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着李昕的中篇小说《望尽天涯路》时,我觉得“耳朵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周大安无疑是一匹来自湖北边远老区的孤独的狼,但他虽是自强自尊自信且敢想敢说敢做,却只缘命运不济世事维艰,在望断人生天涯路途之后,孤傲而悲壮地走向疯狂。
尽管作品具有很抓人的强烈艺术魅力,但我于此并不想也不能够不愿意肆意将我的感受谈开去,因为作品显然寄托着作者对他的一位英年不幸早逝的同学的满腔悲悼之情和不胜悯惜之意。我只能说作品所把握的疯人言行心理,是有一定的叙述描写难度的,但令人敬佩的是这些方面的描写刻画是出色传神的。另外,既是时空调度的随意自如且行云流水般不着痕迹亦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想说的是作品主人公周大安望断天涯路之后,应该回头是岸呢还是有其他的怎么怎么办?读到作品结尾时,我为作者的悲悯之心所感动,他在确凿无疑的絶望中又不无根据地挽留一丝希望,半是为自己半是为读者。但是,周大安回头是岸随遇而安和光同尘随缘而就俯仰随俗业已不大可能,同时他今后的人生之路也不大可能柳暗花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但不管日后的日子是浪迹天涯(这是作品所暗示的),还是遁迹空门于世外驻心留意安身立命(这是我的猜测),我只想对周大安说,现实的林林总总是必须直面的,无论是屈辱难堪还是丢人现眼,无论是悲怆痛苦还是懊恼絶望、失意惆怅、仿徨迷茫,自我的优势缺陷及才情见识智性心态,也必须时时处处认真清醒地检讨仔细严酷地解剖且要日新月异更新重建。
但周大安死了或失踪了,死于或失踪于与现实的盲目较劲之中和自我封闭性无限膨胀之中。毫无疑问,周大安的现实感和自我感都是不大正常的。他自走进江夏大学之后,便在盲目地和他人攀比中自强不息到疯狂的。
周大安的悲剧人生其实是从他自湖北山乡穷困老区跨进江夏大学后开始的,这之前的人生道路虽是艰难曲折坎坷,但他在与寡母相濡以沫和自己的自强不息之中,总算是步履坚定而豪迈地走过来了,而且应该说在斯时斯地穷困的土地和穷困的人群中,他可能很为此感到骄傲自豪。中学时代是佼佼者,毕业后又得到了斯时斯地与他出身、家庭和社会地位相当甚或高于他的同辈求之不得的教书工作和“老婆”,要不是七十年代末恢复高考使周大安走进大学,他就此于家乡成家立业把日子平平淡淡过将下去,也其实很是不错。但是,他走进了江夏大学,于是悲剧的帷幕拉开。
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照理说周大安凭自己的真才实学昂首挺胸走进大城市中的大学,对于从艰难困顿的人生之路和边远老区走出来的他,自然是迎来了一个人生辉煌,不仅此前的跋涉脚印因而熠熠闪光,而且确凿无疑地也已预约了这之后前途的明丽辉煌。但周大安年龄已大且有老婆孩子在乡下,这便决定了他的大学之行仅是观光似地开阔眼界扩拓心胸,然后再在四年之后清清醒醒地回转去过自己那份平平淡淡人生。周大安有足够的才情智慧力量改变他的宿命吗?似乎没有。但是,周大安意欲扼住命运的喉咙,他开始扮演悲剧角色了,但他在一味的悲壮中显然自我感觉良好,毫无觉察自己业已走进思想方式的死胡衕且一往无前直至天涯梦断。走进江夏大学首先使周大安空前感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与他的同窗相比他显得既土又穷,不仅物质上一穷二白(穿他老婆的破旧毛线坎肩,没有换穿的衣服,仅以青菜打发三餐),而且,精神上似乎也穷得可怜(随地吐痰,英语念得笨拙难听,见识胸襟才情等)。周大安显然清清楚楚地极其痛苦敏感到了这一点,于是,过去人生道路铸就的认知定势思维惯性驱使他误认为只要专业成绩出类拔萃,其他种种不足似乎便可全都能够弥补。周大安一味地争强好胜既是过去他自认为是生活中的强者的心理延续,又是现在他极其强烈地敏感到自己微不足道自卑心理的逆反。但是世事人情有时既无情又无理,周大安虽是成绩在同年级名列前茅,但他还是合情合理(?)地被分配回到他根之所系的边远穷困家乡老区。周大安至死没有明白:成绩好坏对一个人命运的左右力量,在他走进和走出大学校门时是判若云泥的。你可以凭考试成绩理直气壮扬眉吐气地走进校门,但却不一定能够凭成绩称心满意地离去,前者是公平竞争,后者却要复杂得令马克思也要摇头叹息的。再说了,周大安虽是有好成绩却无真能力好运气,他是凭了山里人的执拗得可敬可怕又可悲的倔强而一头扎进枯燥呆板的苦读苦记死读死记之中,才赢得了好成绩,他还缺乏足够的聪明机灵和才智,而这一切在他所处的新环境里是弥足珍贵的。在分配时他只知道无休止地纠缠辅导员,在离婚时则近乎弱智似地任人摆弄。周大安虽是在大学里那种误人子弟有余的成绩面前是佼佼者,但为人处事的能力却显然没有丝毫提高,也许因为闷头读书自我封闭反而有所降低。应该说周大安的四年大学黄金日子是白白付了东流水。
周大安在毕业会餐时号啕大哭之后对自己大学生活有声有泪的反思总结是如何地令人失望呵!说明四年大学生涯除了诱骗得他不切实际想入非非之外,并没多少改变些他的才情见识和胸襟气质。他也许是在承受莫大委屈时变得小孩子似的,但他那一句我早就知道乡下人在这里注定是要吃亏的乡下人的格言警句,实实在在地将他四年的大学履历轻而易举地全部抹黑。但他确又是怀着到死都想不通的这种偏执见识自强不息的。尽管那在江夏大学樱花烂漫桂花香溢之中做了四年的飞黄腾达出人头地的幻梦,在毕业分配时明明白白地完完全全破灭得令人心碎,但周大安依旧并不死心,回到县里后又继续做起了有朝一日大事做成八面威风的自强幻梦。但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周大安直至梦断天涯路人犹未醒。其实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于旁人的安身立命之基础,有时候不必一味强调盲目笨干,安分守己审时度势便是顺乎自然,也便是造化旨意,并非庸人主义。
周大安虽是一代大学生中的特例,但也并非没有普遍现实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动机显然也并非仅仅出自对一位英年不幸早逝同学的悲悼和悯惜。如何审时度势地观察分析现实和严酷剖析自己清醒认清自己,从而对“能做”和“做不到”诸事心中有个实实在在的底,这应该说是每一个人都会随时遇到的人生问题。尤其是对八十年代以来曾走进走出大学校门或正在大学校园里的数届大学生们来说,如何不流于虚妄走进疯狂,眼明心亮地在改造环境的同时改造自己,周大安无疑以他的人生悲剧提示着些许启迪。其实,就是周大安自己不也在望断天涯路之后尚也许在砥砺更新自己,作者和读者还都没有望断周大安,都还留有一丝希望在眼里。
原载辽宁作协主办的《当代作家评论》1992年第二期
编者注:
李昕的中篇小说《望尽天涯路》发表于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当代》199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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