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民立中学的学生杨金生给我电话,说他们老同学聚会了,她想把他们合影发给我,让我看看还认得几个。我欣然答应。
照片发来了,男女同学十九人,我反复辨认,除了杨金生,我竟一个也认不出来了!我一遍遍辨认,想找出他们青春的痕迹,但越找越紧张,我感到自己失忆了,惊慌极了,我不知他们是谁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泪水顿时灌满了眼眶……。当即我写下了四句话:
少时音容老全非,
沧桑布满稚时脸,
匆匆岁月多无情,
夺我忆中可爱孩!
这几天我一直沉浸在民立中学的回忆中。
我在民立中学仅仅教过一年书。
民立中学是重点学校,历史悠久,一度改名为“六十一中学”,如今又恢复了旧名,我在那里教书的一年是叫六十一中学。它原址在石门路威海卫路口,如今搬到威海路870号了,原址变成了一大片新商务区,仅仅保留了学校的一幢老楼,我就曾在这幢老楼的东三楼这个教室教了一年书。
这是1969年,疯狂的“文革”进入了“复课闹革命”阶段,中小学都复课了,但中学师资严重不足,便从小学抽调了一些业务骨干去支援中学,我就是其中之一。
当时学校初高中合起来只剩了四个年级,初一(即73届),初二(即72届),初三(即70届),高中只剩下69届了,他们正等待分配。这些学生这几年基本没读过多少书,被放野了,尤其我教的70届7班,是全年级最乱的一班,是全年级差生的合并班。好在我在小学都是教毕业班的,都是几个学校差生的合并班,当年的我,精力充沛,差生班结果都教成了优秀班。所以我一进中学,直接教初三,也是教毕业班。
民立中学,创办于1903年,由福建苏氏五兄妹兴办,带头实践教育兴国理念,一路走来,培养了许多人才,其中不乏激进的革命志士,如左联殷夫等。作为重点学校,必须具备两大因素——
第一,师资最重要,老师必须有真才实学。我读育才中学时,就深感于此,而我师范毕业后在小学教了好多年,发现在小学几乎任何人都可当老师,出现不少误人子弟现象。民立中学教员都很有水平,拿得出二把刷子,掌握得了教学重点,教学都在四十五分钟课堂上解决,而不是靠补课。
第二,校风次重要,老师对学生的成绩与习惯,都要有严格要求,一丝不苟,养成好校风。好学校老师看惯了学生必须怎么上课必须怎么做作业……,就会坚决守住这些标准。差的学校即老师对学生的松散习以为常,这种学校就办不好了。
所以我很赞同——“只有教不好学生的老师,而没有教不好的学生”。钱谷融先生说:“文学就是人学,”。教书育人,也是人学,是培养人塑造人,而不是培养读书机器,更不是培养驯服工具,所以学校应该把教书育人放在第一位。
最初接任70届七班班主任工作,班级的状况实在不堪描述,学校干脆把这个班级放在学校最角落的一间教室,任其生灭。而我对此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脑子里满是苏联建国初期马卡林柯任教的状况,充满了马卡林柯的教学激情——教育者的责任是教人育才,是去改造培育他们,要有足够耐心,要知道人是一熨斗烫不平的,要允许学生反复。“文革”初期三年,学校混乱状况,与苏俄建国初期有相似的混乱,我是有足够思想准备的。
所以我采取的第一项措施是“军训”,打着毛泽东“准备打仗”旗号,每天清早,与大家列队军训。我自己带头,每天一早六点半到校与大家一起“军训”。经过几个月的严格军训,班级慢慢地被训练得有模有样了。当时我二十七、八岁,精力充沛,有股激情,感到能从小学到中学工作是个光荣,自己又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更要努力改造,所以真是任劳任怨。每到中午我也饿极了,但我的午餐钱保持在一角五分,因为我的工资只有二十五元,所以吃饭与零用钱只有五元钱,所以一直感到肚皮空空,我们就是这样走过自己青春岁月。
我作为班主任,跟学生讲得最多的是怎么做人,做什么样人,以及宣传知识的重要。我以孔子教人育才的让顽石点头精神鼓励自己,而不是靠训学生,骂学生为快,决不靠压服,那怕最初他们歪歪扭扭听课,漫不经心上课,我都会有耐心施教,耐心引导变化,事实上他们也是一点一滴吸收做人的真谛,一点点改变他们的坏习惯,当多数学生变好了,少数顽劣的也会跟了改变的,逐渐课堂秩序大为改观,顽石终于点头了。于是学校让我们搬到主楼三层东边教室上课了。
