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冲绳战事之初,普通美国人虽对遥远冲绳的印象模糊不清,却在新闻报导中拥有了“冲绳并非日本固有领土”和“冲绳是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的观念,“解放冲绳”从而成为美国的正义之举。而冲绳人在美军帮助下挣脱出恐惧和死亡的过程,更成为其“摆脱日本殖民统治”和“投向美国获取新生”的过程。但美国人眼中的冲绳贫穷落后,冲绳人更是陌生疏离。在美国人看来,冲绳人难以沟通和无法理解,遂站在文明的制高点上对其加以观察、审视和评价。最为重要的是,美国仅重视冲绳的战略价值本身,对冲绳人并不给予实际的关注。如此,在美国人的视野之中,冲绳人只能持续扮演异样的“日本人”,冲绳则继续充当沉默的“殖民地”。
【关键词】美国;冲绳;冲绳战役;新闻报导
【要旨】冲縄戦の开戦时、一般的なアメリカ人は遥か远くの冲縄について暧昧な印象しかもっていなかった。しかし、新闻においては、“冲縄が日本固有の领土ではない”ということ、そして“冲縄は日本に统治された植民地である”という観念のもと报导がおこなわれていた。そのため“冲縄の解放”こそが冲縄戦におけるアメリカの大义となっていた。冲縄のひとびとがアメリカ人の幇助のもと恐怖や死から逃れる过程は、“日本の植民地统治からの脱却”および“アメリカに新たな活路を托すこと”の意味合いを强めた。しかし、アメリカ人の目には、冲縄は贫しく発展の遅れた土地として、冲縄人は孤立无援な存在として映っていた。アメリカ人にとって、冲縄人との意思疎通は极めて困难であり、彼らは理解不能の存在であった。そのため、彼らは文明的の高みから彼らに対して観察と评価をおこなった。もっとも重要な点は、あくまでアメリカは冲縄の戦略的な価値を重视していたということであり、冲縄人に対してはなんら关心を示していなかったということである。このように、アメリカ人のまなざしにおいて、冲縄人は依然として特殊な“日本人”であり、冲縄は沈黙する“植民地”であるほかなかった。
【キーワード】アメリカ;冲縄;冲縄戦;新闻报导
前 言
目前学界对冲绳问题的关注点集中在“琉球处分”、“冲绳返还”等领域,对冲绳战役本身的关注较少。冲绳之战不但留下了极度惨痛的战争记忆,直接改变了冲绳人民此后半个多世纪的生活形态和生存处境,更是今日与冲绳乃至钓鱼岛相关热点问题的起点。新崎胜辉、汪晖等中外学者都指出,冲绳战的记忆对战后冲绳的历史与社会影响深远。目前相关领域的研究成果,除军事史领域之外集中于鸟山淳、屋嘉比收等常年关注冲绳问题的日本学者,这些研究主要通过冲绳当地和日本本土的官方档案、民间证言等资料,还原冲绳人民在冲绳战中所遭受的如强制“集团自决”等来自日军的暴行,探究冲绳人民的自我认同和独立意识在战火与杀戮中觉醒的轨迹。与之相对,美国作为冲绳战役的另一参战方,其相关研究尚少。
众所周知,战后美国将冲绳作为远东重要军事基地,依其战略构想对冲绳进行了全方位的重建和改造。这一切须有对冲绳的基本认知和思考作为出发点。但彼时美国人对冲绳的认识有限。百年前佩里舰队到访琉球王国所留下的文字记载,依然是当时美国人对冲绳最重要的历史记忆。而二战中美国人对冲绳最直接的认识则来自战时新闻报导。当时美国国内报纸十分重视对冲绳战场信息的报导,大型新闻通讯社美联社、合众社等都向前方派出记者采访,每天向后方发回关于战场情况与异国见闻的报导,其中所描述战时冲绳的种种,构成了美国人战时冲绳观的主体。另外,美国的一些大型报纸如《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等,更是自行向冲绳前线派出记者,近距离观察战时的冲绳与冲绳人。以上这些新闻报导,集体构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人对冲绳的认知。本文在对其梳理的基础上,试就彼时美国人眼中的冲绳形象展开分析与探讨。
1.模糊不清的冲绳印象与“解放冲绳”的道义感
