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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外各界人士致信清华反思大学之道

http://www.CRNTT.com   2011-04-24 11:21:03  


 
  刘再复: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是北大,陈独秀、胡适、周作人都属北大,这一点无可争议。但清华总是被视为新文化的对立面,却不公平。错觉的原因是因为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的三个代表人物梁启超、王国维、吴宓都被视为保守派。尤其是吴宓,他和刘伯明、梅光迪、柳治征、胡先彇等先生创办的《学衡》被视为《新青年》和新文化的反动。

  其实,吴宓编辑《学衡》杂志期间(从1921到1924)身在南京东南大学。直到一九二五年初,他才被聘到清华大学研究院国学门(通称“国学研究院”)。不过,他是一九一七年由清华留学预备学校派往美国学习的,因此被视为清华文化的一个符号,也理所当然。一九二五年梁启超被邀担任研究院导师(于一九二八年夏季辞去职务)。

  同年,王国维也受聘于研究院,幷携全家迁居于清华园,两年后自杀前夕留下的遗书嘱家人把他“行葬于清华园茔地”。与王国维相比,梁启超更早就与清华大学有关系。一九二0年,他结束了欧洲之旅(从一九一八年年底开始,和丁文江、张君劢、蒋百里等同行访问了英国、法国、比利时、荷兰、瑞士、意大利、德国)回到中国不久,就到清华讲述“国学小史”,一九二三年又再次到清华讲学。由于梁启超访欧时亲眼目睹西方的社会危机,因此回归故国后在上海吴淞公学发表演说幷写了一些文章,认为中国数十年来一味效仿西方,终归失败,幷认为中国不可以照搬西方的议会制。在新文化运动热潮中,他发表这些意见,便被误认为是反新文化的保守派。梁启超被视为文化转向,王国维被视为拥护张勋复辟的遗老,吴宓被视为《新青年》的唱反派,于是,清华就被剔除于新文化的范畴之外了。我现在为清华请命,提出问题,是从两个层面着眼。

  第一,是把“中国现代新文化运动”这一范畴和“五四新文化运动”分开,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视为中国现代新文化运动的一个部分,突出的、走向巅峰的部分。五四之前,晚清有个维新思想运动,这也是现代文化的一部分。可以说,中国现代新文化运动从1898年严复发表《天演论》和康梁维新运动前后所发表的一系列论著,就拉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了。所谓新文化,乃是与中国故有文化相区别的带有异质的文化,即以西方理念为参照系的文化。梁启超提倡新小说,改变了中国文学史把小说视为邪宗的观念,便是新文学革命的先河,而他在史学上用进化史观取代循环史观,哲学上介绍霍布士、笛卡尔、洛克、康德等西方大哲(参见《西儒学案》),这也是“五四”的先声。王国维介绍康德、叔本华等也应作如是观。梁启超把甲午海战前前后后的“接受欧人深邃伟大之思想”(王国维语)的潮流,称作“晚清之新思想运动”,我们把这一新思想运动视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前奏与序曲,幷不唐突。胡适、鲁迅这些五四健将无一不受其影响。胡适自己说,连他的名字都是在“适者生存”潮流下的产物。鲁迅则说他在水师学堂里最快乐的事是吃辣椒、剥花生米、读《天演论》。

  梁启超认为,晚清新思想运动的主体不是西洋留学生,他说:“晚清之新思想运动西洋留学生殆全体未尝参加,运动之原动力及其中坚乃在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所以他责备说:“畴昔之西洋留学生,深有负于国家。”他大约没想到,正是这些西洋(还有东洋)留学生,发动了另一种规模的新文化运动,把启蒙的重心从“新国民”(群)移向“新个人”(己),而在运动兴起之时,他已踱入研究室写他的《清代学术概论》。尽管他对西洋留学生早有为微辞,对以留学生为主体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也不介入,但他毕竟为这个大运动开辟过道路。尽管此时他的思想已回归传统,立于保守之地,但叙述中国现代新文化史,都离不开身在清华的先觉者的名字。

  第二,在五四运动中,胡适与吴宓的对立,《新青年》与《学衡》的对立,鲁迅对《学衡》的批评,使吴宓被“本质化”为反新文化的符号,这也是不妥当的。我这么说,本需用论文形式来论证,但我已“返回古典”,不想再进入这一论题。今天只能简单地讲讲。首先,我认为胡适与吴宓都是美国留学生,他们都在美国接受新文化、新思潮,只是接受的是不同学派的不同思想,胡适倾心的是詹姆士、杜威的实用主义和科学方法,吴宓则师从白璧德(I?Babbit)。杜威实用主义理念所派生的“学校如社会”的教育思想,在美国影响极大。这种思想的正面影响是使学生不会当书呆子,负面则是不重系统的知识灌输和“德育”建构,而身在哈佛大学的白璧德则强调“纪律”(规律),强调“规范”,包括讲文学纪律、文学规范,本就保守一些。吴宓在《学衡》杂志中,曾对白璧德及穆尔的人文主义思想做了认真的评介。这些评介,当然是新文化。此外,吴宓还用西方的宗教理念和哲学理念解释《红楼梦》,我曾引述过他的论述,其理念与方法都很新鲜。

  特别应当提起的是蔡元培先生倡导的“美育代宗教”的思想,在清华有两个同道,除了王国维就是吴宓。关于这一点,已故哲学家和西方哲学翻译家贺麟先生曾做过公道的评价,他说:“……从文化价值的观点,特别提倡美育或艺术,以作新文化运动时期,介绍新文化,改革旧思想旧道德的重要指针的人,当推蔡元培先生。蔡先生力主以美育代宗教,已揭示了西洋近代宗教艺术与宗教,同样做有力提倡,见到二者贯通一致,相互为用的地方的人,我们应举吴宓先生……吴先生所谓‘借幻以显真’,意思实与蔡先生‘艺术所以表现本体界之现象’相通。现象属幻,本体属真。吴先生所谓‘由美而生善’,与蔡先生认为美有增进超功利的道德之作用,甚为相符。不过吴先生对于宗教价值之尊崇,认艺术为方法,宗教为目的之说,便超出了蔡先生所处的启蒙时代的思想了,至于吴先生认政治实业等皆须有宗教精神充盈贯注于其中的说法,尤值得注意,盖依吴先生之说,则宗教精神不一定是中古的出世的了,而是政治实业,换言之,近代的民主政治,工业化的社会所不可少的精神基础了。德哲韦伯于其宗教社会学中,力言欧美近代资本主义之兴起及实业之发达,均有新教的精神和伦理思想为之先导,吴先生之说,实已隐约契合韦伯的看法了。”(“西方哲学的绍述与融会”,《贺麟选集》第370-371页,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吴宓先生无论是努力评价白璧德、穆尔的人文主义思想,还是译述Heornle的《神、心灵、生命、物质》一书,或是讲美育、释《红楼梦》,都进入到世界西方新思潮的深层,我觉得应把这些深层论述列入五四新文化的内涵。陈寅恪先生在王国维墓碑上的题辞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正是世界新文化的核心内容。拥有这种精神与思想的王国维、吴宓等清华学人,他们在中国现代文化史上应有重要的位置。 

  (选自《共鉴“五四”?“五四启蒙课题答问纪要”》,二〇〇九年香港三联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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