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茶经」,「道德经」,或「念经」,读者大概会习以为常﹔但把「经」字和「狗」连结在一起,可能会让人感觉太过严肃了。其实我一点也没有要把气氛弄得严肃的意思,因为这「经」字,在此并不是意味着一大套道理,而只是泛指普通的经验之谈罢了。特是在狗年聊聊与狗的经验,自是意义非凡。
我生平爱狗。爱狗之深,虽比不过今世有些人把狗当作人看待,爱狗甚于爱人,但我与狗的深挚感情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我对狗的喜爱,绝不会阉割了狗性。因为我爱狗也爱人,但却不至于糊涂到人狗不分,把狗当人看待。
诸位或许不信,我生平的第一首诗,是因为悼念Mary之死而作的。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排行家中老么。因为家里有田地,父母天天到田里忙着种植与收获之农事,姊兄出外上学,生为家中最小的我,只好常常给留置在家,孤独一人。此时填补了这个寂寞空隙的自然就是Mary了。Mary是只很温顺的母狗,不知道为何家人会以洋小姐的名字来称呼牠。大概是随俗吧,因为当时的台湾南部乡下,人们习惯给狗以洋人的名字,应该没有爱国主义或种族歧视的意思。狗有了名字,一呼即来,比叫人过来容易多了。
Mary的体型不大,但并没有小到像现在的博美狗那么可笑﹔虽然体重可能不超过三十磅,但活泼可爱,善体人意,有事没事就跑过来撒娇。和我们不知一起生活了几年,有一天,乖巧的Mary一直黏在我们身边,咿咿哎哎的呻吟着,像是人受着牙疼之苦时发出的辛酸声。呻吟时,牠的眼神一直向着外边,脚也一直往屋外移动着。刚开始,我们一直不以为意,还觉得牠有点罗嗦。可是到了隔天,Mary一直演着相同的动作,而且表情越形痛苦。我们发觉有异,开始注意牠要什么。
见了我们有了反应,Mary开始往外走,我们跟着牠。走呀走着,来到了堤防边那一片林投丛旁,Mary竟然从底下走了进去。因为林投是像仙人掌科的植物,长满着刺,人无法钻入。我们一直叫Mary出来,但无论如何央求,牠就是不出来,不得已只好回家。隔天Mary并没有回来,我们再去找牠,但林投丛一片静寂,毫无反应。情急之下,父亲赶紧回去拿了镰刀与一根长竹棍,再到Mary昨天进入的地方,清出了一条空间。往内一看,发现Mary不动地躺在那里,死了﹗尸体弄出来的时候,我不禁痛哭失声。好朋友怎么就这么死了﹗呜乎哀哉。
台湾当时的风俗是﹕「死猫吊树头,死狗放水流」。可是Mary与我们实在太亲了,实在不忍把牠放诸东流,于是决定由我在我们的香蕉园里,挖了一个洞,把牠给埋了。没有墓志铭,也没有像牧师在坟旁的念念有词。但小孩子纯真深挚的天性流露无疑,竟然为Mary的离去,写了一首小诗。如今已不复记得那首小诗的内容,但四十年来,那情景仍历历在目,鲜明无比。
Mary并不是我生平家里养的第一只狗,之前养的是一只狼狗。虽然并非纯种的德国狼犬,但体型高大,健硕有力的勇武体态,绝对不输正在海军陆战队操练的阿兵哥。当时年纪小,已不记得牠的名字。不过,家人好像是给牠取了一个日本人的名字。这只狼狗对家人极为忠诚,但对外人并不凶恶。关于牠的两件事,我是终生不会忘记的。第一,牠常陪母亲到菜市场。买完菜后,有时母亲就把菜篮子挂在牠的脖子上,帮忙提回家。第二,有两三回,牠竟然嘴巴衔着一元的钞票回来。我们不知道牠怎么知道那是钞票,更不知道牠是捡来,还是偷来的。不过,既然没人在后面追赶着牠回来,我们也就不计较地把那天上掉下来的钞票收了。
然而悲剧发生了。有一天牠突然失踪了。找了几天,家人还是不死心。后来竟然听说有人看到了住在堤防旁那个独身的宪兵把我们的狼狗抓了,杀了,烹了,吃了﹗父亲得知后,大为震怒,随即去找那个宪兵问个究竟。父亲是习武教武的正直人,由于当时宪兵是配有手枪的,而且打死人也不见得有事,我们真担心父亲会一怒之下,与他大打出手而发生更大的不幸。还好终究没发生肢体冲突,我们自认倒霉,愤愤不平之心,至今仍时时浮现。
另外不得不提的是我们养的另外一只台湾的土狗。虽然是混血的,但台湾纯种土狗那种挺拔优雅,英俊生姿的体态,却仍在牠身上表露无疑。牠是我到美国求学之前养的。出国前我在台北工作,回家的时间并不多,但与牠却是死党,亲如密友。每次回家,牠都会在门口等待,脸笑着,尾巴摇着,一副大表欢迎的样子,然后一蹬,双脚爬到我的身上来。
