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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台湾关帝信仰的类型与特色

  关帝信仰形成于唐代,在湖北省当阳县的玉泉寺内,出现最早奉祀关羽的庙宇。宋朝赐予关羽“忠惠公”、“武安王”、“英济王”等封号,并在道士阶层的推动下,全国数省都可见其祠庙,尤其江淮一带的数量最多。元代的关羽祠庙已遍及各地,而以华北及荆楚地区为核心。明初废除祭祀姜尚的武成王庙制度,由朝廷在鸡鸣山兴建专祀关羽的汉寿亭侯庙,赋予其武神的特有地位。明代中期之后,关羽已成为普及全国的信仰,因其符合儒教原理主义的中央祭祀政策,获得皇帝、官僚、文人等阶层的支持与提倡,不仅在各地广建祠庙,还被授予“帝君”的崇高封号。清朝延续对关帝信仰的推崇,雍正帝追封关羽三代父祖为公爵,并下令在各府、州、县建立官庙,由地方官员定期祭祀,使之成为与孔子并列文武圣的国家信仰。

  在此一信仰的发展过程中,如同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所提出“刻划标志”(superscribing symbols)的论点,关羽在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神话与形象,其某些内在因素为不同群体提供共同的素材,但每个群体都会刻划该神的形象以适应自身特定的环境;即使是国家的赐封与提倡,也是属于刻划的范畴,并不会消除各地对该神的说法。这些说法虽然不一,但却有内在的连结:一个重然诺的武士转而忠于既有的权威;一个保卫庙宇、社区和国家的英雄,转而成为健康和财富的确保者。 

  台湾虽至明郑时期才开始出现关帝庙,但经过清代两百余年的发展,其香火已遍及全台各地,不仅是官方提倡的国家祀典,亦为百姓崇拜的民间信仰,同样被各个群体刻划不同的神话与形象。本文即透过文献史料、碑记文物、民间传说及善书的爬梳与考察,分析清代台湾关帝信仰的几个重要类型,探讨其主要的信仰群体为何?特别崇敬关帝的原因何在?又以何种方式来表达崇敬?关帝如何守护与庇佑各个群体?展现的神格、形象与职能又有何不同?表现出何种属于台湾本地的特色?期待借由这些问题的讨论,能对台湾关帝信仰的发展历程与内涵特色有更完整的掌握,也能提供学界更多的参考案例,推进关帝研究的深度与广度。

  一、武事之神

  关羽辅佐刘备建立蜀汉,与曹魏、孙吴三分天下,他忠贞不二、义薄云天的性格,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关斩将的英勇表现,赢得后世尊之为“武神”、“军神”或“战神”。早在唐德宗建中三年(782),关羽即曾短暂从祀于武庙(武成王庙),被视为武神中的一员。不过,直到明太祖废止武成王庙制度,在首都建立关羽专庙,他才成为天下公认最具代表性的武神。在明代中期以前,浙江、江南三角洲的太仓县、辽东、夔州、临洮、毕节等边境地区,都出现军队所建立及管理的关帝庙,关羽已是军人群体所共同信仰的“军神”。

  清初延续明朝祭祀关羽的制度,顺治皇帝赐封其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有意凸显其“忠义”的性格及“神武”形象,可视为清朝对关帝神格的定位。在国家的认定与提倡下,关帝成为武事之神,凡是武官、军队或与战争有关者,多会以关帝为崇拜对象。在台湾即可看见不少由武官创建的关帝庙,如台湾府城宁南坊的关帝庙,乃道标营官兵所合建;澎湖位在妈祖宫西边的关帝庙,乃康熙三十六年(1697)由副将尚宣所建;诸罗县位在城内东北角的关帝庙,则是“康熙五十二年,参将翁国桢建。五十四年,参将阮蔡文、守备游崇功成之。”凤山县位在阿猴(今屏东市)的关帝庙,则为干隆四十五年(1780)下淡水营都司乌龙图所建。由于祭祀属民政业务,为地方正印官的职掌,通常也会负责兴建官祀庙宇,但在台湾却有为数不少的关帝庙是由武官创建,显见两者确有紧密关系。

