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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尘“文革”日记:个中况味天人共知

http://www.CRNTT.com   2013-05-26 09:47:48  


 
  “你爸喜欢孩子, 我是为他生的” 

  妈对爸的深情着实令人感动,但同时又着实令人不安——毕竟爸年长妈10岁,且于“文革”中被折磨出了严重的冠心病,万一有一天他走在了妈的前面,妈又如何能够活下去? 

  我听到过爸对妈开的玩笑:“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也看到过爸和妈相依相伴的身影——天晴时,他俩相互搀扶着在庭院中散步,二人的背影衬着西天的晚霞镶嵌在了那片葱郁的竹林中;天雨时,他俩则手拉手地坐在沙发上讲故事,二人的笑声伴着清风,飘出了窗外,飘向了苍穹…… 

  然而,人生的自然规律是无法抗拒的——不管怎样的不安,怎样的提心吊胆,最怕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1994年的初夏,爸与世长辞了,妈的精神也随之而崩溃了——她整日以泪洗面,这我能理解;她坚持不让安葬,这我也能理解。但她后来竟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吞服了安眠药,这则让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更难以原谅。 

  ……急诊室的那位医生,眼神像刀子一般:“这是你们的亲生母亲吗?”我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却又无法能够解释得清。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我忍不住号啕大哭:“妈呀,妈!难道在你的心中只有爸,就没有我们儿女吗?”妈木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们?”我几近绝望了。“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生的……”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我的心却碎裂了。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没有了爸的家依然还得是个家。 

  为了能让妈高兴起来,我特地跑到专卖店为她挑选了一件天蓝色的开司米毛衣。不料,她看都不看就扔在了地上:“你爸刚走,我怎能穿新衣服?”一边说一边用脚使劲地踩。我流泪了:“妈,这么贵的东西,我自己从来都没舍得买过!” 

  为了能让妈开心起来,我陪她随意地画起了漫画。不料,仅仅为了一张纸,一张爸生前用过的信纸,又让她大发雷霆起来。她将我拽到了爸的遗像前:“跪下,向你爸认罪!”我哭得天昏地暗。 

  ……这难道就是妈说的“爱情至上”?我想起了那个凄风苦雨的深夜,想起了妈对我讲述的一切——她说:“你们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会看不起我……”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日子总算平静地过了下去,妈没有再吞安眠药,也没有再对我们发脾气,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这是2001年一位作家朋友来看望妈时,记下了的所见所闻: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卧室,西南一隅设了一座陈白尘的灵位,已七年矣!墙上挂着陈白尘的遗像,供台上的两只花瓶里插满了鲜花。八卷本的《陈白尘文集》和各种版本的陈氏著作各成一摞,用红缎带系着,分列于供桌两侧;中间是一尊小香炉,炉前置着一只陈白尘生前爱用的白瓷杯。我掀开杯盖,茶色碧清,数片香茗漂在水面上,热气卷着清香扑鼻而至…… 

  的确,这就是妈的卧室。妈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爸的遗像前点燃一炷香,泡上一杯茶,换上几枝新买来的鲜花,然后便开始了她和爸的心对心的谈话——就像爸还活在世上一样。娓娓的,絮絮的,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整整14个年头,五千三百多个日夜啊,她没有落下过一天。望着妈那瘦小、羸弱,甚至有些佝偻的身影,我不止一次地流下了眼泪。我终于理解了妈,也原谅了妈——她的心上只有爸,她只为他一个人活着,却活得如痴如醉,活得无怨无悔。 

  爸的骨灰盒是妈亲自挑选的,她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爸的墓碑也是妈亲自设计的,黑底白框,幷排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墓盖上是爸生前为妈亲笔写下的十六个字:“柔情似水,意志如铁。共患共难,同枕同穴。” 

  ……妈终于走了,那是2008年的冬天。我们在墓穴里放进了一个小铃铛,那是爸病重时妈怕听不见爸的呼唤而特地为他准备的,上面留有爸的指纹;我们在圹穴里放进了一只钢笔,那是妈数十年来为爸抄写稿子时使用的,上面留有妈的汗水。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在天国团聚了。为了这一天,你们曾天人相隔,苦苦思念了十四年,切切等盼了五千多个日夜。从此以后,你们便可再也不分离:妈妈继续为爸爸抄稿,爸爸继续陪妈妈散步,两人手拉手地继续去讲述那些永远也讲述不完的故事…… 

  ——我流着泪读完了祭文,相信爸和妈一定会听到的。 (来源:南方周末)


  人物简介:陈白尘(1908~1994),中国剧作家、戏剧活动家、小说家,被誉为“中国的果戈理”。早年从事革命活动,1949年后任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南方第二代表团副团长、上海市文联秘书长、上海电影制片厂艺术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秘书长,作协书记处书记、对外联络委员会副主任等职。“文革”中陈白尘属于中央专案组的审查对象,被“叛徒”、“反革命分子”,备受折磨。文革后任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系主任,并为全国文联委员及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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