满足,精神性需求凸显,对开漳将士的情感经过时间的筛选、过滤和加工,其中史实性的部分在民众心中渐渐减弱,对开漳建功认同的集体记忆得到增强。由此观之,闽南民众敬重为闽南前赴后继的英雄,也尊重为地方人民作出贡献而牺牲的普通民众,将其幻化成神明,祈求其精神得到传承。更重要的是,希望其超自然的精神力量继续护佑族群发展繁荣。这就为开漳将士由人转化为神奠定了社会基础。
第二,“开漳圣王”由人到神的发展与朝廷的重视、恩赐与加冕有关。从唐、五代、宋、明直到清代,封建王朝实施怀柔神灵的政策,对陈元光的追赠褒封累计达22次,仅两宋就有15次之多,庙号赐称“威惠庙”,匾曰“盛德世祀”。〔10〕最初,是唐玄宗首先以“盛德世祀”形容陈元光应得之香火庙祀,此四字实可视为唐朝廷推崇陈元光,强调其事功,牵涉到唐朝如何评价陈元光一生戎马功业与道德人格。这也可以是后人定位开漳文化精神内涵的基础、历代传承的理由。〔11〕历朝统治者一再封赐陈元光,一来为了稳定社会,巩固统治;二来为统治者自身赢得声誉。换言之,民间文化被植入“礼”的秩序中,其内在价值成为国家意识形态的体现,成为国家治理体系和发展过程中的一部分。经过历朝皇帝的推崇,民众对于陈元光及开漳将士的崇拜进一步得到强化。久而久之,由崇拜到顶礼膜拜。当然,民间信仰和制度性宗教同作为文化的产物,不可将其蔑视为“封建的遗留”,而看不到民间信仰的历史久远性和文化积淀的深厚性。
第三,闽南特殊的地域环境是陈元光由人转化为神的客观条件。闽地自古是蛮荒之地,陈政、陈元光父子赴漳平乱、开漳置州,才逐渐被纳入中原的正统文化体系当中。恶劣的生存环境为闽南民间信俗的发展提供了社会空间。人类在与旱灾、涝灾、蝗灾、瘟疫等灾害的长期抗争中,经常因科学技术的欠缺、经验的不足而往往藉助于超自然力量来克服所面临的困境。〔12〕所以,在闽南地区,信仰数量众多,层次丰富,成神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且各个神祇之间常有联盟“巡安”,是闽南信仰独特的“景观”。
现如今,开漳圣王信仰已经成为闽台民众祈求健康平安的神明之一,更是和平生产、生活的符号,其香火不绝如缕,祭祀活动非常活跃。在“开漳圣地”云霄,每年元宵节都要隆重举行“鉴王”(迎陈元光神像出庙祭奠)、“巡城”(抬陈元光神像巡游境遇)、“走王”(用双手高举轿扛向前疾跑)三项民俗活动,称为“圣王巡安”。该民俗活动被列入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据有关部门提供,目前在漳州11个县(市、区)中登记在册的威惠庙有251座,闽南、闽西、闽东以及粤东、浙南等地都建有寺庙;台湾有登记的祀奉开漳圣王庙遍及台湾全岛,其中尤以台北、桃园、宜兰、彰化、云林、台南香火最为鼎盛。〔13〕这位曾经带领将士开疆拓土、已被神格化的守护神,自然地成为移民者的精神信仰。移民们在共同的祭祀活动中加强感情联系,建立族群意识,发挥了神缘的号召力,吸引更多漳籍同胞陆续前来定居,不断壮大聚居规模,拓展宫庙规格。〔14〕“开漳圣王”已成为闽台联系的重要情感纽带,幷逐步形成台胞访祖到福建的“根文化”现象。台湾同胞赴漳州寻根,探寻的是血脉与文化的源头,“开漳圣王”信仰铸就了闽台牢不可破的集体记忆,为文化共同体的形成奠定重要基础。
二、从大陆到台湾:文化记忆的延续与拓展
首先,“祖先”与“英雄”记忆的书写是两岸同胞文化记忆的编码之一。回溯历史,陈氏父子建漳立郡的过程中,“汉”意识的指示性在竞争中占据了优势,少数民族民众接受了汉化的民族记忆,选择性遗忘与“蛮夷”相关的记忆,逐步抵达汉文化的认同。此后,陈氏带领的87姓将士在闽南繁衍生息,汉族和少数民族之间的边界趋向模糊,幷逐步形成以汉文化为基础的族群社会。陈氏父子逝世之后,族群透过仪式、叙事书写,追溯英雄祖先,与素未谋面的祖先建立心理上的文化联系。除了血缘之外,环境的空间变化、权力的演变等层面的指示,“开漳圣王”逐渐作为信仰存在,凝聚族群的历史记忆,表征族群的身份。