  此外,关帝庙的整建亦多有武官的参与,例如上述澎湖关帝庙几次的重修,皆由厅通判与澎湖协各级武官所负责。光绪元年(1875)该庙改于红木埕重新创建,亦由副将吴奇勋主导;后为法军战火所毁,光绪十七年(1891)再由“总兵吴宏洛捐廉五百金重修,添盖后殿,崇祀武帝三代,庙前开一半月池。”而凤山县位在阿猴的关帝庙,道光二十年(1840)进行修建,除有两名前后任县丞捐银外,下淡水营都司祥禄及下级武官亦皆有捐资赞助。

  这些武官会如此护持关帝庙,不全然是受到国家祭祀政策的影响,他们长年在战场上称锋陷阵、出生入死,唯有同样生命遭遇的关羽才能互通感应,也相信该神会赐予勇气与力量,庇佑其化险为夷、连战皆捷。这种以关帝作为个人信仰的武官,当为数众多,清代台湾出身具有最高官阶的王得禄,即是明显一例。王氏长年在海上冒险犯难,剿除海盗,而升任福建水师提督,曾于嘉庆二十年(1815)敬献台湾府城内的开基武庙(又称“文衡殿”)一座“文衡殿钟”,铭曰:“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但今已不存。嘉庆二十二年(1817)又敬献“忠义配天”匾予府城东区的虎尾寮关帝厅,据传当时他还亲自监工将其由小庙扩建成大庙。而他生前最后一方匾额,亦敬献给澎湖马公的关帝庙,即其以“钦差驻札澎湖督办海防军务太子太保”之身分,于道光21年(1841)所献的“大义昭垂”匾。

  除了武官之外,兵丁信奉关帝的情形亦甚普遍。以澎湖为例,当地采用“班兵”制度,亦即驻防的清兵皆由闽粤各营抽调而来,包括水师提标、海坛镇及所辖闽安协、南澳镇及所辖铜山营、金门镇、福宁镇所辖烽火门营。这些班兵三年一换,各营皆建有伙馆,一来作为调差之际的落脚处,二来亦可充作彼此在澎湖期间互相联络的根据地。伙馆内都会奉祀兵丁共同信仰的神明,其中烽火馆、铜山馆皆供奉关帝,即使后来废止班兵制,该神的香火仍延续至今。

  在国家提倡与官兵个人信仰的交互作用下,每当遇有战事或社会动乱时,各地即常出现关帝显灵助战或剿平动乱的神迹。有学者整理清朝官方档案记载的神只显灵事迹,其中关帝有121次,仅次于城隍神,且大多集中在内忧外患最剧的咸丰至光绪朝,显见地方官员基于国家提倡与个人信仰,常会将乱事平定归功于关帝显灵。这种现象在台湾亦有之,干隆五十一年(1787)中部爆发林爽文事件,战火迅即蔓延全岛,当时台湾府城能坚守无恙,知府杨廷理即归功于关帝庇佑,曰:“每贼众犯城时,辄闻庙中金鼓声隐隐,似无数万甲兵、出而撼贼、为我民呵护者,而城获全,则神有功于兹城也大矣!”此传出金鼓声之庙,即是城内西定坊的关帝庙(今称“祀典武庙”)。杨氏为答谢神恩,还与总兵奎林、道台万钟杰共同捐修该庙。

  此外,带兵来台平定乱事的闽浙总督常青、福州将军恒瑞、陕甘总督福康安等人,亦皆感受到关帝的显灵庇佑。根据前两者的奏报,干隆五十二年(1788)六、七月间,其军营官兵“受湿染病者颇多,自祭关帝厅以后,目下病皆渐愈。”后者率大军来台后,给予林爽文阵营致命的一击,不久乱事即告终结。他曾奏报:“台湾贼匪滋事以来,府城东门城楼上关帝赐佑着灵,是以大军一到,即得迅速蒇功,安稳配渡。”显然亦将渡台官兵能迅即平定乱事,归功于府城东门楼上所供奉的关帝庇佑。