美国人对冲绳的印象,首先自然与太平洋战争的进程息息相关。为何要进攻冲绳,或曰冲绳的战略价值,是后方的美国民众关注的第一个焦点。冲绳战事之初,后方的美国报纸即对冲绳登陆作战的意义进行过介绍:
标题:今日战事——美军登陆冲绳,已踏上日本本土的边缘(The War Today——Yanks on Verge of Jap Homeland In Okinawa Landing)
……
冲绳岛长约67英里,宽3-10英里。那里有接近50万人口,所以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亲眼观察大批日本平民对美军的进攻会作何反应——某种程度上这是对我们进攻日本本土时将遭遇的情况进行预演。
冲绳是一个重要的海空基地。那里有许多能派上用处的港口和城镇,由水道和电气化铁路相连接。简言之,对我们来说冲绳是名副其实的宝岛——或者当我们完全占领那里之后,冲绳将变成名副其实的宝岛。
显而易见,这样的新闻报导是美国国内的后方记者经过整合公开资料而写成。其既反映出美国人希望对冲绳和冲绳人有进一步的认识,更反映出这种认识的功利目的——于冲绳人而言,“这是我们第一次有机会亲眼观察大批日本平民对美军的进攻会作何反应”;对于冲绳岛,则完全立足于藉助其进攻日本本土的战略目的。文中介绍的情况并非完全准确,比如当时冲绳岛上仅有简易自建铁路,并无日本国铁或“电气化铁路”,水道也并不发达。不过,相比于这些具体信息,美国人印象中的冲绳只是一个遥远的热带岛国,历史与文化模糊不清。战争结束之初美国国内报刊上的一篇短文,可以表明彼时普通美国人对冲绳的总体看法:
标题:琉球,荒凉的群岛,位于日本下方(Ryukyu,Barren Islands,Situated Below Japan)
……
长期以来,琉球岛民同时向中国人和日本人朝贡,一直相安无事。中国于1372年征服过琉球,而日本于1609年入侵过这里。琉球因而得名“被遗忘的王国”。对华朝贡于1876年中断,彼时琉球被正式置于日本国内政府的统治之下。
该报导同样是后方记者根据公开资料写成。美国人对冲绳历史文化的认识完全出于自己的理解。显然,普通美国人无法理解古老的中华文化圈与东亚封贡体系。在他们眼中,藩属国与天朝上国的关系即是“被征服者”与“征服者”的关系。众所周知,明朝洪武五年(1372年),明太祖朱元璋首度遣行人杨载出使琉球,向琉球的山北、山南、中山三国发布诏谕;同年,琉球中山王察度首度遣使入朝,贡献方物,明朝则以历书、陶器、铁器等物回赐之。琉球三国先后接受中国皇帝的册封,开始使用明朝年号,琉球成为由中国主导的东亚封贡体系之一员。每有新的琉球国王嗣立,必由中国册封;而中国在给予琉球王国政权合法性的同时,对琉球王国内政并不加以干涉;此种关系,其后的几个世纪间始终未曾改变。而这样的国际关系体系是美国人所无法理解的,所以才有了类似“中国于1372年征服过琉球”这般全然谬误的表述。
同样,美国人对于“萨摩侵琉”、“两属状态”和日本近世的历史认识模糊,所以采用了“琉球岛民同时向中国人和日本人朝贡”、“日本于1609年入侵过这里”的笼统说法。不过,美国人显然对“琉球处分”和琉球遭日本吞并的历史有较明确的认识,“对华朝贡于1876年中断,彼时琉球被正式置于日本国内政府的统治之下”的说法相对中肯。以上这些认识,无形中让美国人拥有了“冲绳并非日本固有领土”和“冲绳是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的观念,而这也正是美国新闻报导中向美国民众所传达的基本观点之一。在这样的认知之下,“登陆冲绳”与“解放冲绳”,成为了美国所从事的正义之举。一如同样是美国国内的后方记者为刊登冲绳前线的新闻照片而撰写的文字:
标题:战争重返冲绳,日本的神经中枢(War Return to Okinawa, Japan’s Nerve Center)
1853年,“皮脖子”随佩里准将的远征舰队到访冲绳。这些如今正在进攻那里的“恶魔犬”当时就瞭解到,这个狭长的岛屿由平原和山脊组成。岛上有443000人口,大多从事落后的农业维生。强权政治的游戏在那里历经几个世纪之久,为冲绳造就了一个血统混杂的种族——马来亚人、朝鲜人、中国人和日本人的血统皆混杂其中。美国对这个民族全然一无所知。以上照片展现了美军攻入冲绳后当地人的生活。
