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边明月,挂在天上。
果然,妻子李会在家门庭冷落了。明眼人一看就清楚,这不是夫人有什么絶招,只不过是人们照顾,给她们夫妇留下个空间。
屋里很静。
门响。走进来一位稀客,一个大人物,古广副市长。古广到来,实是意外。李会一下子显得有点拘谨,她睨视了丈夫一眼,只见他泰然自若,淡淡定定。他望见古广入屋不禁心里一跳,又要起什么风了。他是老一辈领导,是看着他长大的。虽然相处经年,总感觉这位长辈有点神秘,摸不准。因此,遇事少不免多斟酌些。正值转地运动多事之秋,古广到来是必然的了。
古广是从底层一步一步上来的。他中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在镇供销社卖咸鱼。他为人老实,勤奋诚信、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深得街坊的信任。人们都亲切地喊他咸鱼广。一时之间,咸鱼广成了镇上货真价实的标志。
咸鱼广凭他的老实勤奋,升任上供销社主任。时来运到,又上了公社,当上了副主任、主任,后来又选上了副县长、县长。县转市后水涨船高,又当选了副市长。一路顺风顺水。正值改革开放之初,百业待举,百废待兴,百法待立,紊乱得有点无所适从。当时,国土局还未设立,城市建设规划用地都归规划局管。古广熟悉农村土地情况,城市征地用地这一块就由他管了。这是一块财源广进的热门大块头。
南门市城市建设的开山始祖,古广当之无愧。
这一回转地运动如此大事,古广当然任高参了。
古广是员福将,建市以来多少征地用地的棘手难题,到了他手上都迎刃而解。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典型带动、耐心说服。时过境迁。这回转地他这一套失灵了,连个典型也找不着,更说不上带动了。他每回出行次次碰钉。纳闷了半天才顿悟,农民聪明瞭,胆大了,不那么听话了。为什么?他想从易天乐身上找寻答案。
“转地的事还在争论?”古广问。
“差不多了。”
“有什么意见?”
“吃水太深了,转地补偿二万元一亩,这是人干的吗?”易天乐气愤地说。
“有这个问题。”他表示同情。
他惊讶地瞧他一眼。
“我已向上反映了。”
“他听你吗?”他指的是书记。
……
这真不是人干的事?转地补偿二万元一亩,转身出让可以收四十万、上百万元一亩。这城镇化剥夺了农民!
古广确实向吕书记反映过这些情况。话末说完,书记就愤然地说了一句:落后的农民观点。一句话吓得他再也不敢吱声。
唉,大石压死蟹。古来如此。
“说说你公司分红的事。人平分得多少?”古广有意换了话题。
“正在算帐。”
“还得拖多久?”
“快了,快了。”
眼见老领导思想松动了,靠近了点农民,他当然高兴。但他依旧保持警惕,少说为重。
古广明白对方疑心重,不会说出真实情况,便不再谈下去了。他俩之间有误会,很深的误会,一时也解决不了。这怪谁呢?只能怪古广自己。易天乐只是传承下几千年来农民转命根子受骗的悲酸,连命也给搭上了的悲惨,能不警惕吗?
他从农民悠长的“画饼充饥”的痛苦历史,认识到大王们的恩赐是靠不住的。农民必须自已靠自已。他是土改后才出生的。睁开眼晴就望见双亲悲愁的脸容,土改才分到的田地,刚刚下足了粪肥,又要交回给合作社了。接着又来了公社,土地收了去,连一小块自留地也给没收了。最后一只保命的小饭碗都给摔碎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村里出了饿死人,眼见饥荒来了,幸得来了个包产到户,农民自己养活自己。
建市后,城市发展快要征用大量土地,这征用土地城建的事由古广抓庄。当年白手起家,有关城市用地的政策规定都没有明文下达,凭古广一张嘴说了算。
古广精通算盘,在土地补偿费上斤斤计较,起初每亩补偿七百元,之后是一千元,农民大吵后又增加至一千五百元、二千元,最后定死为一亩补偿三千元。在讨价还价中,古广不自觉地流露出卖咸鱼的本色。
由于计较得越来越刻薄,背后又开始听见咸鱼广零碎的喊声了。嘿,英雄莫问出处。古广不去计较,只是面色有点难看。
古广征地最听话最得力的帮手是李九,李屋围村的老支书。他是古广参加工作的介绍人,是李会的堂叔,跟古广如同亲人。他为人老实,一身正气,克勤克俭,德高望重,是个模范党支书。李屋围村子大,百来户人家,三百多人,人多地多,地缘好。远近算得上有点名气。改革开放城市发展快,征地用地李屋围首当其冲。这本是个发达的大好机会,然而李屋围却是征地多,补偿低,老是富不起来。村人垂头丧气,怨声载道。
事在人为。每回征地,古广总是不辞劳苦,亲自下到村里,向老支书征求意见,循循善诱,耐心说服,一起商量,求得个圆满解决。老支书认为土地是国家的,政府征用理当支持,当然一口答应了。古广很精明,只消李屋围带个头,其他围村也就不便轻易发难了。繁琐棘手的征地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完成了。
每回送走古广,老支书总是面带笑容,喃喃自语,难得副市长亲自上门哩!