  关帝作为武事之神,不仅广为官兵所信仰,亦深受地方绅民崇敬,有的还将其忠义精神内化成自我信念,当国家受异族侵凌或统治时,愿意挺身而出,捍卫家国。如清末《苗栗县志》记载关帝庙:“一在铜锣湾街,距城十二里。光绪十六年,生员邱国霖、吴汤兴等倡捐建造。……一在大湖八份街,距城三十里。光绪十四年,统领林朝栋建。”其中林朝栋为雾峰林家第六代,曾协助刘铭传扺御法军入侵及办理新政,又在甲午战争后,支持筹组台湾民主国,对抗日本的接收。吴汤兴则是苗栗客家人,乙未之役与徐骧、姜绍祖合作抗日,与日军相持两个多月,最终壮烈牺牲。

  又在今台南将军区主祀关帝的文衡殿,沿革碑文记载光绪十五年(1889),林昆冈发起信徒捐资改建该庙。林氏为嘉义武秀才,曾在文衡殿内设立“育英书院”,担任山长;乙未之役率领义军抗日,战死于急水溪南畔的竹篙山,人称“竹篙山之神”,今文衡殿内还为其设有纪念馆。这些都可看见关帝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焚香膜拜的神明,更是一种忠义的典范,引领其保家卫国,与异族强权对抗,即使牺牲生命亦在所不惜,实为关帝信仰做出最可贵的实践。

  二、开发之神

  清朝统治台湾211年,是此地开发的关键时期。清初大量闽粤移民冒险渡海而来,在平安扺达台湾后,必须面对天灾、瘴疠、瘟疫、番害的侵袭,又为开发争夺土地及水源,时有分类械斗发生,加上治安不靖,社会动乱频繁,生命财产都饱受威胁。在此一艰辛拓垦的过程,原乡的神明常扮演重要角色,祂不仅给予先民信心与勇气,安然度过各种生存的危机,也发挥整合社群的功能,使各族群能够凝聚成一个个共同体,为开发地方而相互合作。

  一般而言,台湾先民大多信仰自身的祖籍神,如泉州同安人信奉保生大帝、安溪人信奉清水祖师、漳州人信奉开漳圣王。不过,这种说法过于简化,忽略信仰范围涵盖沿海各省或全国的妈祖、关帝,在原乡亦有许多庙宇。台湾在明清之际即出现多座关帝庙,如康熙五十九年(1710)陈文达编纂的《台湾县志》,记载府城西定坊的小关帝庙,“伪时建。五十八年,里人同修。”永康里的关帝庙,“一在许厝甲,伪时建。系茅屋,开辟后易茅为瓦,乡人同建。一在保舍甲,伪时建。台厦道陈璸匾曰‘停骖默祷’。”长兴里的关帝庙,“伪时建。五十九年,乡人同修。”保大东里的关帝庙,“五十六年,乡人同建。”这些庙宇的香火都可能是先民由原乡携来,原在自宅供奉,待地方开发到一定程度,再应居民的信仰需求而“落公”建庙。

  先民虽然是因原乡的信仰习惯,而携带关帝的香火渡海来台,但此一信仰形成的背后,则是由于该神具有正义勇猛的性格,不仅可以对抗有形外敌的侵犯,亦可扫除无形邪魔的干扰,确保个人乃至地方的平安与洁净。清初《台湾府志》即记载凤山县的土墼埕有一关帝庙,“其像先在烈岛。有贼犯岛中,居民震恐;是夜,见神青巾緑袍、大刀骏马巡海驰击,贼遂逃去。后岛民来台洪姓者,鸠众立庙祀之。”可知该神在金门烈屿曾经显灵退贼,神勇正气的形象深植人心,故当有居民移居台湾时,亦分香来此建庙供奉,使其继续守护地方安全。