应注意的是,《战争重返冲绳》一文中虽自承“美国对这个民族全然一无所知”,却也道出“强权政治的游戏在那里历经几个世纪之久,为冲绳造就了一个血统混杂的种族”。美国人用冲绳身处中日等国之间、受各方角力影响的表述,推导出冲绳“贫弱”因而“可怜”的结论。同样需要注意的是,美国人通过对佩里舰队到访琉球王国的追述来拉近美国与冲绳的距离,强调“帮助冲绳”的道义责任,而这恰恰正是百年前佩里舰队到访琉球时对那里的重要观感。正如前揭文,佩里舰队仍是彼时美国人对冲绳最重要的历史记忆,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人的冲绳认知有直接影响。对佩里舰队的强调,由此成了美国与冲绳之间的天然纽带。《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甚至刊发了一篇由前方记者写就的报导,名为《冲绳寻获躲藏的白人妇女》(White Woman Found Hiding On Okinawa):
冲绳,5月29日——今天,20多名躲藏在坟墓间的老年妇女重见天日,被阳光照得头晕目眩。正穿过冲绳首府那霸废墟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第6师官兵们则被她们搞得一头雾水。其中有一名白人妇女,年约50岁。没有人能解释,她如何碰巧就在这个岛上生活。据猜测,她是早年间遭遇海难的欧洲水手的后裔。那霸附近有六座美国水手和海军陆战队员的坟墓,这些人死于1854年佩里准将访问这座岛屿期间。
这样的报导让冲绳像一个颇有些传奇色彩的岛屿国度。而这种传奇色彩可以与美国人自身产生关联,让美国人对这个岛屿产生亲近,从而将作为殖民地的冲绳与作为统治者的日本分而视之,渲染“帮助冲绳”与“解放冲绳”的道义感。为此,美国媒体显然刻意让标题和行文表达都趋向夸张。如《芝加哥论坛报》即有《冲绳姑娘倾心于陆战1师》(Okinawa Girls Spoil Romance For One Marine)这样的报导:
托马斯·莫罗,《芝加哥论坛报》记者(By Thomas Morrow,Chicago Tribune Press Service)
——与美国海军陆战队一起在冲绳岛,4月9日(有延误)——
悠扬的风琴音乐从一所日本学校的校舍里传出来!印刷的标志吸引了我的注意:“莱利(Riley)广播,冲绳之声;全岛新闻,”还有:“冲绳贝尔电话公司!”两名海军陆战队员正跟一位冲绳主妇一起吃红薯!这些都证明,在这片海军陆战队登陆的区域之内,局势得到妥善掌控。
……
多尔蒂(Daugherty)中尉看到山脚下有一群冲绳人,在内陆约半英里的地方。我们开始穿过一片稻田,向他们前进……等到我们接近这群冲绳人时,我们遇到了一位健谈的年轻妇女。她似乎略有些生气,海军的舰炮摧毁了她家的房子。“我们喜欢美国人,因为他们来解放我们。”她如是说。
在这样夸张的表达中,冲绳人真实的生存状态、对战争的感受以及对日本和美国的看法都并不重要。在美国人于此情境的观察之下,冲绳人只是扮演一种道具,来发出美国人希望看到冲绳人发出的声音,即“我们喜欢美国人,因为他们来解放我们。”冲绳人在美国人的冲绳观中其实沉默而失语。
2.贫穷落后、陌生疏离与冲绳人的沉默失语
沉默而失语的另一个原因,来自美国人眼中冲绳的贫穷落后和东方文化之下冲绳人的陌生疏离。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著名战地记者厄尼·派尔(Ernie Pyle)的一系列重要报导,即向美国人切实传达了冲绳的贫穷落后和冲绳人的陌生疏离。如他写道:
标题:夏末的冲绳乾旱缺水又被太阳晒得黝黑,如同印第安纳——然而,当地人生活在贫困中,靠耕种小块土地过活
(Dry,Brown Okinawa Like Indiana in Late Summer——Natives Live Poorly However;Cultivate Small Farm Tracts)
