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十年前,一位年轻人叩开我家门,自报家门说:“我叫王小安,祖父是王金发,与你祖父是战友!”“噢,王强盗孙子”——这是我刹那间的反应。王金发浙江嵊县人,自古嵊县穷山恶水,以出强盗称世,王金发有“王强盗”之称。我细看王小安,确高大姿英,有股豪气,有王金发遗风。进门后他直截了当跟我说:“我想为王金发平反,对他的评价有太多不实之词,你在历史研究所工作,又是太炎先生孙子,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于是他滔滔不絶地谈起王金发种种身后是非……。
自此以后,他隔三差五会来叩门,挟了一大迭家谱,大约有十五、六本之多,指着家谱大讲先人荣史,王金发豪史……。一杯茶喝了,又自动续茶,吃到茶叶发白,毫无辞意,如果留饭,更不谢辞……。听得我筋疲力尽,勉强应付,心中暗暗称他是个“话痨”。
当时我虽在社科院近代史所工作,工作似乎无比宽松,但三个月、半年、一年拿不出成果,可不是好混的!加上我学历不如别人,工作必须比别人努力,所以每一天每一小时对我都是无比珍贵的,养成平时与人交流,都以半小时为限。而且在当时王金发在辛亥革命史研究中无论如何是边缘人物,不是我们重点,要分心研究王金发实在没有精力。
但是王小安依然来往自如,如同出入自己的家,自己泡茶抽烟,依然滔滔不絶,讲嵊县各种逸闻。他说蒋介石原也是嵊县人,后划入葛竹,蒋介石很多朋友都是嵊县人,如竺绍康、裘文高、胡士俊、谢飞麟等,他们都是浙东会党乌带党核心,后与徐锡麟、秋瑾会合,成立大通学堂,王金发任体育老师为掩护,又与陈其美结合,从参加光复会到参加同盟会……。他对这些历史很娴熟,但大都是道听途说,没有相关文字佐证,但他抱了一腔热情要为先人平反,要还历史真相,他具有天生的鼓动与宣传能力,会不厌其烦去说服他人……。受他感染,我慢慢对王金发产生了兴趣,开始了对浙东会党及光复会正规研究。为此我二次随他去浙东,一方面动员嵊县召开纪念会与学术讨论会,一方面深入瞭解浙东史。在此基础上,我写出了数万字的《纷纭謡诼总无端——论王金发》论文,又写了《秋瑾留学日本的几段重要史实补正》、《蒋介石的早年》等一系列文章,也算很有收获,也不负王小安苦心诣意的委托。
王小安是一个再普通也没有的小人物,没读多少书,当过“体育兵”,复员后在街道小厂工作,后调到烈士陵园,他豪爽正直,没有城府,热情天真,爱好绘画。他到剧作家杨村彬、王元美夫妇家也不停“忽悠”,说王金发是东方的“佐罗”与“罗宾汉”,让这俩老作家动了写《王金发》剧本的心。他也说动了《文学报》主编刘金,以及他的同事,纷纷支持他到处去“游说”。我跟他去浙东,他让我一起去镇海看个朋友,是他“文革”出差时相识的,他们一起饮酒,一夜痛诟“这个女人”,他总是这样以赤心对赤心的交朋友,“文革”结束后,这个朋友担任了镇海公安局长,他热情的接待了我们,可谓也是“生死之交”了。王小安很短寿,47岁就突然病故了,但他的外甥女与我内弟却联姻成了夫妇,冥冥之中我们有种割不断的缘分。
作为名人之后,王小安尽了“后死之责”,帮先人正名,为先人洗诬,做到“为个人辩诬为小,为历史求公正为大”,这种风气是应该发扬的。“你记得我,我就活着”,这是很好的传统与美德。尽管他是小人物,我还是应该为他写点纪念文字!
二
纪念王金发殉难七十周年大会暨王金发学术研讨会终于在1985年5月30日至6月2日在他家乡召开了,来自北京、上海、杭州、绍兴……七十多个单位,一百三十余人出席了这次盛会,收到论文三十多篇,单单上海有政协副秘书长叶元(叶楚伧儿子)、政协副秘书长李赣驹(李烈钧儿子)、著名老报人《新民晚报》副总编冯英子、著名文化人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副所长唐振常、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夫妇、《文学报》副主编刘金、蔡元培女儿中科院蔡粹盎、秋瑾外甥女王焱华、上海图书馆老法师葛正慧、《解放日报》资深记者丁凤麟……。浙江还有著名学者胡国枢、戴盟、王尊贤、刘云山、陈惟于、裘士雄、王遂今、朱馥生等等。他们为什么会拨出三四天时间来到僻壤参加这样会议呢?因为他们都有话说,他们多少都受过不白之冤,他们都受过“左倾”之害,而当时正处于“拨乱反正”时期,都在为“第三次腾飞”而奋斗,他们都希望通过对历史的平反,来推动拨乱反正!今天的人也许完全无法体味当时这种激情了!