  台湾先民在此开发定居后,必须面对有形与无形的威胁。有形的威胁来自盗贼、凶番、乱民乃至不同族群的攻击,尤其本地民风剽悍,分类意识强烈,常因争夺土地、水利等资源而有械斗冲突。面对这些威胁与冲突,地方公庙所奉祀的神明,常能带给居民心灵的慰借与勇气,也能凝聚众人的意志,共同守护家园。例如在台南善化的胡厝寮,当地公庙代天府主祀关帝,其最初仅安奉神位于胡姓先民家中,干隆末年某日降驾指示:有庄民与他庄争占耕地,误收其谷粮,近日本庄必有劫难,需在庄外挖壕沟做陷阱,再于庄中制作草人自保。庄民依指示而行,果然使进犯的外庄人掉入陷阱,并因远远望见众多草人,以为有大军防备,乃放弃攻庄退离。庄民因感念神恩,乃于嘉庆年间为其雕塑金身,正式建庙供奉。此虽然是充满神奇色彩的传说,却可从中看见在遭受外庄进犯时,关帝的指示给予本庄居民重要的力量,使其平安度过劫难,继续在此地生存发展。

  无形的威胁则来自天灾、疫病及各种意外,虽然这些多属不可抗力的自然现象或人为疏失,但居民仍会归因于邪魔鬼魅的作祟干扰,而希望藉助神明之力来加以扫除。例如台南盐水旧有月津港,清代末期时有瘟疫发生,甚至在光绪年间还造成上千人死亡,已经到无法控制的局面。当地绅商头人乃请示武庙的关帝如何对治,而获指示迎神出巡绕境,以攘除瘟疫。居民乃在元宵夜迎请关帝出巡,且在沿路施放大量的烟火鞭炮,一连三天市街皆充满烟硝硫磺味,疫情也逐渐降温受到控制,恢复昔日荣景。地方绅民感谢神恩,自此固定在元宵节举办“关帝绕境,施放蜂炮”的祭典,今已成为知名的民俗观光活动。

  在先民开发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会与当地原住的番民有所交涉,甚至引发族群冲突,也因此有不少地区的神明,都曾展现“防番”的神迹,亦即庇佑汉人在与番人战斗中取胜,或是平安躲过番人的攻击。不过,有些地方所信奉的关帝,却也发挥整合番汉的功能。例如建于雍正十二年(1734)的台南麻豆文衡殿,其前为汉人聚居之所,后有西拉雅族麻豆社人群居,故称为“番仔巷”。庙内保存两方古碑,一为干隆四十二年(1777)的“贴纳武庙香灯番汉和睦示告碑记”,内载麻豆社通土美凉、斗耳等人禀称该庄有旱产田园难成片段者,本约定贴纳武庙香灯,仍纳番饷,但有汉人恶意违约,引发争议,故由官府立碑示谕,令番汉应依约而行,两相和睦。二是干隆四十三年(1778)的“重新虞朝庄关帝庙碑记”,内载该庙重建的捐款者名单,除有许多本地汉民外,尚有不少番人。由此可看出关帝不仅是汉人的信仰,番人亦颇为崇敬,故捐款协助重建,约定贴纳香灯经费,表现出促进族群融合之作用。

  又如台南官田隆本村旧名“番仔田”,原为西拉雅族麻豆社的居住地,社民建有公廨奉祀阿立祖。后来汉人入垦此地,双方乃协议共同建庙,供奉彼此信仰的阿立祖与关帝。虽然其后曾因香火钱问题,而将关帝移祀麻豆文衡殿,但1981年重新建庙时,又将关帝迎回同祀,即今“复兴宫”。另在台湾中部的埔里平原,在道光十一年(1831)五月二十四日,平埔族各社分垦此地的阄分书中,亦有载:“言约每埒全年纳租粟五斗以为关帝爷祝寿之费”,显见当时平埔族人已有供奉关帝,特别约定共纳租粟作为祝寿费用。这些都说明番人虽有自身的祖灵信仰,但在与汉人交流互动的过程中,也逐渐接受包括关帝在内的民间信仰神明。此处的关帝不再以武力征服异族,而是透过信仰的力量来整合族群,实为本地一大特色。