我所在的陆战团最初两天经过的土地都是种庄稼的耕地。农地全由一块块狭小的农田组成,从海边缓缓向内陆的高处延伸。
时值夏末,当开始变得乾旱缺水,所有东西都像被太阳晒得黝黑时,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跟印第安纳絶然相似,除了农田耕地比印第安纳的小。
……
越往岛屿内陆走,土地越崎岖不平。山间的耕地比较少,树木更多。这里真是一片美丽的土地。我们都曾瞭解过冲绳是一个价值何其重大的地方,但我想我们大多已经被这里竟如此美丽给惊呆了。
……
我们收容的冲绳平民很可怜。这样被遗弃的人确实或老或小。他们全都非常,非常贫穷。
……
我们的猛烈炮击和轰炸开始时,大部分冲绳当地农民家庭应该是逃出去了。我们来之前,许多农舍不是被夷为平地,就是被烧成灰烬。你从农舍的废墟旁经过时,往往会闻到里面的死尸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由于贫穷落后和陌生疏离,厄尼·派尔在通过对自然风光的描绘拉近美国和冲绳距离的同时,努力表达出对这片土地和这里人民的怜悯。战火之下,冲绳人只有本能求生,在沉默间接受美军的收容庇护。如同一篇美联社新闻特写(AP New features By Vern Haugland and Morrie Landsberg)中所承认的那样:“一些权威人士曾预料,冲绳平民会对美国存有敌意并狂热亲日。然而事实证明,冲绳平民普遍温顺。”
3. “集团自决”、“投向新生”与“不可思议”
冲绳人虽在日本的洗脑宣传下相信落入美军之手会遭杀戮,甚至有些冲绳人因此在慌乱中选择自杀,但絶大多数冲绳人依然在最初的恐惧过后,在沉默中选择了向美军投降,接受收容和安置。这被美国人视为冲绳或与日本其他地方所不同之处,美联社特意以《冲绳开始出现大规模投降》(Large-Scale Surrenders Began On Okinawa)作为标题加以报导。让冲绳人走出恐惧,投向美军以换取生存的希望,正是美国人在新闻报导中所传达的“帮助冲绳”之所在;而冲绳人在美军帮助下挣脱出恐惧和死亡的过程,也正是他们在美国人眼中“摆脱日本殖民统治”和“投向美国获取新生”的过程。
尽管如此,冲绳战中的集体自杀仍是普遍现象,美国媒体用整版大标题《塔拉瓦的老兵们将日军逼往冲绳自杀崖》(Tarawa Veterans Drive Japs Toward Okinawa Suicide Cliffs)对此加以报导。虽有新闻报导称:“随着战役的进展,越来越多的日军瞭解到,只要投降就能得到食物和医治,劝降传单上写得明明白白。有的日军战俘甚至自愿去劝说自己的战友放弃扺抗。”但仍有许多日军在冲绳战事失利后选择自杀,并裹挟冲绳人一道赴死。有关冲绳战中,冲绳平民在日军强迫下“集团自决”的问题,多年来日本学者已经有了充分研究。而美国战地记者的报导,则从侧面证实了日军的这一罪行。《美国大兵用香烟招降冲绳日军,带回150名俘虏》(G.I.Woos Okinawa Japs With Cigarets; Takes 150)一文即通过对当事人的采访,留下了历史的证言:“冲绳——这是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的传奇故事,他误打误撞闯进300多名全副武装日军藏身的口袋,花了两个小时用几根香烟来招降他们,亲眼目睹了他们血腥的集体自杀并将之公诸于众,最后还带出来150名俘虏。今天,他讲述了这个故事。”
根据报导中的讲述,美国海军陆战队中尉乔治·汤姆森(George Thompson)、通信兵兰道尔( Randall)等人本是追歼几名日军残兵,却追进了大批日军和冲绳平民藏身的山洞。眼见这些日军和冲绳平民似乎并无战意,汤姆森中尉等人放下枪,一边试着用香烟安抚日军,一边抓紧用无线电跟美军指挥部联络。接下来这些日军却要采取自杀行动,场面惊心动魄:
