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折枝梅花去过年”。
自古人们就喜欢把梅花与过年联系在一起。
梅花盛开于春节前后,过大年与梅花吐香是连在一起的,总让人有种兴奋。
梅花的芬芳与幽香是特殊的,是这么袭人心肺,沁得刻骨铭心,浓烈得让你无法忘怀,这是其它花卉无法与之相比,让历代诗人词客穷尽文思也难以表达。它渗入人的记忆与脑海里,以至数里外,凭着这股香味可以引领你归家。
栽梅是历代士大夫的追求,我们家苏州的宅园里也栽了腊梅四五棵,有单瓣复瓣的,素沁红蕊的,一到冬天,满树开放,馥郁的香味可以传到街口。我们兄弟姐妹寒暑假都会回家,从饮马桥下车,走到穿心街小巷口,还没有看到老宅,就可以远远闻到熟悉的梅花香味,好比在召唤我们快快回家。
梅树是我祖母的心爱之物,修枝施肥,都是她亲手打理。当花儿盛开时,她会去剪几枝最壮硕的梅枝插到祖父的书房与客厅之中,满屋梅香熏得大家醉呼呼的。除了她剪几枝外,不允许任何人来剪她的梅花,那怕最受她疼爱的我也不例外。
祖母还栽了一颗緑梅,一颗红梅,它们显得特别娇贵,但香味却远远没有腊梅浓烈。祖母谢世后,红梅緑梅也先后枯萎了,这倒不是殉情而逝,实为难以伺候。只有腊梅活到如今,一到隆冬,依然开得一天一地,香味四溢。有一年花店老板来跟我父亲商量,让他们剪了去卖,说这不影响明年再长,他们开价伍千元,这在八十年代初,决不算笔小钱,我们工资也不过三、五十元,尽管我父亲很会花钱很需要钱,但他毕竟没有答应,他说梅花在,母亲就在,花卖了,母亲魂无法回归了。
前些天,电视中说公园中初梅绽放了,我于是匆匆忙忙赶到花市。这是一家由兄妹俩经营的店铺,他们承包了一个专门种梅的花圃,专售梅花,我多年来此购买,已与他们稔熟了。但店小妹笑我来早了,心太急了,说要再等上七八天。一周后我又去了。终于买了束花苞没有盛开的腊梅。回家后放在休息室的花瓶里,几次三番去催梅探梅,希望它早点盛开。终于有一个晚上,我闻到了一点点淡淡的幽香,它似乎在跟我打招呼,似乎在召唤我回到当年盛开时的故乡,像吹响的集合令,呼唤我们从四面八方来集合,回到当年的岁月。
梅花有种奇特功效,会勾起大脑的兴奋,带你回到当年闻到它的时空,把人带到以往的岁月,找到昔日的时光,寻到以往人们的面貌……。回忆起屋中的黄铜大暖炉,像《红楼梦》中贾母房中大大的暖炉,放着一层层镂空的外罩,叠成一个小塔,我们围炉而坐,笑谈着四面八方的见闻,听着长辈们讲的老话,大家莫名的嬉笑,大家高兴地叫闹……,祖母笑盈盈地望着我们,父亲不停地走来走去,给们送来各式种样的食品……。有时我们会玩牌,或去玄妙观吃小吃,或结伴去看电影,无忧无虑牵着手走在街上……。尽管后来我们又回到四面八方,一晃几十年,我们已垂老,有的腿脚再不利索,有的则去了天堂。但梅花的芬芳就像集合令,把我们重新召唤到一道,唤醒记忆,把我们的灵魂集在一道,在梅花的香云中相会拥抱!
尽管多少年来,各种运动,各种冲击,要我们与家庭“划清界线”,要我们忘记这种“小资的情调”,但年复一年的梅花却召唤我们回到大自然的怀抱!
祖母是位诗人,夏承焘先生、龙渝生先生,都赞美过她的诗词。她的诗词都是咏物,不幸的时代,离乱的家庭,让她由衷而发。她的许多诗词是咏梅,与梅唱和,她由咏梅到爱梅写梅,即画梅。这大概是无人知晓的。
祖母爱梅,写梅,画梅都是无师自通的,过去文人大体都如此,这也一脉相承的。祖母笔名影观,着有《影观诗词集》。她又好书法,风格近瘦金体,她九十六岁时书法作品还代国家去日本展出,可见水平不一般。书法与绘画又有“书画同源”之说,好的书法家,深韵用笔。画梅与书法是相通的,都是如何用笔。故祖母常常在纸上画上一根枝条,添二朵梅花,这样的涂鸦是经常的,但似乎没有见过她的完整的作品。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汤国黎诗词集》扉页上印了她画的一枝梅花,不知我弟弟从何找到,用在了书中,我不十分清楚。
但是我最近整理先祖父与先祖母遗物,准备捐给章太炎故居或纪念馆时,忽然在祖母给我的一捆旧扇面里,竟发现了她书写的扇面有十多幅。虽然有些已破旧,有些却十分金贵,还有吴湖帆、汪旭初等一批名家的扇画多幅,这让我喜出望外。祖母仙逝四十年来,我忙于工作与生计,竟忘却了整理这些东西,其中有一幅扇面让我最最吃惊,这是祖母手绘的一幅梅花图(图一,见彩页),后面还有她题写的一首诗(图二,见彩页)。这是她生前唯一留下来的一幅绘画作品,而且绘得这么有章法,布局得当,枝条合理,梅花有神,浓淡适宜,笔法老到,完全不像外行所绘,可见她在这方面的修养,只是不肯轻易示人,保持了她一贯谦虚的个性。
祖母题写的诗是她1943年之作,题《阅项氏梅花手卷感赋》(共八行)的其中最后四行,这梅花图是会稽陈士隐写,旧藏五州大药房项松茂先生家,卷长一丈八尺,祖母阅而有感而成诗一首。诗曰:
漠漠彤云雪意含,千枝万朵玉梅酣,
自从写入丹青里,未许游峰任意探。
冰想精神玉想容,水嫌清淡墨嫌浓,
凭他挥洒神来笔,莫更罗浮访旧踪。
写得真是诗也精彩字也精彩。这一切真是在冥冥之中她对我宠赐,她知道我会欣赏她的作品,会爱护她的作品,会帮她发扬与传承。她相信在梅花飘香时,我们会相互罣念,会倾诉衷肠。
这一切都是承梅花的召唤!
写于2022年1月19日
* 发表于2021年3月月17日上海《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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