  三、商业之神

  明清时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各地开始出现没有家族间联系的群体,如在外旅居的商人或流浪者、土匪等边缘人。这些新群体无法以旧有家族或社区的纽带来加以连结,作为忠诚与监护的标志,关帝的形象鼓励用一种相互信任与同道情谊的伦理观念,将一个外来者的社会凝聚在一起。以商人为例,他们在遥远、陌生、缺乏保护的地区经商,借由关帝信仰建立起一种商业规范,从事买卖、订定合约要诚实信用,唯有如此才能生存下来,进而取得财富。在此一情况下,关帝也逐渐被赋予商业之神,乃至财神的形象。

  在台湾也流传有关帝作为商业之神的说法。日据时期,日人铃木清一郎即记载商人信仰关羽的几种原因,一是因关羽生前精于理财之道,尤其长于会计业务,幷发明今日所通行的簿记法。二是因关羽义气千秋的凛然精神,可感召所有商人都能守信用、重义气。三是认为关羽虽然战死,但其灵魂又回来复仇,商人做生意也是如此,只许赚钱,絶不能赔钱,万一有所亏损,也必须如关羽一般夺回最后胜利。另连横所作、日据时期出版的《台湾通史》亦有载:“若夫士子之祀文昌,商人之祀关帝,……所业不同,即所祀亦异。是皆有追远报本之意,而不敢忘其先德也。”此则以关帝为商人之祖师爷,出于报本反始而崇祀有加。由此来看,清代台湾社会已将关帝视为商业之神。

  事实上,在清代台湾确实可看到不少商家赞助或护持关帝庙的案例。以台湾府城为例,清末《安平县杂记》即有记载当地一年三次的关帝祭典:“(元月)十三日,关帝君诞,各铺户均备牲醴、烧纸以祝。……(五月)十三日,关圣诞。商业叩祝,与正月十三日同。……(六月)二十四日,关帝飞升,叩祝与五月十三同。”此特别强调铺户、商业于关帝圣诞皆会到庙叩祝,显见本地商人亦对关帝甚为崇拜。

  府城镇北坊有一大关帝庙,今称“祀典武庙”。《续修台湾县志》记载大关帝庙乃“伪时建,庙有宁靖王匾。康熙二十九年,巡道王效宗始修;五十三年,巡道陈璸重修;五十六年,里人鸠众改建;……嘉庆十二年,知县薛志亮捐俸倡修;绅士林朝英、吴春贵、陈启良等司其事。”可知该庙虽在明郑时期即已兴建,但入清后仍被赋予官庙性质,大多由官员负责修建,但亦有地方绅民参与,显示其为官民共同信仰的庙宇。

  在干隆四十二年(1777)蒋元枢的重修碑记中,列有关帝庙六条街首、二、三境捐缘名单,大部分皆为商家,如“协和、振成、锦安、崇和、芳美、东美、文益、东发、源发,以上各捐银参拾六圆。隆美、义享、吴福记,以上各捐银参拾四圆。洪名捷、华林、合茂、(和)启泰、韩崇春、大成、陈钟炎,以上各捐银参拾贰圆。鼎山、新端成、永隆、双雁、合吉,以上各捐银参拾圆。……”另在道光十五年(1835)“武庙禳荧祈安建醮牌记”中,所列各境的捐缘名单,亦几乎皆为商号。

  此外,盐水武庙因位在倒风内海最大的港街,亦深受本地与往来商人的支持。今庙内保存一巨大梁签,记载嘉庆八年(1803)鹿港最大郊商日茂行创始者、奉政大夫林元品(又名林文浚)曾独自捐款四千一百大银改建该庙。为何一名鹿港商人会远至盐水捐建庙宇?相传原因有二,一是林氏因案被台湾府传唤,他经过盐水特别祈求关帝保佑,后来果然平安无事,乃捐建武庙来答谢神恩。二是他曾因整理账目而苦恼,忽有一红脸长髯的关姓书生来访,将其账目整理得有条不紊,临别时自称住在盐水港。数日后林氏亲往致谢,却不见有关姓居民,失望之余行经武庙,发现该书生正是神龛上的关帝。前说载于日据时期相良吉哉《台南州祠庙名鉴》,林氏在被传唤前特别到武庙祈求,显见其平时即对关帝有所信仰。后说虽明显出于虚构,但与上述关羽生前长于会计业务之说相合,亦反映民间以关帝为商业之神的观念。