自杀开始了。这些日本军官得到了妇女们的配合。他们先杀掉女人,再了结自己。美军陆战队员们眼见他们杀掉自己的女人,然后走到兰道尔面前,向他敬礼。一名日本军官递给通信兵两把短刀,一块手表,后退10码,用一颗手榴弹炸飞了自己的脑袋。
汤姆森说,接下来自杀的频率达到了每分钟一个人。日本军官们不断将自己的短刀、手表和军旗交给目瞪口呆的美军陆战队员们。
当日军抓起第四颗手榴弹时,节奏突然变了。他们走到汤姆森和他的伙伴们面前,一个日军嘴里咕哝道:“Tobakko。”
“要的就是个,”汤姆森说,“他们要香烟——而我们的烟抽完了。”
汤姆森咧嘴大笑,抬手指着正冲美军阵地方向的岩壁,大喊道:“那边的香烟多得是。”
于是,150名日军放弃了自杀。尽管做好了难以置信的准备,当350多名冲绳平民突然从附近的山洞中纷纷钻出来时,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美军陆战队员们还是个个惊得目瞪口呆。要知道,他们也是在这些山洞中栖身的。
惊心动魄的同时,这些东方人行为的反复无常、不可理喻乃至不可接触也让美国人深受震撼。冲绳战中,冲绳人的“不可接触”更是被附着上了其他意义,让“不可接触”拥有了战场上的合理性。比如美国人一度将对精神病患者和麻风病人的警惕加到冲绳人身上:
标题:日本人在冲绳放出精神病患者和麻风病人(Japs Loose Insane Patients,Lepers on Okinawa )
冲绳,琉球群岛——节节败退的日军打开了疯人院和精神病院的大门,听凭数以千计的疯子和恶性传染病患者在冲绳的山间四处乱窜,美国军政府的查尔斯·G·斯威特(Charles G. Sweet)少将今天说。
斯威特……说,1400多名精神病患者和数量不明的麻风病人在日军撤往岛屿北部时被放了出来。
美军巡逻队竭尽全力收容精神病患者,但语言的困难让他们很难区分当地人是心智健全还是无暴力倾向的疯癫,或者更高程度的精神失常病例。
这些病人许多是在暴力胁迫下被强行放出来的,负责公关事务的本·普莱斯·伯明翰(Ben Price Birmingham)少尉如是说。
日军销毁了麻风病档案,致使我们不可能知道究竟有多少麻风病人被放了出去,也很难对那些找回来的麻风病人继续进行治疗。一小部分麻风病患者——主要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已经被自己的亲属认出,重新得到隔离。
斯威特少将说,目前找到的精神病患者和麻风病人无一例外都严重营养不良,这说明他们在日本人的统治下缺乏看护照料。
当然,这种“不可接触”仅是一种极端的情况。美国人对冲绳人最普遍的认知和感受,仍是前文所言的“陌生疏离”。美军在与冲绳人接触时所感受到的,往往并非因与异质文化短兵相接而受到的文化冲击,而是一种无处使力的难以沟通和无法理解。这既是新闻报导中冲绳具有几分西方人眼中的传奇色彩之处,同样是令美国人饱受困扰之处。“在具志川(Gushikawa),一群冲绳妇女在人来车往川流不息的道路旁,用一个长长的澡盆集体沐浴。她们还用澡盆里的水洗自己的衣服。”“‘这里(指冲绳)的孩子不玩耍,’……(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抱怨道),‘他们只是坐下就吃。’”前揭文所述的厄尼·派尔战地系列报导《与厄尼·派尔同在太平洋前线》中,更是仔细记録了这种难以沟通和无法理解带给美国人的莫名沮丧:
许多冲绳平民在道路旁边徘徊游荡,只要见到美国人就深深鞠躬行礼。这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当地的礼节,我不得而知,反正他们就是这样做。而美国人既然身为美国人,往往同样鞠躬,把礼节还回去。
某日,我认识的一名陆战队员掺和进了一件由鞠躬引起的小事故里。此人是海军陆战队一等兵罗伊·塞勒斯(Roy Sellers),机枪手……罗伊留胡子,看上去活像舞台剧中的流浪汉。其实他只有27岁,只是外表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其实,他有个绰号就叫“老头子”。