吃大亏的是李屋围,赢大利的是古广副市长。村人怨声载道,埋怨老支书,只顾讨好上级,不顾村人死活。
李九只能暗自忍受。唉,一样米吃百样人。
古广还得到肖超和的极力支持。他是西岺村村长,守望空村的英雄,是著名的空村村长。他敬重老支书李九,认为老人家行得正,企得正,大公无私的支持国家建设是对的。他们两人合力,对古广征地支持很大。
不过,古广也有棘手的时候。最麻烦的是碰上易天乐,在征地补偿金上,他总是意见多多,理由十足地同你争辩。影响极坏。当然,古广是不会后退的。这样便又拖延时日了。
他是吞不下这口气的。要是征地用在修路公众场所上,那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有些地块用来建商品房,港商出资,我们出地,对半分成,只十来亩地得益是以亿元计算的。这不是坑人吗!因此,他对古广的国家观念是存疑的。国家观念就得兼顾农民的利益,平衡收益。
鸡旦碰不过石头,每次争抝他都是得不偿失。他吃尽了大石压死蟹的滋味!
他不停地反思,终于明白要适应形势,随机应变,改变对策。他跟古广说,我们按政府的要求服从征地,但请求按征地数留百分之十倍数的土地,作为村的建设用地。这对村民有个交代,也方便做思想工作。这算得上什么,所有用地的使用都得经过政府规划批准。留下百分之十又怎么样!古广一口就答应了。徃后他也没有把这事记在心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自此一切见得平静了。
易天乐也变了,沉默多思。常常关起门来,读经济学。人们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等着,沉默地等着。
城市发展得很快,规模越来越大。按城建规划在市中心建一个商业广场。最合适的地段是罗冈村留作自用的一块土地,也就是那留给百分之十的村用地,有一百二十亩,八万多平方米。足够建一个具规模的商业广场。新加坡财团看了,对地段的位置风水十分赞赏,尤其是听了易天乐关于风水人脉的介绍,一拍即合。新加坡出资,罗岗出地,对半分成。在大酒店的签字仪式上,古广作为上级嘉宾出席,他看见了合同上易天乐的签字,这才明白原来如此。这小子颇有心计。这一切都依照城市规划的要求办理,合理合法,无可挑剔。一切都晚了,古广副市长也回天乏术。
问题在于易天乐摇身一变,由村长变成合作投资一方的董事长、老板,其利益是受法律保护的。顺水推舟,土地使用权转化为资本,融入了市场。一了百了。这就似扣扣子一样,开始扣对了下面就都对了。
今年,罗冈商业广场开幕大典举行。万人哄涌,车水马龙,全市轰动。四座三十八层高的商业大厦,巍峨矗立,气势磅薄。深蓝色的玻璃幕墙平滑如镜,落落大方,气派得很。四周树木葱笼,花园景色,配套设备一应俱全。有银行、宾馆、超市、商场、娱乐场、影院、写字楼、商住、书城……宛如一个小城市。在当年确实是首屈一指了。
古广目睹了一切,心里酸酸的。他默然地沿着弯弯的小道走了一圈,环视了美丽的商场。他蒙蒙胧胧地看见易天乐在精心经营土地,在精心地耕楼。这不就耕出了四座大厦的广场了吗?耕田耕楼耕楼耕田,这几个字在他脑子里反复地滚动着。
他从易天乐身上看到农民聪明瞭,不那么听话了。
眼下,他记罣着罗冈公司的分红。他想耕楼的果实是结在分红上面,分红的大小决定耕楼的成败。这是他今日到访易天乐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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