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中年,发觉心事日多。常羡婴儿之洁白无知,少年之喜乐无忧,与青年之冲创少愁。忧天忧地,忧国忧家,忧生忧死,忧友忧己。白天愁入,夜里忧来,日日夜夜,一缕缕飘飘然的悒郁之情,像烟雾萦绕于怀,宛如虫,蠕蠕缓缓,啃噬着所剩的岁月与逐渐苍老的心园。
这些因年岁增长,无端在心湖兴起涟漪波浪的忧情愁绪,以忧生忧死最叫人难以安枕。天地之忧,广而抽象,不可捉摸,故忧之而不致于郁卒不乐。家、国、友人之忧较具体,置身其中,可论可谈,可动而改之变之,故忧之而有希望寄托。唯生死之忧不可说,不可解,好像处身一团迷雾,见不清前物,看不明后事,连肉身所立之处,也朦朦胧胧,无清晰的轮廓可循,也画不出可安身立命的场域。忧而闷郁,烦而不安,甚至惶恐不知所措。想起孔老夫子三十即能有以自立,四十即能明于事物无所疑惑,五十即能知大道流行之所当然,六十即能声入心通不思而得,到了七十则入圣境,穷理尽性,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更是自惭不如,羞愧之情掺入惶恐不安之心,忧闷更是日增,愁郁更是夜长。死生之事真是难处理啊!
倒不是因为怕死才产生这些忧心愁怀之困扰。我知道凡有生,势必有死。人生下来,毫无选择的余地,一定得往死亡的方向走去,因此死只是生的一种必然。困扰的是,到了这个走过的日子已多于待走的时候,对于人从何处来,生的目的是什么,与死往何处去的问题,虽非一无所知,但却没有一个肯定且值得信赖的答案。
人从何处来呢?来自上帝,来自道,来自太极,来自猿猴?都可吧!若都可,那人和各种畜生禽兽差别又怎样呢?人是有灵性的,会思会想,会安排生命与生活的进路,可是万物之首呢!但是为何我看到的尽是汲汲营营的人类,一大早睁开眼,就开始为柴盐油米酱醋茶奔波劳累呢?若庆幸,辛苦了半辈子或一生,除了满足糊口之需,也能积累一些财富。但有了财富,却又碌碌思欲住个更豪华的房子,开辆更名贵的车子,吃遍更爽口的佳肴,拥有更美俊的女男,不得到荣华富贵,声色美玉,绝不肯罢休。直到岁数尽了,两腿一蹬,两眼一翻,双手一摊,去了。这和牛马猪羊猫狗来了又去了,有什么差别呢?
但若不像蚂蚁为生存的基本需求而孜孜矻矻,不像孔雀为展现姣丽的羽毛而忙忙碌碌,不像虎狼为在丛林寻求一栖身敝体之地而勾心斗角,我们生为人又能做些什么呢?也就是我们为何而生呢?既然我们认定人有灵性,为万物之首,那么人来到了这个世界,除了衣食与功名利禄,还能做些什么事呢?立言,立德,贡献服务人群以激发灵性吗?都可吧!为什么不呢?但是如果岁月终将把我们吞噬,而死了若是只意谓着就这么死了,那么这些展现灵知,飞扬人性的生前作为的意义又何在呢?
如果这么说,死后对这个生总该有个交待才是吧。怎么交待呢?信神吧,生时行善立德,死后到天堂去。信佛吧,生死自有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死后便知道。信道吧,落叶归根,如春去秋来,日沉月升,自自然然。这么说来,人死是不该如灯灭,一切化为乌有,而只一种转变了。也就是肉体变朽,灵魂转到他地或另一个世界去了。
所以我当如何来处理这些恼人的问题呢?我想不管人从何处来,我非坚信人是有灵性有价值的生物不可,而且这股灵性与价值的洪流,在我的肉体腐朽之后,仍是继续向前奔流不息的。如果不抱着这种信仰,我真的看不出我和菜园那些虫鸟有何不同。因此,为了显现人这种灵性与价值,我必须把这一生活出意义来。在这一生,除了满足基本的衣食之需,我要有个大惊醒,认识生命的短暂无常,不再为物欲所奴役。我更当进一步展现大魄力,开拓新生的道路。戮力培养纯正的念头,纯正的行为,纯正的信仰,纯正的志向,和纯正的事业,以建立一个清明、和平、与快乐的心态与生活。如果我能这么明白四达,我的人格必能升化,我的境界必能提高,并进而服务人群,协助安他人他物之生。或许经由这个过程,我就是同时在安顿我的灵魂,为死后的去向铺陈一条不用担心的道路。
总之,人到中年,回忆的累积已多于此生可挥霍的时光。想想往日,并没有真正用心探讨过生与死的问题。如今回顾起来,想要对生命做个检讨与交待,发觉思绪是如此的散漫,心情是如此的惶恐。经由此文的反省,我决定要像一个立大志的少年,时时鞭笞我自己,信仰人的灵性与价值,好好培养开发生命的源泉,好让这条川流不息的小溪,从生前流经死后,再潺潺流往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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