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文明的冲突
在我看来,这是下一世代华人学者最重要的使命。为什么呢?1993年,哈佛大学教授杭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即在《外交季刊》上发表其注明的“文明冲突论”(Clash of Civilizations),后来又将它发展成为一本专书。杭廷顿认为世界主要有八大文明,分别是中华、日本、印度、伊斯兰教、东正教、西方、拉美及非洲文明,从廿一世纪之后,人类的冲突不再仅是国与国之间,更多的将是文明与文明之间。在刚进入新世纪之后,杭廷顿的“远见”就因九一一事件而获得了“印证”。
当中国GDP在二○一○年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之后,中美已经掉入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双方将无可避免地在各个领域展开斗争。川普上台后,中美在经贸、台海、南海、5G等方面的搏斗,都逐一表面化;最近,美国国务卿庞培欧(Mike Pompeo)连续针对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北极地区的发展、南海能源开发、华为的安全及太空领域威胁提出了严厉批评。
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主任斯金纳(Kiron Skinner)日前指出,庞培欧的团队正在制定一项“基于与一个真正不同的文明作战之理念”的战略,这里所谓“真正不同的文明”,指的就是中国。斯金纳说,“这是一场美国以前从未经历过的,面对一种完全不同的文明和意识形态的战争”;她又说,“上世纪与苏联的那种竞争,在某种程度上是西方家族的内部斗争,而现在是我们第一次面对一个强大的非白人的竞争对手。”
包括庞培欧及斯金纳等美国鹰派的主要动机,应该是想把“中华文明”放在美国所代表的西方文明的对立面,将长久以来西方人对“中华文明”的刻板印象,加以渲染放大甚至丑化及妖魔化,并强调美国及西方面对的正是这样的“非白人”对手,为捍卫西方文明的利益与价值,美国及西方国家必须展开全面斗争,美国将领导西方世界进行一场神圣的道德之战。
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之下,华人学者不论是站在“求真知”或“尽义务”的角度,都必须挺身而出,致力于说清楚自己的文化传统。
七、反思五四,开创未来
基于这样的认识,“思源学会”最重要的主张之一是:华人社会中的人文学者和社会科学工作者必须密切合作,交流研究心得,相互砥砺,共同合作,开创华人学术社群的自主学统。因此我们每个月都在台湾各大学轮流召开读书会,和来自不同领域的人文或社会科学学者对话,希望能扩大此一学派的影响力。
在这个情况下,我看到了朱建民教授所写的《对六十年前中国文化宣言的几点省思》,心有所感,特地邀请鹅胡学派的朱建民校长、杨祖汉院长、李瑞全所长、以及思源学派的王智弘教授、张兰石教授、陈复教授和我七人,于元月三十日,在台大心理系开会,共同商议如何发表新的宣言,反思五四,开创未来。
会后陈复先拟订《总结五四、再创未来:中华本土社会科学宣言》的精简版本与完整版本,寄给与会学者,大家于四月十七日共聚于台大新月台餐厅,商议由李瑞全教授再提出一个代表“鹅胡学派”的版本,再由我汇整成一个双方共同的宣言,题为“反思五四百年,重构文化中国”,交由《中国时报》,于五月四日发布,代表各自学派的宣言版本,则以“求同存异”的方式,各自发在《中时电子报》的网站上。
八、“文化中国”的争议
这份宣言在网络上流传,征求“思源学会”会员意见的时候,引起最多异议者,是宣言中的“文化中国”一词。在民进党政府全力推行“去中国化”政策的今日,许多人建议用“文化中华”取代,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扰。但是对于这个名词,我倒是十分坚持。
“文化中国”(cultural China)是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在1980年代提出的一个概念,原本是指离散于大陆之外的华人文化区。令人遗憾的是:李登辉在国民党内当权之后,为了从根铲除国民党的势力,从1994年起开始藉助李远哲的“诺贝尔奖”光环,以中央研究院及台湾大学作为主要基地,发动一批所谓“自由派”的学者,启动“410教改”,叫出“广设高中大学、消灭明星高中、打倒升学主义”等等的民粹式口号,毫无章法地胡乱移植美式教育。
1994的教改,可以说是台湾由盛转衰的关键。翌年我即出版《民粹亡台论》,批评李登辉搞的“黑金政治”,根本不是什么“民主”,而是一种“民粹主义”。陈水扁执政之后,又全力推动“去中国化”,在台湾搞出了一种没有“品管”的教育,经过一个世代的荼毒,不仅塑造出一个看不到愿景的“缺德”世代,而且将技职教育摧毁殆尽。
最近蔡政府拟定的一○八课纲将“公民与社会”科课纲中原有有关心理、教育与道德的章节内容,几乎全数删除,只留下法律、社会及经济等部分,尤其是法律占了绝大多数,目前进入审查最终阶段的大多数高职版本,仿佛变成教导学生如何争取权益的攻略手册。
这些教科书的内容,大量叙述人权保障、权利维护、行政救济与罢工、街头运动的实务做法,明显隐含劳工与雇主对立、公民不服从的意识形态。如果这些课本被同样立场偏颇的审查委员保送过关,对未来的新新人类将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影响?
