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虹饰演的黎老师是一段不寻常的笔墨,她是生活在城市夹层里的人,溢出现实之外的传奇。在黎老师的静好岁月里,她也曾娟好绝世。擪竹笛,听Marlene Dietrich唱的《莉莉·玛莲》,与丈夫、朋友一起荡马路……然而一夜之间,黎老师痛失所爱,之后双目失明,与世隔绝地独居了几十年,没有生的抗争,也没有死的妥协,生命到了此刻已没有任何意义。潘虹讲述青春往事的这幕风景,无限接近于乌托邦,因为,那已是她此生仅存的美。雷磊为这一幕设计的多媒体模拟黎老师眼中的世界,于全黑的底色间透出两晕飘摇不定的微光,颤颤巍巍如风中残烛,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阿宝欲离开时,黎老师让他帮伊剪指甲,阿宝迟疑,说怕剪不好。小说里是这样写的:“阿宝看黎老师的手,恍惚十指如葱,洞猫悠扬”。不知为何,想起罗曼·罗兰曾写到某日看着70岁的梅森堡夫人下楼,昏暗的光线下,隐约是一张少女的脸。黎老师这朵开在旁枝上的孤独小花,是全剧最诗意的灵魂,近20分钟的独白几乎完整保留了原着文字,看似与主线无关,也并未推动情节发展,却无法删去其中任意一行。由文学母本改编的戏剧是一种镜像,在他者的目光与复制的经验中,独立生长出全新的生命。然而有时,一次逻辑清晰、条理顺达的完美重组未必是最好的,就像日本导演伊丹万作所说: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作品,你会不愿去屠宰它,而甘愿与它一同殉情。《繁花》便是这样一部作品。
二季里的风景如“高乃依写的戏剧,一半是喜,一半是悲”,尽管有生离、死别、欺骗、背叛,却没有表现为哭天抢地的大悲大闹,相反,仍透出一种“静”。花不分善恶,与人一样。世上没有至善之人,也没有至恶之人,在时代的更迭与记忆的消长之间,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以幽微而顽强的方式维持着生活的欲望与日常的尊严,这是人最真实的状态。待三兄弟终于在沧浪亭畔相聚时,人生最悲与最喜的事已悉数经历。此时,大概也只讲得出一句:此生难得。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也就是“不响”。
《繁花》小说里写道:“头脑里的电影,总是活的,最后死在剧本里,拍的阶段,它又活了,最后死在底片里,剪的阶段,又复活了,到正式放映的时候,它又死了。”同样,戏剧在剧本里是死的,到了舞台上是活的,大幕落下,便又死了,在回忆中,又复活了。看戏和演戏,便是往返奔赴于死生之间,闲谈消永昼,潇洒走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