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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越胜:辅成先生 | |
http://www.CRNTT.com 2011-10-30 09:58:45 |
三 七五年严冬,临近年关的一个晴朗寒冷的周日下午,我敲开了朗润园十公寓204的门。 朗润园在北大东北角。进北大东门,沿未名湖东侧北行,过小石桥行百余米,便有一组楼群兀立。楼不甚高,红砖砌就。严冬时节,楼之间衰草枯杨在寒风中瑟瑟颤抖。进楼门,玄关处较常见的苏式建筑进深略宽,暗暗的。楼梯拐角处,堆放着一方大白菜,靠墙有几辆破旧的自行车。204号是二楼左手的单元,暗褐色的门上有几处破损的痕迹。敲门片刻,门轻轻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当门而立,体态停匀,头发梳得净爽,一副南方妇女精明强干的样子。她就是先生的夫人,我后来一直称师娘的。师娘说话声音极轻,说“周先生在等你”。师娘在我面前都是这样称呼先生的。我进门,扑面一股暖气,夹杂着饭菜香。门厅甚暗,未及我眼睛适应光线,先生已从对面的一间屋子里走出,连声说欢迎欢迎,便引我进屋。这是先生的客厅,但大约同时住人,两只简陋的沙发,上面套着白布罩子。靠墙有张大床。后来才知道,文革起时,先生这套四居室的单元竟同时住过三家人。而我去时,仍有一户与先生同住。住房条件够恶劣的。 我刚落座,先生就忙着倒水。茶几上的圆盘里放着一罐麦乳精,一瓶橘汁,是那种需要倒在杯子里稀释了喝的。我想这是当时中国民间能见到的最高档的饮料了。后来知道先生爱喝咖啡,但七五年很难找到咖啡,先生大约就用麦乳精中加入的那点可可来替代。我忙起身,接过先生冲好的那杯热气腾腾的麦乳精,请先生坐下。心想就我这么个工厂里摸爬滚打的糙人,居然要喝麦乳精,先生太客气了。先生随便问了几句家常,知我母亲原来也是清华的学生,便说,那我们是校友,将来有机会去看看她。我忙说家母在清华拿读书当幌子,革命为主,属于不务正业。先生笑了笑说,她那才是正业哩。 话入正题,先生说,希腊罗马哲学一个月四次课就完了。时间短,内容有限,你要有兴趣于哲学,怕还要多读一些,因为它是基础。我可以告诉你要读哪些书,我这里还有几本参考书,你看了,有问题再谈。我便把年内要来北大哲学系读书没来成的事简述了一下,大约表示了有心向学的意思。先生注意听了,便说,这不是坏事,真到北大哲学系你就读不了书了。他们很忙,就是不忙读书。倒是你现在这样好,时间集中,可以专心读书。先生说,要读希腊哲学,先要读希腊历史。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是要紧的。我那时只在商务印书馆出的《外国历史小丛书》中读过介绍伯罗奔尼撒战争的小册子。希罗多德的名字从未耳闻,便问先生可有他的书。先生说有,过一会儿找给你。先生随即就讲起了希腊城邦的结构、社会等级、公民与奴隶、雅典与斯巴达的特点。娓娓道来,条分缕析,启我心智大开。我拿出准备好的笔记本,仔细记下先生所述。先生说,这些都在书上,我给你提个头,你倒是读书时要多记笔记。 先生又问我,可曾读莎士比亚的戏剧?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懂先生何以从希腊一下子跳到莎翁。便嗫嚅道,读过,但不多,只哈姆雷特、李尔王等几部。也巧,上初中时,班上有一姚姓同学,住炒豆胡同安宁里,其父供职中央戏剧学院.他家中有《莎士比亚戏剧集》,是朱生豪的译本,我曾借来胡乱读过一些。先生说,初中生,十三、四岁,读不懂的。现在可以重读。我问先生莎士比亚和哲学有何关系,先生提高声音说,莎士比亚的戏全谈人生哲学,比哲学家高明得多。先生又说,一等的天才搞文学,把哲学也讲透了,像莎士比亚、歌德、席勒。二等的天才直接搞哲学,像康德、黑格尔,年轻时也作诗,做不成只得回到概念里。三等的天才只写小说了,像福楼拜。说罢大笑,又补充说,我这是谈天才。而我们这些读书人至多是人才而已。若不用功,就是蠢材。那时先生讲的话我不全明白,只觉得这里有些东西要好好想想。后来读了先生四三年的力作《莎士比亚的人格》,才明白先生治学,是以真、善、美的统一为人生与思想的最高境界。先生以为莎士比亚“具有一种高越的人格,他用他的人格,能感触到真的最深度。” 我对先生说莎士比亚的书不好找,又说到家里有一套“人人丛书”的英文版,是家母“革命”之余学英语时用的。家母的同学刘正郯先生是英语权威,曾编《英语常用词辞典》。他住在南锣鼓巷政法学院宿舍,时来家中走动,我曾听他用浑厚的男中音朗诵过这套书中的《哈姆雷特》,据说他是“标准牛津音”。先生大喜,说那就直接学读英文原版。我说我的英文程度太低,读不懂的。先生沉思片刻,坚定地说,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学英语。不懂外文,学不深的。将来你要读的书大多是外文的。现在回想,不知先生为何认定我会去念外国哲学。七五年,文革未完,我二十来岁一个小工人,英文大字不识一升,而先生似乎先知先觉,已经看到国家要大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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