我作为语文教师,我尽量让他们得到知识与趣味,特别让他们从怕写作文,到爱作文。我从不讲究做作文的繁琐要求,而是重点启发他们思维,从来都是用十分钟讨论这篇作文主题,然后让大家用半小时去完成写作,再用一节课交流,评点优劣,鼓励相互借鉴,引发兴趣,让大家不把作文看成苦事,然后才是教他们怎么运用好词彚,怎么讲究作文的结构。慢慢他们有兴趣上课了,不以读书为苦了。
我们的班级纪律、风气、学习面貌一点点变好了,居然多次评上学校先进,还评上了静安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先进集体”,我也评上了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先进分子”,犹如今天的劳模,作为出身这么不好的我,能得此殊荣,还是第一次,虽然没有半分钱奬励,但这在当时是非常光荣的事。
这期间,有几件事让我忘不了。
记得有一次组织学生清明去宝山祭扫先烈,因为宝山是解放上海牺牲最大的地方,特别值得纪念。但班级上竟有三分之一的家庭付不起车资,于是我组织有自行车的同学骑自行车去,并捎带一位车资困难者,我自己则车前车后各带了一个同学前往,于是全班同学无一缺席了。当时社会无政府主义成风,我们一个车队,前呼后拥,男女混搭,浩浩荡荡,从石门路骑到宝山,然后高高兴兴安全返回,这种场面何等欢快!今天我完全不可想象我当年怎么会带了两个人往返宝山,这种力量从可而来?
又有一次,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我发现南面天空忽然冒出一柱巨大的烟柱,救火车铃声随之大作,我知道一定发生了大事,于是我宣布全班紧急集合。全班同学立刻在操场整齐集合,用小跑步姿态,步伐整齐,口号嘹亮,跑到了“文化广场”前,“文化广场”果然发生了火灾,于是我们帮助拉起了警戒线,维持了社会秩序,直到火熄灭,然后全体整队跑步返校。路人都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他们大概不会相信这曾是一个“差班”。我也跟了跑步,履之如飞,但我今天七十七岁了,再也跑不动了,青春就这么消逝在回忆中了。
1970年夏,就在他们即将毕业前夕,区教育局批准我正式调入民立中学。但不久,“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我被小学“工宣队”勒令立刻返回小学接受批判教育,我连与同学辞别机会也没有就被“揪回去了”。我当时作为一个“有问题的人”,谁还敢接近我呢?民立中学怎么敢为我说话呢?
回到小学,批判了我的“白专思想”、“与反动家庭不能划清界线”,但更多是审查我“文革”初参与对静安区委干部的抄家,据说还抄走了许多文件财产……。这真使我百口莫辩,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又处于社会最最低层的民办小学,只有人家反复来抄我们家,我怎么会抄干部的家……。但一切辩解只会加重“态度恶劣”的批判。当时“工宣队”与“专案组”请了许多被抄家人员的家属,一一来辨认我,搞了很久,直到该结案时,还请了最后几名当事人来作最后的辨认,其中有一个是已经去崇明“插队”的知青,他惊讶地说:“怎么是他呢?他是我老师,如是他来抄家,我早认出他了”。于是,我莫明其妙被“解放了”,一切不了了之。但就是不放我回中学了。因为“革命群众”与“工宣队”、“专案组”永远不会有错的,他们怕我翻案。面对这样不公的结果,又有谁愿意为我鸣不平呢?我怎么敢说“文革”搞错了,“工宣队”搞错了呢?我至今不知这个学生是男是女,是我什么时候的学生,一切如梦。
从此我离开了民立中学,学生们也都被分配了,大多数是插队,从此我们天各一方了,民立中学似乎也忘记了这个曾经工作过的我。直到“文革”结束,我先去了“少年宫”工作,后去了上海社会科学院工作,一晃近四十年,各人都为生存昏天黑天地工作,作为资深的学者,我迄今没有退休,仍然天天在忙,得到了许多成就与荣誉,也失去了许多亲情与友情,包括与当年絶大多数学生再也没有谋面的情谊(除了少数班干部)。