我出国整整两年,才第一次回台湾。到家时,牠先是一愣,毫无表情地注视着我。大概五秒钟后,突然连吠几声,表情大为激动,然后又叫又跳,围绕着我跑了几圈,尾巴摇动的速度,恐怕一分钟不下百次。两年不见,牠竟然几秒钟就认出了我,然后以极热情的表现方式,欢迎小主人的归来。当时我虽然没有喜极而泣,但大赞狗的精灵与通乎人性,并感叹很多人连狗都不如。
若谈到吃狗肉,则是很令人感伤的事。爱狗人,当然不会想吃牠。不过,各地的风俗民情不同,有些地方把狗肉摆上了餐桌。最是情何以堪的是﹕不吃狗肉,却吃了狗肉。
大学毕业,照例要到军中服务。考上了芝麻小官职的步科排长。辛辛苦苦在步兵学校给训练折磨了六个月,加上一个月的军官集训,总算吐了一口气,下了部队。庆幸在一间军事学校落了脚,身兼少尉排长与教官。
报到之日,连里长官为了表示欢迎之意,特别宴余以美食。满桌佳肴,色香味俱全。其中一个炖锅内的食物味道极为特殊,细看锅中物,有肉,豆腐,葱,姜,蒜,夹杂着一些中药材。由于味道殊异,乃询问在座长官,锅中为何肉。众人笑而不答,鼓励我尽情享用,不用探究锅中为何物。实在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我一再央求告知锅中到底是什么肉。在座一位仁兄竟然脱口而出﹕「是香肉啦」。我大吃一惊,香肉不再馨香。顿时舌根发麻,胃里蝴蝶乱飞。真是老天罚我,前世修福不足,今世竟然吃起狗肉来了﹗看在座众人神色自若,咀嚼自如,我则如坐针毡,神魂颠倒。赶紧起身暂时告退,直奔浴室,拿起牙刷,使命地猛清牙齿,不知过了几分钟,才稍感回了魂。再回到餐桌,已无意于桌上佳肴,更无心说笑了。
狗既然成了饕餮的桌上肉,必有宰杀的过程。无意在此做血腥的描述,因为所知毕竟有限。但在军中所闻所见,却不能不记,以为枉死之狗伸冤,以祭拜牠们在天之灵。
一些老兵与军人爱啖狗肉,并非新闻。为了满足口欲,早年军营外的街旁,挂着香肉灯笼招牌的店多的是。不过,自己动手杀狗,既可省钱,且可品尝狗的各个部位。因此,军营内掌厨房伙食的官兵,宰狗而烹的现象颇为普遍。当时营里伙食队的一位老兵,杀狗的方式极为残忍。赤裸裸地举起军用的圆锹,往狗的头上猛打,直到狗儿哀号至死,才拔毛剥皮,残忍之状,惨绝人寰,叫人欲哭无泪﹗唯一见过的一次,看到那乱棒槌击着狗的头部,就好像打在我头上一样,痛苦万分。因为要打死一只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狗死之前惨叫受苦的样子,至今回想起来,还会叫人食不下咽。人常说有些狗凶狠无比,但人的凶残却不知超过狗的几倍。唉,想了不禁长叹。
出国已多年,总算事业有点小成就,有了车子,买了房子。生活稳定后,养只狗来作伴的念头一直不断。虽然对美国人养狗的要求,诸如必须注册,绳炼,定期检查等烦人手续,无法苟同,但还是养了两次。可惜收场都是令人有点心酸。
由于个人比较喜欢壮硕之犬,因此两只狗的体型都是较大的。首先是德国种的Rottweiler,此犬重达六十磅,生性活泼勇敢。可惜养了不到两年,有一天发现牠口吐白沫,气绝狗屋旁。一直不知牠是不是吃了园里有毒的草菇中毒身亡,还是其他原因病故。因为来得太突然,伤心落寞的心情,有笔难抒。把牠埋在后院边边的角落,上面压着一块扁平大石。至今走到那个地点,昔日共处之情状,就如月之升起,引发了复杂的情绪。
不久之后,又收养了一只德国狼犬。这狗体格高大,孔武有力,具有狼犬忠于主人的天性,可惜是对外人很凶。有一次竟然扯断索链,冲出去咬了一位正来访的朋友。还好朋友穿的牛仔裤够厚,玉腿只有一点擦伤的颜色,没有流血或真正的受伤。发生该事件之后,为了避免牠再度伤人,只好忍痛把牠送到猫狗收容所。我们很清楚,在收容所若几天内没人认养,牠就会给处以安乐死。由于不愿牠死,一直没勇气回到收容所打探牠的去向。因此,到今天仍不知牠的死活,想到此,不免惆怅万分。
由于在美国养狗是全家人的事,内人与狗似乎也没有足够的缘份,多年来虽然很想再养只狗,但一直没勇气续缘,担心狗儿老是在我偶而出外时制造事端,只好让后院那个不小的狗屋持续空着。但愿退休后,能好好地养只狗来作伴,弥补心灵的空缺与增加生活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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