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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越胜:辅成先生 | |
http://www.CRNTT.com 2011-10-30 09:58:45 |
四 周恩来的追悼会开过了,邓小平含泪致悼词,毛泽东没有出席。会后出现了京城百姓十里长街送总理的感人一幕,那一刻我也在场。 班里的同学决定去天安门广场给周献一个花圈,表达悲悼之情。在那时,人们都认为周代表着党内正义和道德的力量。他的去世,使未来中国的政治变化更晦暗不明。当局已有各类禁令下达,老师也来班上劝阻,但我们坚持要去,学校并未强行阻挡。记得是杨晓明大姐找来的大客车,袁懋珍大姐领着女同学扎起花圈,几位朋友商量着起草了悼文。在天安门广场凛冽的寒风中,全班同学宣誓,要以周总理为榜样,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离开广场后,我们几个人在南长安街北口康乐食堂吃饭,祖卫情绪悲愤难抑,伏桌痛哭。几个人酒后放胆,大骂阻挠人们悼念周的那些左派。只是我们当时还不知道,他们叫“四人帮”。 在这个激动不安的时刻,我一直没去先生家听先生教诲。二月初,春节过后,先生来信约我在康乐餐厅见面。康乐餐厅是家有名的餐馆,原先似乎在王府井一带。后来渐渐大众化了,成了普通的大众食堂,搬到了交道口十字路口西北角上。不过名声仍在。北京的二月初,天寒地冻,刚在餐馆坐定,外面就下起雪来。雪花漫天飞扬,霎时间街宇皆白。天黑了,餐馆里的雾气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白色的柔纱,透过它,能依稀望见外面雪花围裹着昏黄的街灯飞舞。 周恩来去世后,中国的政治空气格外诡谲。稍有知觉的人都知道,搏杀在即。但鹿死谁手殊难预料。先生这时约我见面,当然不是为了教我康德,他是心中不安。诗云:“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先生心中的“君”就是国家大事。而此时京城内小道消息满天飞。先生听到不少传闻。他知道我消息渠道多,便总把听到的消息告我,核实一下是否可信。 和先生东拉西扯了一会儿,先生很小心地从他的制服棉袄口袋中掏出一张红线横格纸,上面有他手抄的温庭筠诗《经五丈原》: 铁马云雕共绝尘,柳营高压汉宫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 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先生递给我,说别人告诉他,这是周恩来在去世前抄给毛泽东看的。“象床宝帐”指被打倒的老干部,谯周指中央文革中的左派。其实,有关这首诗的传闻我早就听说过,在七五年下半年就有人传抄,我读到它是一位朋友抄给我的,用的是几可乱真的欧体正楷,那时他正苦临欧阳询的《九成宫》帖。但我确定先生所听传闻并无根据。同时流传的还有一个完全相反的说法,说这诗是毛泽东抄给他身边人的。“下国卧龙”、“象床宝帐”都是他本人自诩。所谓“空寤主”是指他费尽心力培养的接班人前途叵测,而最终谯周一类投降派会得势。联想七五年评《水浒》、批宋江投降派,而周恩来已被江青骂作投降派,所以说这诗是毛抄给他的亲信的,倒更像。我将此分析给先生听,先生连连叹气。那天和先生吃饭,气氛沉重。先生不似往日谈笑风生,显得心事重重。我少见先生如此,问他,他叹息道,国家如此下去怕有大乱啊。我当时年轻,幷无先生那么深刻的危机感。其实,政党权争本与百姓无关,林冲手刃王伦,关大宋百姓何事?伯尔上校与汉密尔顿决斗亦不干扰美国公民的生活。 饭后,走出餐馆,雪已停了。街上少人行,清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抬头见冷月高悬,夜空如洗。餐馆门前就是7路无轨电车,我要送先生上车,但先生说还早,“再走走,谈一谈吧”。先生喜说“再谈谈,再谈谈”。每逢此,我当然从命。我怕先生受寒,叫他放下栽绒帽子的护耳,再带上口罩。先生笑了,说那就既不能听,也不能说,你是要我又聋又哑啊。怕冰冻雪滑,我便在靠马路一侧轻扶住先生,先生抬起脚说没关系,我的鞋底钉了胶皮,不滑的。果然,见先生那双五眼黑棉鞋底上钉了一层轮胎胶皮。我们西拐,沿着鼓楼东大街,顺大、小经厂一路缓行。刚下的雪松松软软的,走上去嘎吱嘎吱响。街上几无人迹,偶有电车缓缓驶过,导电杆滑过电线,留下悠长的泛音,像巴赫“G弦上的咏叹”。车过后,晃动的电线鞭打着路旁老槐树的枯枝,枝上积雪簌簌落下,洒在先生肩头、帽顶上。先生并不知觉,不时挥动一下那根黄藤手杖。在这静谧的雪夜,我伴着先生行走在玉洁冰清的世界里,不再理会四围黑暗的逼迫。已记不清具体谈了些什么,但肯定不是哲学,多半是交换对国是的看法,对未来的估测。不知不觉已走出两站多地,到了鼓楼墙下。怕再晚了耽误动物园的32路车,我硬让先生上了车。电车开动之后,先生举起手杖向我晃了晃,就坐下,随着电车启动的呜咽声远去了。 那天回家,半夜心不安,怕先生滑倒,怕先生没赶上末班车,怕……早起急忙投了封信给先生,问个平安,那时先生家里没有电话。问声平安,要靠4分钱邮票。两天后收到先生的信,短短的,说“雪夜漫步京城,心情大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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