“祖先”与“英雄”的指示,成为移民渡海开台情感共享的载体。台湾的“开漳圣王”信仰,始于明末清初大量的闽南民众移民入台湾。明成化二年(1466),蒋国旺、国时、国平三兄弟携带分香定居淡水。此时的“开漳圣王”乃为移民面临环境空间变化的信仰寄托。在面临未知之际,民众的情感偏向延展了“开漳圣王”的多重意指,为强化记忆、认同提供新的指示。而“开漳圣王”之所以指涉信仰,像似符引发了重要作用。可以发现,陈氏父子南下面临蛮荒之地与移民迁移台湾面临的环境、生存条件几乎一致。一来移民面临的也是瘴疠横行的蛮荒;二来需要与当地土著争夺生存空间、生存资源。“开漳圣王”在移民记忆中所承载着不仅是来自原乡的寄托,更是希望当下的自己能同当年陈氏父子一般渡过难关。由此,渡过难关的移民与“开漳圣王”完成了情感连接,使得民众对开漳圣王的记忆从英雄转为信仰符号。这一点从民众对于开漳圣王称呼可见一斑,民众往往称呼“开漳圣王”为“王爹”或者“王公”,王乃对于圣王的尊重,而“爹”与“公”确是民众情感性偏向的确证,《开漳圣王护国安民武德真经》称:“漳民敬王如同敬父”〔15〕。换言之,指示机制以多重衍义的方式将“开漳圣王”的英雄记忆转化为心灵寄托的信仰符号。与此同时,在移民平安渡过台湾海峡、开垦新家园的过程中,“开漳圣王”的原乡情结在经历磨难之后得到强化,信仰的指示性得到巩固。
其次,移民在台湾需要生产、发展,建立与新环境的联系,建构身份认同,“开漳圣王”成为移民族群共同的叙事对象、共同的祖先记忆。这时候,“开漳圣王”在身份认同的驱动下凝聚成集体记忆,推动“开漳圣王之我们”共同体的建构。沃尔夫·坎斯特纳指出:“集体记忆能够抓住遥远的历史事件和社会事件,但是它经常优先考虑当前的利益。集体记忆是有意识的控制的结果,也是无意识的吸收的结果;而且它不断得到调整。”〔16〕新环境生存的需要、身份认同的确认、原乡的情感寄托、信仰的投射等因素的叠加使得“开漳圣王”在指示机制的竞争中占据了优势,“开漳圣王”的意指从血缘、平安祈福同步过渡到族群共同体,其指示表征完成了从个人认同到集体认同的过渡。这是民众对于文化的认同,也是指示性在集体记忆形成过程中竞争的结果。
随着移民生产生活的变化,“开漳圣王”的意指不断延展。在台湾,早期不同籍别的移民因生存空间、资源、风水、迎神赛会等,常发生械斗。现场械斗双方常抬族群神像上阵,作战双方以攻占到对方的信仰神像为荣。战况激烈之时,经常神人共患,难保自身。“开漳圣王”作为漳籍民众信仰的保护神,加上陈元光乃武将出身,自然成为漳籍移民械斗时的“神伴”。可见,此时“开漳圣王”所指涉的对象为族群,其成为族群凝聚力的象征。群体认同往往不以个人的意志与愿望为转移,而与群体的利益与价值取向、文化存在的环境为准则。〔17〕换言之,当“开漳圣王”作为群体认同而存在,民众的认知随着“我”到“我们”的转变,其行为准则、认知、情感将会偏向以“开漳圣王”为核心所形成的利益群体。也就是说“开漳圣王”在械斗现场所激发出的情感带有强烈的集体意识。尽管这种集体意识在当时具有暴力色彩,但对移民族群的建设和发展具有一定的正向作用。可见,记忆形成的过程,也是文化认同形成的过程。“开漳圣王”指示最终锚定台湾民众的群体认同,而这种认同反过来对民众的认知、行为进行限制。也就是说群体认同一旦形成,个人的认知、意志自觉向群体倾斜,人们将按照群体制定的“共识”约束自身,推动族群的“制度”建设与发展。
总而言之,“开漳圣王”历经从英雄到圣王,从跨海的平安指示到群体凝聚力的表征,千年的意义传递积淀着血缘、神缘、地缘、人缘、业缘、物缘,凝聚着成员的身份确证和集体认同。集体记忆既是一种物质客体,又是一种象征符号。〔18〕这个符号具有某种精神内涵,附着在社会现实之上成为群体共享的抽象概念。换言之,当移民脱离大陆的群体,“开漳圣王”以分身“神像”的物质实体随移民跨海建设新家园,又作为原乡物质客体的意象建立其移民与大陆家园的情感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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