好吧,这天“老头子”正试着在我们宿营的一条小河河堤上骑一辆日本自行车。地面崎岖不平,这辆自行车只有一个脚蹬子,罗伊奋力让自行车保持着平衡。就在这时冒出一个年老的冲绳人,光着脑袋,身穿一件黑色和服,背着一个骯脏的口袋,徒步穿过我们小小的营地。他本不该如此大摇大摆,但这不关我们的事,所以没人去打扰他。
他一路向所有人鞠躬,一会往左面鞠躬一会往右面鞠躬,一边走过营地……然后,他遇上了骑只有一个脚蹬子自行车的机枪手塞勒斯。罗伊已经要有麻烦了。
当他跟那个冲绳人幷排肩并肩时,罗伊从自行车的车把上探出身子,按老规矩深深鞠了一躬,结果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栽了出去。那个冲绳人,以神秘东方的不可思议,鞠躬还礼,都没朝背后看一眼。
我们全笑翻了。“到底谁给谁鞠躬?”我们问。罗伊否认是自己先鞠的躬。不过,我们都清楚。这件事之后,他决定将自己的旧自行车出让给比自己少讲究些礼节的人。
这样的记述简直成为了一种隐喻。在其后美国人与冲绳人的接触中,美国媒体的新闻报导即倾向于将冲绳人描绘为“以神秘东方的不可思议”对美国人执礼甚恭却让美国人感到棘手的东方民族。对于这样的东方民族,美国人自然站在文明的制高点上加以观察、审视和评判:
标题:冲绳人让美国人初尝占领日本的滋味——在美国人眼中,他们是陌生的人(Okinawa Gives Yanks Taste Of Jap Occupation;They’re strange people)
——阿瑟·维奇(Arthur Versy),《芝加哥论坛报》记者
石川(Ishikawa),冲绳,8月26日——
跟日本人一起生活是什么感觉?
2.9万名陆军士兵、水兵和海军陆战队员如今能以专家的身份欣然回答这个与日本人一起生活的问题。近5个月以来,他们奉命守护着22万冲绳人。严格来说,冲绳人并不算是日本人。但是对这些大兵、水手和“皮脖子”们而言,实际上他们就是日本人。
1940年的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冲绳人共有约35万,絶大部分集中在这个全长80英里的岛屿中南部。大部分冲绳的青年男女都被日军强征为劳工,从此消失。在石川(Ishikawa),这个冲绳目前最大的居民点,年龄在少年到老年之间的青壮年男性,数量可能尚不足全部的百分之一。
小标题:移居北部
在日军和美军的血战中幸存下的全部冲绳人,都被迁移到该岛北部的山区。地势起伏不定的冲绳岛中部和南部地区,如今只剩了旧战场和兵营。冲绳人被卡车和船舶运往岛屿北部,他们带上全部家当,吃掉战火中侥幸余生寥寥无几的牛、羊、鸡和猪。
石川约有6000栋框架式的房屋,屋顶铺有瓦片的房子排成狭长一列,树木沿街形成直列。现在约有3万人被安置在这里。妇女们在城区周围的社区菜园里工作,无论多重的东西都用头顶,洗衣做饭照料数不胜数的孩子。而男人们则保持着自古以来冲绳男性的习惯,除了打鱼,不理他务。
小标题:捐献粮食
由于大部分稻田都毁于战火,冲绳人现在基本全靠美军的救济维生。救济粮多是豆类、粗小麦和玉米。如今对冲绳人发号施令的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C·I·默里(C I Murray)上校,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人。他的事务主管是爱德华·伍德亚德(Edward Woodyard)上尉,来自华盛顿特区。要对冲绳人进行管理和维持治安,需要一支2900名官兵的武装力量。
起初,关系相当紧张。美国人相信,冲绳人都是奸细和狂热分子。冲绳人则认定,美国人会对冲绳人杀戮、折磨、强奸、偷窃无恶不作。他们慢慢才从山里出来。与冲绳人想象的截然相反,美国人给他们接上断骨,收养他们的孤儿,给他们饭吃。冲绳人安全了,但偶尔还会遭受袭击——袭击他们的不是美国人,而是日本人。所以,美军士兵奉命在冲绳人营地的周围保护这些平民免遭他们自己士兵的袭击。
小标题:鲜有同情