  盐水武庙在道光八年(1828)再次重修,今保存有一组两方碑记,皆有提到在此之前的两次重修,如“月港建庙以来,前蒙提宪梁公之踵美,继得职员林老之增华,厥功懋矣!”此“梁公”指康熙五十四年(1715)任台厦兵备道的梁文科,而“林老”当即指上述的林元品。两方碑记中还列出主要题捐者,大部分皆为商家,如其中一碑载有“怡成号、长源号、源和号,以上各捐银六十大员。盈茂号、协泰号,以上各捐银五十大员。课馆、钟昆源、恒盛号、东成号,以上各捐银四十大员。……”另一碑尚列有“鹿港原任瓯宁县儒学林文猷捐银一百大员”,此人为嘉庆年间的恩贡生,为鹿港日茂行的族人。由此可知,该庙亦深受商家的护持,连远在鹿港的日茂行亦两度捐资重修,足证关帝确为商人最信仰的神明。

  除台南地区外,其他地方亦可看见商人支持关帝庙之情形。如鹿港王宫边的关帝庙,乃干隆壬辰年(1772)南靖商民捐建。又如上述凤山县阿猴的关帝庙,虽为武官所建,但在道光二十年(1840)重修碑记中,所列主要题捐者亦多为商家。这些都说明商人信仰关帝确为一普遍现象,尤其在市街或港口更为明显,可以肯定该神对早期台湾商业发展亦有大功矣!

  四、文运之神

  由于关羽以忠义精神闻名于世,符合儒家的价值取向,加上明朝皇帝为其建庙及列入祀典,使得知识分子与各级官宪也转而大力支持。自明代中期之后,各地关帝庙的兴建、崇拜活动中,常能看到他们扮演倡导者的角色,甚至将关帝与孔子相比拟,谓前者在全国民间的影响力更甚于后者。在此一发展趋势下,关帝也受到文人普遍的信仰,民间还出现许多与科考有关的关帝神迹传说,包括考前指点提示、赴考途中之护助、卜问仕途、善恶因果等类,显示其亦具有文运之神的性格。

  清朝自顺治以来的历代皇帝皆有意将关帝信仰儒家化,除比照祭孔由官方祭祀关帝外,尚同意“关氏后裔袭五经博士”,并追封关帝三代祖先,进而将祭关帝列入中祀,皆与孔子之制相仿。士人与官员也推崇关帝好读《春秋》,称关帝为“关夫子”,甚至民间还盛传祂被封为“山西夫子”,显示清朝举国上下皆以关帝为另一个儒家典范,故关帝庙也常被称为“武庙”,与祭祀孔子的文庙并举。在此一关帝儒家化的氛围下,道家人士亦编出其奉玉帝敕令“司掌文衡”之说,以致后世流传有“文衡圣帝”或“文衡帝君”之称号。

  这种关帝儒家化的现象,在清代台湾亦可见之。上述干隆四十五年(1780)由下淡水营都司乌龙图所建的凤山县阿猴关帝庙,其碑记有曰:“山西夫子,善春秋,忠肝义胆,充古塞今;事业功成,载书炳册,无俟赘述。是以谥号频锡于圣朝,禋祀并重于文庙。”而道光八年(1828)盐水武庙的重建碑记亦有载:“窃维庙社之兴,有其举之,莫或废焉;况关圣夫子义昭天地,灵震古今,尤宜馨香勿替者也。”这两座庙虽分属官建与民建,但皆称关帝为“夫子”,显示此一称法颇为普遍。“夫子”本用以称孔子,也是文人、老师、宿儒的敬称,关羽乃一武将,实无当于此称号,但因后世尊其为“武圣”,正与“文圣”孔子相对应,加之两人分别出生于山西、山东,又都与儒家经典《春秋》有关,流传有“山东一人作春秋,山西一人读春秋”之说,故关羽被称为“山西夫子”,关帝庙(武庙)亦与文庙并重于世。