例如“诉愿程序及行政诉讼”的单元,有版本列举“某生因缺旷太多,被学校退学”,倘若不服学校的行政处分,应当如何提起诉愿并进行诉讼。完全不管德育的角度,也不提醒学生“反求诸己”,反省并检讨缺旷原因。为了贯彻执政党的意识形态,用这样的方式教育下一代,这难道不就是儒家所谓的“自作孽不可活”吗?
九、“传承五四精神”?
五月三日,《中国时报》“时论广场”刊出由“中华本土社会科学会”理事长王智弘和“东方人文学术研究基金会”董事长共同署名的宣言“新五四新挑战:重构文化中国”。当天感念五四代表人物、也是中央大学前校长罗家伦,中央大学特地举办了一场论坛;财大气粗的中央研究院则是以“传承五四精神”自命,一连办了3天的研讨会。
在研讨会开幕式上,中研院院长廖俊智发表了一篇非常“文青”的演说,读来令人十分“感冒”。他大言不惭地说,中研院继承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追求的“科学、自由、民主、创造”等价值。五四运动何尝追求过什么“创造”价值?这真是前所未闻的“创见”!
长期关注华人社会中科学发展的名记者江才健先生在《科学启蒙再评价》一文中指出:“我们应如何评价科学,应当是文化思维上最值得关注深思的头等大事。”不幸的是,我们的这位中研院院长似乎一点反思能力都没有,他居然大剌剌地说:中研院继承了五四时期的“科学”价值!他难道不知道五四时期的“赛先生”,是所谓的“科学主义”吗?历史学家汪荣祖在《联合报》上发表的《五四的浪漫本质》,对于这一点,也有非常详细的析论。
至于所谓的“民主”价值,汪教授指出:“在一个缺乏民主理念与实践的国度,不经过理性思考与批判,也未考虑袭用西方制度的可行性,但凭仰慕的热情,作一厢情愿的拥抱……。后果是,真民主的鸿鹄未至,非理性民粹主义的恶鹰却盘旋而至。”中研院院长会在学术研讨会上吹捧“德先生”,难怪台湾的政治会是今天的这副德性!
廖院长说:中央研究院和中央研究院长“在学术上一直超然与独立”。这话听起来叫人全身起鸡皮疙瘩。以往历次总统选举,中央研究院院长总是一马当先,组织“国政顾问团”,当特定政党的啦啦队。所谓“超然与独立”,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廖院长夸口“不让任何政治意识形态限制学术研究”,这口气像极了蔡英文当年说过的大话。然而,中研院院士杜正胜搞的“同心圆史观”,把台湾的历史在时间上限缩为500年,在空间上跟大陆切割;中研院和台大一帮自命为“自由派”的教授,长久以来一直把持着“教育改革”和“制订课纲”的“大业”,拚命搞“去中国化”,把台湾的教育搞得支离破碎,现在连一套像样的课纲都搞不出来,这难道不是用“政治意识形态在干预学术研究”吗?
廖院长拚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几任中研院长几乎都刻意与当权者保持距离,甚至对抗”,听起来更叫人觉得肉麻。他难道不知道李远哲最喜欢干的职务就是“国政顾问团团长”吗?当权者如果不“喜爱”他,中研院的预算怎么可能年年加码,由30亿一路攀升到150亿?他难道忘了翁启惠最擅长搞“三位一体”的产官学合作,在“浩鼎事件”中呼风唤雨,让股民坐上云霄飞车,弄得七荤八素,再送入“套房”吗?
廖院长自己为了替“中研院帮”护航,在整个“拔管”事件中始终装聋作哑;吴茂昆院士甚至奋不顾身,抢当教育部长,帮执政党冲锋陷阵;跟当权者如此零距离地贴身合作,如果还不能讨得“当权者”的“喜爱”,廖院长所说的“当权者”也未免太漫无心肝了吧?
十、历史的反思
中研院有历史语言研究所,有近代史研究所,还有台湾史研究所,史学人才多如过江之鲫,可以说是台湾历史研究的重镇。当年傅斯年当中研院史语所所长时,主张历史研究工作就是要“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找东西”,要求研究人员不要再讲什么“仁、义、礼、智、信”,从此之后,中研院就陷入“实证主义”的陷阱,无法摆脱西方理论的宰制。难怪在“五四运动一百周年”之后,还是只想继承“德先生”、“赛先生”的“五四精神”,对于自身的文化传统完全丧失掉反思的能力,所以也看不出台湾未来的方向!
(全文刊载于《中国评论》月刊2019年7月号,总第25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