我受大会委托首先给大家报告了王金发其人其事。我首先否定了王金发辛亥革命前仅仅是个“緑林强盗、阻挠文明”,辛亥革命后任绍兴都督,“不谙吏治,苛政如虎”,“二次革命”后投诚袁世凯,反动势力一方总是说得他是一无是处,而革命派则高度赞扬他,说他“变卖家产,投入革命”,北上参加熊成基暴动,南下参加黄花岗起义,手刃劣绅胡道南,剪除内奸汪公权,惩诚刘师培,营救张伯同,追回革命经费,被称为“中国罗宾汉”,后又组织敢死队,加上海光复、杭州光复、绍兴光复,任绍兴军政府都督,积极练兵,准备北伐,推行新政……。但这是革命派第一次在顽固的封建旧势力的土地上执政,很快暴露出革命派的幼稚与不成熟,王金发有点无所适从,也犯下了不检点的错误。袁世凯篡政后,他又随孙中山反袁,遭到通缉,蛰居沪上,心灰意冷,寄情声色,又听从母言,去北京“假投城”,但袁世凯要他缉拿蒋介石、姚勇忱等作为条件,纔可允偌他为“总统府资政”,王金发只好“踉跄出京”,袁世凯立即命浙江都督朱瑞将他密捕,把他与姚勇忱一起被杀害,年仅三十三岁。对此反对势力弹冠相庆,借机造了王金发许许多多謡,而革命派又怀疑他叛变……。事实真相在以后激烈的时代风暴变幻之下变得模糊了,从他去世到开纪念会七十年中,中国经历激烈风云变化,王金发这些人的身后是非“历史陈账”又谁顾及。但孙中山称他“天地不仁、歼我良士”,蔡元培称他“智能俱困”,沈瓞民称他“浩气若长虹”……。所以柳亚子先生写了多首诗悼念他,称“功罪何当付盖棺,纷纭謡诼总无端”,这是说得何等透彻,百年历史何尝不是如此。柳亚子先生最后说:面对这段历史我们只好“一卷丛残带泪看”!是啊,面对可歌可泣的中国革命,无论旧民主革命到新民主革命乃至社会主义革命,何尝不是“一卷丛残带泪看”!这是一部血泪史啊!
这次纪念会与研讨会竟整整开了三天,大家认真投入,积极交流,这在今天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当初这批人都是被“解放”不久的,都是受过不公待遇的,他们常常体会“纷纭謡诼总无端”,他们同情王金发,痛恨不公,深深拥护拨乱反正。他们以自己经历与体会来论王金发,留下许多精彩发言(见会议纪念集)。唐振常先生强调“实事求是”精神,他写过为吴稚晖翻案文章,吴稚晖晚年表现很劣,但章太炎说他出卖同志,这事是没有的,所以我为他辩诬。著名报人冯英子说,他淞沪抗战时亲眼看到国民党部队一个一个师被打没了,这种视死如归精神让他激动,这是中华民族争独立的战争,不是国民党战争,我们要实事求是。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先生说,我们应该破除“左”的简单化的庸俗社会学的条条框框,为此他要写一部既具传奇又符大众娱乐要求的中国“佐罗”。著名编剧叶元先生结合他创作《鸦片战争》、《革命军中马前卒》等,谈怎么看历史人物,说我们一定要把人物放到当时时代环境之中,“也许今天有些年轻人,不把父母当一回事,不知什么叫孝,可是在当时社会,‘孝’字的份量是很重很重的”,所以王金发听母话“假投城”,也完全可理解。又如《苏报》案,清廷要捉拿章太炎、邹容,章太炎竟不逃走,邹容竟随后去自首,今天人就大可不能理解,认为“太迁”了,其实这是我们对当时社会与革命风气的不了解……。这样精彩发言,在这次会上比比皆是,体现了思想解放的风气。
自我认识王小安四十年已过去,参加过纪念会的多数人也纷纷作古了,但中国实现了“第三次腾飞”(这是当时语言),嵊县也发生了天翻地覆变化,简陋的“小百花”越剧团已修得富丽堂皇,王金发故居也修复了……。“话痨”王小安实在不痨,他的很多愿望正一件件成为了现实!
写于2021年6月3日
“王金发研讨会”三十七年之际
* 发表于2021年8月5日上海《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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