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83年晚秋,纯安兄回到学校,说是要考研究生,而且要考中医,为此,他说他正在背《汤头歌》和《金匮要略》。我是个保守的人,认为要深造,要改变处境,考研究生的确是一条很好的路,但考中医有点不切实际。于是劝他说,要考你还是考中文,把握要大得多,何必要考咱一点都不熟悉的中医?
“这你就不懂,”纯安兄说,“大官们谁不相信中医?我要出了名,省长、省委书记有了病就会找我,我就可以告诉他们怎么治国,就可以告诉他们民情。文学有什么用?”
那是个黄昏,我俩漫步在学校西边的小路上,路两边是鱼塘,没有灯,很静。北边鱼塘的西边尽头叫茶港,传说住着政府高官的省委大院就隐现在岸上的茂林中,那地方岗哨林立,的确是可望而不可即。
“就我这样子,”纯安兄接着说,“到边疆去,现在就能当上中央委员,但那有什么用?”
他说得很认真,没有丝毫油滑——他从来也就没有过,甚至没有幽默。但他并不是党员。
所以我很愕然。
但我也很愚钝,我没有意识到纯安兄的这种超乎寻常的豪气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理想与现实冲撞的产物,亦即自信、自卑、无惧、无奈混合后产生的怪胎,更没意识到这种冲撞无限延续的终点是惨烈。虽然事后回味,它符合逻辑——事物的发展总会有自己的轨迹。
即使今天,我也难以理清这种冲撞缘于何时,但毕业分配肯定是激烈的一次。
当时系里要纯安兄去油田,这和他理想的单位大相径庭,纯安兄很坚决,不去。我也为他抱不平,问徐老师为什么非要叫老朱去那地方。不想,徐老师短短几句话,就叫我站在了纯安兄的对立面。
“其实这是照顾他,油田能解决两地分居,能把他老婆孩子的农村户口变成城市的,去了别的地方,他老婆可怎么办?他孩子可怎么办?”
中国的户籍是二元的,分成城市、农村两种人,有了城市户口,就有了粮食供应,就有了就业保障,没有城市户口,那就只能守望在土地上。城乡间的鸿沟又几乎不可逾越。所以,能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变成城市的,实在是一种天大的诱惑。
“要是这样,你真应该去!”我把纯安兄叫到门外说。
“老卢,”纯安兄挥着手,一字一句,“你看着,我分到任何地方,任何单位,不出三年,我都会把我老婆孩子的户口,迁过去!”
他明显表示出一种愤怒。
我很吃惊,既为纯安兄的气势,也为纯安兄的情绪,这两者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也许是老婆孩子还有老母的负担使他过于压抑。大学四年,纯安兄过得很苦,不多的助学金还要贴补给家里,所以平时得省吃俭用,假期也没有回家的路费。那时学校有特困生补助,纯安兄可能是年级唯一享受过这种补贴的人。纯安兄只写申请,后面的事诸如指导员签字、系里审批、学生科盖章、财务处拿钱,都由我去办。补助不多,一次五元,但也是雪中送炭。记得纯安兄接过钱,总是简单的一声“谢谢”,再不添一语,也没有喜色——大学四年好像他的脸上就没有浮现过笑容。
纯安兄的最后的去向很有些戏剧性。
分配后期,同学们已陆续离校,他还在僵持着。这时咸宁意外来了个指标。咸宁是纯安兄的家乡,回乡发展,这一次他似乎已无话可说——系里甚至说这个指标其实就是专为他增补的。纯安兄开始还是不去,不过已有些动摇,所以几天后他说他去看看。当时给我的感觉,也就是借此回一次家,他是不会到咸宁工作的。
不想四五天后纯安兄回来就说他定下来了,就回咸宁。
接着又回一次,是报到。又是几天,纯安兄回来了,说他去的不是咸宁是阳新。咸宁是地区,阳新只是县,这差别真有点大。
“从基层干起,还好些!”面对我的质疑,他倒有了理由。
后来证明纯安兄的话似乎有些道理。
几个月后,纯安兄毕业离校后第一次回校,公差。脚上仍是解放鞋,显得破旧,但身上已换了蓝咔叽的中山装,提着包,人胖了点,脸上也多了血色。他说他在县人事局,是个权力单位。本来要人的是广播站,但人事局一看来了位名校大学生,这可是多年都不遇的,用人之际,肥水不能外流,所以也就以权谋私了。
说得挺令人羡慕。
“我现在管着县长呐!”
管着县长?
“科技副县长的档案就在我手里。”他很认真地说,眼里明显放着光。
那一天纯安兄真是踌躇满志,谈了很多,不少是设想,很宏伟。似乎基层的仕途真的平坦如镜,宽敞如海,铺满了鲜花。
可惜后来证明这坦途只是个梦境,鲜花也只是昙花。很快他就感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冲突。
这冲突来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来自“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来自“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还是来自于别的什么?