这批学生是吃苦最多,磨难最大的一代,是被牺牲的一代,所以最显苍老,最少骄骄者。对此我们似乎也缺乏一个道歉,甚至还有人为“文革”辩护,实在缺乏反省的精神。但是这个班至少出了一个很特别的学生,他去插队后,又去读书,当了医生,回了上海,当了领导,又当了“劳模”,并担任了市政协委员,专委会主任,又升任常委,最后担任了市政府参事。他的经历与我经历与所担任的社会职务竟一模一样,仿佛是我的再造,当然一定比我更优秀,他叫金亦民,当年一个顽皮又好学的学生。这样成功的学生,一定付出了比一般人更多的辛劳。
我在民立中学虽只有短短一年,但还是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民立中学有一个藏书很丰富的图书馆,我去时被封掉了,但我与管图书馆的老师反复商量,他很心软,偷偷地不断借给我书,让我读了许多好书,如高尔基的全集、托尔斯泰的主要著作,及俄罗斯许多经典著作,都是在这期间读的,大大滋润了我的心灵,增长了我的学识,我几乎每天阅读到半夜,如今想起来还感到无比痛快。以后我回到小学,去了茂北小学,他们工会有许多藏书,虽然也封掉了,但我偷偷地把书橱后板撬开了,把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经典著作看了个遍,这就是我经历的“社会大学”。在一个文化被“革命”的时代,能读到这么多的好书,是十分幸福的回忆。
当时无论学生与老师都很穷,但却不乏同情心。我家住房一间太大一间太小,很想改变一下,苦于没有办法。我们年级组同仁知道了,教我重新隔房。他们说干就干,好几个同事并邀了学校木工,选了一个星期天,从早上六点,干到天黑,整整干了一天,圆满帮我隔好房间,解决了我住房的困难。说来他们也是大知识分子,但他们一点没有架子,没有任何索求,显示了同事间的友情,让我至今感动。这种檏实的情谊,在我以后岁月,似乎越来越难遇到了。
民立中学有个宣传栏,一直搞得很有名望,成了石门路与威海路转弯角的一道风景线,有十六块墙面。我生性好绘画,去了该校,也参加了这“大批判宣传栏”的工作,结识了许多师生,如从浙江美院毕业的章明炎老师,律师出生写得一手好字的周××老师,还有69届等分配的陈丹青同学,我跟他们学了许多。也成了我民立中学回忆的一部分。
当时陈丹青的天份已尽显,宣传栏许多绘画就是他最早期的作品,他看一场体育比赛,可以绘满一二册写生本,不仅神速,而且形准,显示了出众的才华。这跟他有一个好的启蒙老师是分不开的。章明炎为人低调,绘画水平绘画理论都是一流的,他很器重陈丹青,我与章明炎老师去过陈丹青家,狭小的家庭,装不下他很高的心,他就是透过天窗,展望未来,走向了世界。他受到影响最大的是鲁迅,这个时代人大多都如此,即使再杰出的人,思想中最大烙印还是鲁迅。
这个时代,除了读毛着,就是允许读鲁着,鲁迅的冷峻与尖刻影响了几代人。无疑对陈丹青影响是最深刻的,他也没有跳出鲁迅对国民性与时代不公的批判。所以陈丹青离开祖国到了美国见到了木心,惊为见了天人,木心的知识正是陈丹青他们最贫乏的,于是他拜木心为师,敬佩木心的知识。假如陈丹青有三分之一时间如我一样偷读一下图书馆的这些藏书,他就不是今天的陈丹青了。
多少年过去了,陈丹青一直记得我,我也记得他,并以他为荣。我曾对他的著作发表过评论,刊在《新民晚报》,他在美国看到了,他对他弟弟说,一定是我才会这样写。他回国后偶会一见,他送了我《大先生》等,他对友人王安忆等多次说民立中学的章念驰如果穿件长衫,就是一个标标准准的二十年代的教书先生……。这是他画家敏鋭的眼光。
是啊,我们的骨子里就是一个书生与教书匠而已。
写于2018年4月1日
2018年5月15日改定
* 发表于2018年11月15日《上海纪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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