冲绳人跟大多数东方人一样,相互之间几乎从不表现出同情。他们没有兄弟般的爱。有一天,一个男孩躺在美国人设立的医院里,生命垂危。男孩急需输血,但是没有哪怕一个冲绳人愿意给他输血。最后是两名美国海军的医护兵自告奋勇。这种事没有在冲绳人面前发生太多次。显然是为羞耻感所激,冲绳人愿意输血了。如今,这家医院有了一座规模可观的血库。
与之相似,冲绳男女往往遗弃孩子,被丢弃的儿童数以千计。他们任由孩子到处流浪。美国人特意设立了孤儿院。今天,石川的孤儿院里已经有100多名儿童。孤儿院和医院里的护理人员大多是艺妓(geishas)。实际上,她们是仅有的志愿者。她们也相当胜任,陆军和海军的军医们如是说。
冲绳人自己运作起行政管理机构,官员由冲绳人自己选出。这些官员佩戴民防局(OCD-Office of Civil Defense)的防空监察臂章作为身份标识,收到了极好的效果。据信选举经过了民主程序,以施行民主管理。不过,要让他们不发展成极权专制还任重道远。
小标题:建起操场
为了让数不清的孩子们不要在街头游荡,美军开辟了操场。目前尚没有物资和人员来开设学校。冲绳人坚信对土地和其他财产的私人所有权不可侵犯,但他们已经接受了权利转入他人之手,惟报之一耸肩。伍德亚德上尉对此大感惊奇,直到跟许多冲绳人聊过天,他才明白冲绳人接受了现实,将战争的损失视作无可避免。就像台风一样,战争也是冲绳人必须经历的东西。
日本投降时,许多当地人哭了。他们的祖国战败了,他们还要继续任人发号施令,如同驯服的老马。如果有怨恨,冲绳人也是将怨恨深藏在心底。直到美军逮捕第一名平民之前,尚无一个冲绳人单独从事破坏活动或试图对美军采取暴力行动。
伍德亚德上尉说,自己只能用一种方式来形容冲绳人。那就是,他们是陌生的人。来自艾奥瓦州西克莫的士兵艾尔伯特·维莱加斯(Albert Villegas)在这里担任宪兵,他如此总结自己与冲绳人打交道的经验:“对他们好,他们就是好人。对他们坏,他们就是坏人。”
以上可见,美国占领者眼中,冲绳人作为一个“蒙昧”的东方民族,有着种种“不文明开化”的“劣迹”。美国人从文明的高度之上对其加以俯视和批判,心态是一种怜悯和警惕的混合。这全然是殖民者看待殖民地的视角,其中既有“守护着22万冲绳人”的自豪感,又有对“权利转入他人之手”的坚定不疑。而理解与否,已经无关紧要。反正冲绳人是接受美国统治的陌生民族,“对他们好,他们就是好人。对他们坏,他们就是坏人。”如同此时美国人对冲绳人身份的认知:“严格来说,冲绳人并不算是日本人”;但是就具体的统治和管理而言,“实际上他们就是日本人。”
4.冲绳在战后被迫扮演的角色
这样的心态和视角之下,冲绳从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转变为美国统治下的殖民地,其角色依旧沉默;同样,冲绳人虽与日本人不同,却依然只能在美国的统治下扮演与日本人差别不大的角色,尽管美国人也明白冲绳人与日本人的差别所在。对于美国人而言,值得重视的惟有冲绳的战略价值本身,而这与日本统治下对待冲绳的态度一无二致。战后数年,当美国开始大力将冲绳建设为军事基地时,《芝加哥论坛报》所刊发的报导,完全映证了这一点:
这里(指冲绳)是一片美丽的土地,顺服的人们没有什么大的野心。这片土地是一个棕榈与松树交织在一起的世界,其间香蕉、翠竹、冷杉、云杉、疟疾和登革热无所不包。要让这里变成军事基地,必须先将大笔资金投入我们这片几乎无人知晓的领地。
跟其他所有地方相比,冲绳更是我们在远东地区优柔寡断、犹豫不决的象征。几乎所有美国人都赞同我们应该长期统治那里,但是没有人拿出实质性的作为……空军方面已经多次指出,冲绳是西太平洋的空中十字路口。以位于冲绳岛西南海岸的那霸为中心,在空中可以辐射出一个巨大的轮状网络——距上海437海里,距台湾400海里,距东京839海里,距马尼拉808海里,距硫磺岛745海里,距关岛1233海里。更重要的是,冲绳与亚太地区其他战略要点距离很近。冲绳距符拉迪沃斯托克仅有1055海里,大约跟芝加哥到迈阿密的距离相同;距另一个苏联海军基地哈巴罗夫斯克1403海里,比芝加哥到洛杉矶的距离还短。这样的距离让人想到B-29轰炸机的正常作战半径,在战争期间约为1600英里。东西伯利亚地区许多为外人所知的苏军基地都在这一作战半径之内。