后来纯安兄又来过武汉几次,但他从未谈过这种冲突的细节,只是隐隐约约得知,他给人事厅写了反映问题的信,也去过人事厅面谈什么事,仕途已很不理想。
1984年“五一”前后,纯安兄又一次来到武汉,去了我家。那时我新婚不久,他专来贺喜,送来了两支笔和两个笔记本。可惜我正出差在外,没能见面,只看到他留下的贺礼,还有他的“文学设想”。
那是一份“富池文学”杂志组成人名单,主编李昕,彭迎喜和他是副主编,我也忝列之中。
富池是阳新母亲河富水的入江口,自古阳新人就是从此走出封闭。用“富池”做杂志之名,纯安兄是眷恋家乡,还是想借此再一次游向广阔?
文学是纯安兄的倾心所治,也曾为他斥之无用。创办文学杂志,这是他仕途无数次碰壁后的回归,还是絶望后最后的一个梦境?
显然,只要和纯安兄一次畅谈,谜团即可解开。可万万没有想到,上苍竟不给我们这样的机会。
1985年夏天,传来了纯安兄弃世的消息。那年纯安兄31岁,刚过而立,一切都应该是开始,怎么能成为结束?同学们没有相信的,都觉得那是个误传,或者就是一场恶作剧!
然而,一位和纯安兄相熟的阳新朋友证实了这一噩耗,也告诉了我们细节。
寄出了写给人事厅的信,纯安兄认为那就是寄出了希望。但事实并没有给翘首以待的他带来惊喜,信很快批给了阳新人事局。
接到批转信的那刻起,他已不是来自名校的人才,他成了一个异类。
接着是第二封,第三封……都是同一个结果,同样的命运。就连到人事厅面谈的事也很快传了回去。
终于有一天,上面宣布,他不能继续留在人事局,他得到师范学校去。
为什么?
“工作需要,组织上的安排!”
没有比这理由更冠冕堂皇和不可抗拒的了。
师范学校有中文科,所开课程跟大学相仿,纯安兄可以任教一门课,哪一门他都会驾轻就熟,都可能有所成就,都可能誉满学界。
可是没有多少天,又一个调令,调他到农机学校。
师范学校刚刚熟悉,为什么又要离开?
然而纯安兄已没有再问“为什么”,他只有少许惊讶,但没有争辩,他已放弃,他已学会了逆来顺受。那时的他就是一个俘虏,哀莫大于心死,也许那时他的心就已经没有了灵性。
“备备课吧,下学期上课。”
“备课?”纯安兄盯着农机学校的顶头上司,好一阵子,“备什么课,大学里,小说我都看了上千部。”
“要我备课?大学里,小说我都看了上千部。”纯安兄跟几个新同事说。
“要我备课?大学里,小说我都看了上千部。”纯安兄跟路上碰到的人说。
到底是来自名校!初听者有些肃然起敬了。
“上大学难道就是读小说?”再听了几次,有人便提出了疑问。
“是呀,千部小说,一天得一部,那都是咋读的?”有人附和。
光环便如此迅速褪去。再听到他说小说,有人开始扭头,有人开始讪笑。
逐渐地,他也从同事的脸上读懂了那种不屑,甚至狰狞。再想说小说时,他便欲言又止了。
再以后,和同事说点别的什么,似乎看到的也是一张张扭曲的脸。
自此他便不愿再说话,不愿再见同事,甚至不愿出门。在路上走似乎也有人指指点点,那分明是嘲弄。
这是怎么了?他感到他和这个世界已如水火。
既然世已不留我,我又何必留之!
当这个想法突然浮现在脑海时,他仿佛又觉得,其实这个想法絶对不是源于今日,已好久好久了。
只是今日太清晰,今日已没有干扰,已没了回头的信心,也没了回头的理由。
这一天他回到村子。他生于此,长于此,他就是从这里走进了名牌大学的。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爱着这里的一切。
他见了母亲。他幼年丧父,母亲太苦太苦。忘掉吧,他想忘掉母亲的所有,但,那佝偻的身子,那满是老茧的手,他拿到入学通知书时母亲合不拢嘴的笑,怎么也挥之不去。
他见了儿子。儿子还真的太小。他摸了摸儿子的脸,那是他多次亲过的脸,他抓住了儿子的手,好久,他每次离开家时,这双手曾无数次向他挥动着。
他见了妻子。结婚近十年了,有恩也有怨,但那都是过去。
也许,他和他们说了很多,但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丝毫也没有感到这以后就要和这个亲人阴阳两界,永不能再见。
他来到村后的树林里。
树林里很静,偶有小鸟欢鸣飘过。那时已夕阳西照,緑叶红花,都被染出金灿灿的光。远处,盛开的油菜花连成一片,大地如披金甲。
上苍造就的世界如此绚丽多姿,为什么造就的生命会脆如薄冰?
他来到一个大树下。
也许,他想了很多,他的老母如何度过余生?他的幼子如何长大成人?还有他无数的憧憬,他挚爱的文学……
也许,他什么也没想,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世既弃我,我岂思之!
他把带来的绳子绑在树杈上。
此时,村中炊烟冉冉。不时飘来几声呼喊,那是要亲人回村吃晚饭的呼唤。那声中可有他的老母,他的妻子,他的幼子?
他没有理会。他不愿再去理会。他再也不愿在这个世界上多待一分钟了。他的双脚瞬间离地,也就是在离地的这个瞬间,他的灵魂也就离开了他爱恨交织的世界,升入了冥冥之中。撇下了他的老母,他的妻子,他的幼子,他的学友,他一切的一切,只带走了他的梦。
200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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