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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尘“文革”日记:个中况味天人共知

http://www.CRNTT.com   2013-05-26 09:47:48  


 
  凡是见过妈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所惊叹——那是一种柔弱的美,柔得让你心生爱怜,弱得让你陡生愍惜。当年夏衍先生第一次看见妈时也曾凝眸了片刻,他没有称“夫人”,也没有称“女士”,而是喊出了一声“金玲娘子”。众人皆愕,继而鼓掌——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然而,正是这位“娘子”,这位柔心弱骨的“娘子”,做出了让今天的人都不敢相信的举动。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问妈:你后悔过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知道,为了这一“至上”的爱情,她付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多了——先是不满两岁的小女儿夭折了,妈说过,她是那样的漂亮和可爱。接着便是自己患上了在当年如同绝症般的肺结核,差点送掉了性命。那天妈吐了一脸盆的鲜血,爸抱着妈哭了,这么硬的汉子——蹲过大牢、挨过枪子,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汉子,竟为自己太穷,为没能让心爱的女人过上一天好日子而悲痛欲绝了。妈说,是她给爸擦去了腮边的泪水,幷安慰他说:“别难过,嫁给你是我自愿的,吃苦受穷也是我自愿的……” 

  “让你坚强地活下去, 让你安心地写下去” 

  妈不顾一切地爱上爸,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同样不敢提出这一问题。 

  老一辈的人都说:“你爸年青时可英俊呢!”我问过妈,她却扑哧一声笑了:“土!”——只有一个字的评价。“你看他,头发梳不好,领带打不好,就连看书……”她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蘸口水的动作,连我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一点没错,直到晚年爸也没能改掉这个土得掉渣的毛病。 

  爸是在极端封闭的苏北小县城里长大的,这自然无法与妈的老家——早在1858年就成为开埠城市的九江相比了。至于各自的家境,更是悬殊:我爷爷的全部资产,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小业主——一共才有五台老式的手摇织袜机;但是我的外公,则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经营着众多的工厂和商店,还担任过九江市的商会会长。为此,妈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长大之后又考入教会学校,那一口流利的英语,着实让只有一张“野鸡大学”文凭的爸望尘莫及。 

  看来,妈对爸的感情纯粹是由“追星”开始的——儒励女中的生活让她接触到了五四运动所传播的新文化和新思想,她便一发而不可收地痴迷于其中了。别的不说,就拿那篇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虞姬》来说吧,那是爸1933年在监狱里写成的,算算看,这一年妈才15岁,竟一字不落地读完了它,幷且还牢牢地记住了那个让古人喊出“爱情万岁”的作家。 

  后来妈在《祭白尘》一文中这样写道: 

  我尊你为师,你经常给我上课。你说,你只有通过作品,才能表白自己;你还说,只有写作,才能感受生活。我感动万分,幷在心中立下誓言:今后要竭尽全力为你安排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让你坚强地活下去,让你安心地写下去。 

  ……那时我们很穷,只能靠你写文章的微薄稿费来维持生活,但是我们却享受着精神上的富有……每当你顺利地写完一个章节时,都会对坐在身边的我报以会心的微笑,又或是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也分享你的快乐和幸福。每当这时,我就会为你泡上一杯新茶,点燃一支香烟;而你喝下一口茶、吸上一口烟后,又埋头写了下去…… 

  ——这就是妈苦苦追求的幸福!这就是妈朝思暮想的爱情!她的要求其实很低,她只愿永远作爸的绿叶,永远隐于爸的身后。她说了,她的最大欣慰就是——“成为你的每一部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她还说了,她的最大幸福则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着我精神上的无形支持!” 

  我看过妈给爸抄的稿子,那一手端庄的颜体不能不让人惊羡和感动;我也看过他们二人在一起研讨作品的情景,妈说得头头是道,爸听得聚精会神。其实要论妈的才华,她完全可以不当绿叶,不隐幕后。妈的老领导——著名作家陈翔鹤就曾这样夸奖过她:“论文学功底和艺术修养,绝不在他人之下。”这时的妈在中国作协古典文学编辑部工作,可能是出于鼓励吧,翔鹤先生竟送给了妈一套珍藏多年的《聊斋志异》,而且是乾隆三十一年的青柯亭刻本。

    一次,我忍不住悄声问妈:“你自己就从来没有写过点什么吗?”我还自作聪明地说道:“我爸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在编报纸、编刊物,他不会不给你支持、不帮你发表吧?” 

  哪知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幷向我吐露了一个久藏心底的秘密——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读成大学。“我爹爹不让我读,是重男轻女;杨英梧不让我读,是要‘金屋藏娇’。哪知你爸也同样不让我读——他的理由是:‘我就在大学教书,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那他教你了吗?” 

  妈笑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是1943年在成都,妈悄悄写了一篇社会见闻,说的是一个贫苦的农妇因为无钱进医院,只好在厕所里产下一子。她将稿子投给了《华西晚报》,当时爸正在那里编副刊。妈说,她亲眼看到爸是如何拆开那个信封的,又是如何边看边点头的,但很快他便停止了阅读,幷转过身来望着妈的眼睛:“哈哈,还想骗我?别以为改换了笔迹我就认不出来!”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从爸的眼神里读懂了其中的意思。于是她低下了头,幷从此埋葬了心中的那个梦…… 

  “我爸也真是的!”我忍不住埋怨起来。哪知妈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怪他,他有他的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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