  另在台湾有不少关帝庙,皆以“文衡”名之,显然亦在凸显关帝“司掌文衡”的职能。如干隆二十五年(1760)“严禁沤汪庄开凿水圳示告碑”即有记载:“台湾府诸罗县安定里西保沤汪庄文衡殿关圣帝垦置荒埔一所……。”又如麻豆文衡殿于干隆四十三年(1778)重建碑记有载:“我虞朝之有关帝庙也,起于雍正甲寅年国学生吴讳仕光集众鼎建。迨干隆戊子岁,地震,几倾。越甲午,乡宾黄讳清芳、优庠吴讳时举、时兴议新首倡。……自此神灵赫濯,文衡佐司,何但黉序蜚声、雍辟驰誉已哉!”其虽以“关帝庙”称之,但倡建者皆为士人,且谓关帝司掌文衡,可庇佑乡里子弟学业精进、考取功名,显亦视其为文运之神。

  关帝除与孔子并称文武圣外,更与文昌帝君同为文人崇奉的文运之神。“文昌”原为天上星象之一,后来在道士的编造下,与四川地方信仰的梓潼神相结合,成为专司文运的文昌帝君,深为士人群体所崇拜。清嘉庆六年(1801),朝廷因文昌帝君“主持文运,崇圣辟邪”,而将其纳入祀典;咸丰六年(1856)更提升为中祀,成为与关帝并列文武的神只。在清代台湾的关帝庙中,亦有与文昌祠相连结者,如《彰化县志》载其境内关帝庙,“一在鹿港文昌祠边(嘉庆十七年同知薛志亮捐俸倡建,绅士苏云从董其事)。”而噶玛兰厅的关帝原祀于米市街,嘉庆二十三年(1818)文昌宫落成,通判高大镛移奉宫内;道光三年(1823),通判吕志恒又以前殿供奉关帝,文昌坛设于后殿。道光二十五年(1845),署通判朱材哲再就前后殿原址,倡捐改建左、右二殿,左奉文昌,右奉关帝。由此可见,在同样具有掌管文运的职能下,关帝常与文昌相提并论,两者的祭祀空间也会被连结在一起。

  事实上,早在清初民间即将关帝与文昌连结在一起,同被视为文运之神。如康熙中叶周克复所着善书《万善先资集》有载:“关公讳羽,字云长,后汉人也。没后奉玉帝敕,司掌文衡,……明初,曾降笔一显宦家,劝人修善,……。余阅道家书籍,见有《文昌忏》三卷,系帝君降笔,其言纯用佛书,虽不及《梁忏》之圆融广大,然其归信三宝,殆不亚于关公也。因叹二帝现掌文衡,一应科场士子,皆经其黜陟。”此虽站在佛教立场,谓关帝、文昌都已归信三宝,但又以两神皆有降笔造书,且同掌文衡,明显具有道教色彩。

  这种“降笔”又称“扶乩”、“扶鸾”,本为古代传统的道术,明清时期成为士人的游艺活动,有用于猜考题、断讼、问事等。清代台湾也甚早出现扶乩,康熙五十八年(1719)《凤山县志》即有载:“仙堂:在长治里前阿社内。乡人何侃鸠众所建。祀五文昌,能降乩。环植竹木、花果,颇有胜致。后建草亭,为游人憩息之所。近复合祀东王公、西王母于内。”此五文昌即是“梓潼、关帝、魁星、朱衣、吕祖”。由此来看,大约在清朝统治台湾之初,民间即将关帝与梓潼帝君、魁星夫子、朱衣夫子、孚佑帝君(吕洞宾)并列为文运之神,且拥有一定数量的信徒,其中还包括不少庶民,信仰型态亦与士人群体有所不同。