冲绳岛当地人口527000,该岛是琉球岛链中最大的岛屿,这个岛链错落蜿蜒在日本南部和台湾之间,有如一条散落的项链。冲绳岛长67英里,不过只有岛屿的南半部分对登山者有吸引力。在这个落后的农业地区中,淳檏友善的当地人密度很高。冲绳人跟其他东方人有所不同——他们的鼻子稍大,眼睛呈煤黑色,这让人不由联想到干粗活不修边幅、顾不上洗脸的搬煤工。
目前这个岛是一座巨大的济贫院,依靠大批美国援助才免于爆发大规模饥荒。可以预见,由于粮食产量跟不上人口增长速度,这个多事的国度将会持续不断地令美国感到头疼。
……
美国人也对战后冲绳人的处境和苦难表示同情,但冲绳人于其中仍旧沉默,声音依然被美国人所代表:“战前,冲绳人的生活水平恐怕是倒数第一——这是日本人说的。不过,彼时冲绳首府那霸毕竟有65000人口,铺设有数英里长的街道,上面跑着有轨电车,路边些现代化商业建筑,6家日报,一座广播电台,还有一座飞机场。如今,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不过,冲绳人是世界上最能逆来顺受的民族之一。他们依然笑对苦难,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的迹象。”如此代言,让苦难的冲绳人惟有继续沉默下去。这种苦难和沉默累积数十年,其对未来冲绳的命运应该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一如美国合众社记者在1972年“冲绳返还”的历史节点上所撰写的报导:
从战略位置上看,冲绳岛是琉球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在归美国统治之前有漫长悠久的历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和战争期间,这里曾被日本作为军事基地。战争末期,这里被美军占领,用作同一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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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意调查显示,80-90%的该岛民众都支持冲绳复归日本,尽管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对冲绳残酷统治的记忆犹在。
面对美国人笔下这样的事实,应充分理解冲绳人的心态。战后初期,浩劫余生的冲绳人重新审视自身的定位,对日本和美国有了全新的看法,觉醒的自我认同和独立意识占了上风。而经历了美国几十年的军事统治,冲绳的民众意识又与战后初期大不相同。或许可以如此理解:彼时冲绳人宁为“异样”的“日本人”,亦不愿继续以“殖民地”的身份“沉默”下去。
结语
综全文之所述,冲绳人在太平洋战争末期和战后所遭受的苦难足令人动容。冲绳战事之初,普通美国人虽对遥远冲绳的印象模糊不清,却在新闻报导的传达之下拥有了“冲绳并非日本固有领土”和“冲绳是日本统治下的殖民地”的观念,“解放冲绳”从而成为了美国的正义之举。而冲绳人在美军帮助下挣脱出恐惧和死亡的过程,更成为冲绳人“摆脱日本殖民统治”和“投向美国获取新生”的过程。但美国人眼中的冲绳贫穷落后,冲绳人更是陌生疏离。冲绳人的难以沟通和无法理解,同样让美国人莫名沮丧。对于这样的东方民族,美国人自然站在文明的制高点上加以观察、审视和评价。尤为重要的是,美国仅重视冲绳的战略价值本身,对冲绳人并不给予实际的关注。如此,在美国人的视野之中,冲绳人只能持续扮演异样的“日本人”,冲绳则只能继续充当沉默的“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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