  神明降笔写成的文字称为“乩文”,将一定数量的乩文集结成书,此即是“善书”。在清代台湾流传的善书中,即有不少是由关帝降笔而来,如《关圣帝君明圣真经》、《关圣帝君觉世真经》(简称《觉世经》),尤其后者持诵者颇多,为三圣经之一,光绪九年(1883)福建巡抚张兆栋还指示各乡在宣讲圣谕之暇,应将该书与《感应篇》、《阴骘文》分日讲解;而《渡世宝筏》辑録关圣帝君降鸾戒淫文,《三圣救劫宝训》亦收録《关圣帝君警世宝诰》。透过这些善书的广泛流传,也让关帝信仰更加深入民间社会。

  随着清末时局变动不安,台湾士人为解决内在不安与外在危机,开始组织以扶乩著书为要务的鸾堂。在乙未割台之前,宜兰即有新民堂、鉴民堂、未信斋等鸾堂,撰有《化兰全书》、《奇梦新编》、《喝醒文》等善书;澎湖则有前身为“普劝社”的“一新社”,亦撰有善书《觉悟选新》。这些鸾堂或由书房、书院发展而来,鸾生也多为地方士绅,本身即是关帝、文昌的信仰者;而其所撰着的善书,五文昌中的梓潼帝君、关圣帝君、孚佑帝君亦为主要的降笔者。就在鸾堂的著书与宣讲下,关帝成为民间最具影响力的神明之一,也从士人群体所信奉的文运之神,转型为向普罗大众宣扬道德善行的教化之神。

  结 语

  本文透过文献史料、碑记文物、民间传说及善书的分析,探讨清代台湾的关帝信仰,发现其具有武事、开发、商业、文运之神等四种类型,从中亦可指出有以下几个特色:

  其一,关帝为世所公认的“武神”、“军神”与“战神”,清代台湾因特有的环境背景与战略地位,各地驻守的官兵颇多,亦对该神甚为崇敬。有不少关帝庙由武官所创建或参与整修,敬献匾额与文物亦时有所见;兵丁则因“班兵”制度而设有伙馆,亦有在馆内供奉关帝者。关帝除会显灵庇佑来台官兵平定动乱外,亦为地方绅民保家卫国、对抗异族强权的忠义典范。

  其二,清代为台湾开发的关键期,先民渡海来台为求平安,亦会随身携带关帝香火,在此定居后再建庙供奉。该神所具有正义勇猛的性格,成为先民面对天灾人祸威胁的心灵寄托,不仅藉以对抗有形的外敌侵犯,也扫除各种无形邪魅的干扰,确保地方的平安与洁净。尤其关帝还在各地开发过程中,发挥整合汉番族族群的功能,实为本地特有之信仰现象。

  其三,关帝的忠义形象是商业伦理的重要象征,也因此成为商家的祖师爷或行业神。清代台湾的行郊与铺户亦视关帝为商业之神,除在神诞时会到庙叩祝外,

  对于关帝庙的修建与重大祭典亦会给予支持,尤其在商业发达的市街与港口,更扮演出资主导的角色。商人经商的流动性,也使其护持的关帝庙不限于在地,如盐水武庙即获鹿港日茂行的大力支持,亦展现郊商对关帝特有的信仰情感。

  其四,关帝因是与“文圣”孔子相对应的“武圣”,民间称之为“山西夫子”;道家人士又编造其与文昌帝君同掌文衡,故有“文衡圣帝”的称号。清代台湾有不少关帝庙以“文衡”名之,碑文则称关帝为“夫子”,又因其与文昌同为文运之神,两者祠庙常连结在一起。民间亦将关帝列为“五文昌”之一,借由降笔着造善书与鸾堂组织的传播,将道德行善观念深入基层社会。

  总之,在关帝信仰漫长的发展过程中,不同时代出现不同神话与形象,不同群体也会根据其内在因素,刻划符合自身需求的“标志”。关帝的忠义性格与神武形象,使其深受军人崇敬,也给予百姓面对生存危机的心灵力量,并成为商业与儒家的典范,庇佑经商与文运亨通,这些在台湾一地亦然。不过,清代台湾特有的军事驻防、治理政策、社会动乱、族群冲突、港市发展与民间信俗等,也使关帝信仰有不同的表现与内涵,形成一种在地化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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