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谓创新之意,今国人多有引述西人熊彼特经济创新之论者也。殊不知,吾中华先祖早有创新之议,如《魏书》所云:“革弊创新者,先皇之志也”,魏 收:《魏书》(第四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396页。即为佐证矣。而创新之行,百家争鸣之战国时代即已盛为风气。诸子各家,不胜枚举,其有以纵横之术谋天下一统者,或有为君筹谋划策者,或有奔走游说者,或有折冲樽俎者,或有着书立说者,而游刃有余于云谲波诡之政治外交风云之大变局中,奇谋异计,超常人之创新,越凡夫之胆智,均有建树而名见于世也。魏人范雎者,可谓名非虚传之一者也。
夫范雎地缘创新之说,基于其对天下地缘大势与秦国地理气象长短瞭如指掌也。如《战国策·秦策》载记:范雎至秦,受秦昭王尊拜且无疑后,谓秦昭王曰:“大王之国,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战车千乘,奋击百万。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今闭关而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国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何建章:《战国策注译》(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71页。盖而析之,范雎此论堪与苏秦张仪纵横捭阖之立论相媲美矣!
战国时代,昔者争于气力,是故长师劳顿无功而返者多矣,且惟武力征伐常无定数者众哉,不计利害令民生灵涂炭者频也,然范雎引昔者之鉴,以地缘战略创新之谋思,为秦王举荐远交近攻之筹策,军事外交兼备之韬略,以受用于秦。如范雎谓秦王曰:“大王伐韩、魏而攻强齐,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之则害之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可亲,越人之国而攻,可乎?疏于计矣。昔者,齐人伐楚,战胜,破军杀将,再辟千里,肤寸之地无得者,岂齐不欲地哉?形弗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露,君臣之不亲,举兵而伐之,主辱军破,为天下笑。所以然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食者也。王不如远交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今舍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地方五百里,赵独擅之,功成、名立、利附,则天下莫能害。今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若欲霸,必亲中国而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赵强则楚附,楚强则赵附。楚、赵附则齐必惧,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可虚也。”何建章:《战国策注译》(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71-172页。上所述者,系范雎谏言秦存时弊之殆患,建言秦征战制胜之创见。由是以来,远交近攻之道,遂成中国智慧名典,闻名天下,且为成语或百姓口头之言,实谓范雎地缘战略创新思想之功矣。
战国时代,天下争雄,风云际会,诸侯关系,瞬息即变,尔虞我诈,时之常态。应对其势,范雎地缘战略思谋创新之意,则谓随形而变,因势而行也。时先礼后利,时先理后兵,时不战而屈人之兵,夫其奇谋异计,可谓千古絶唱也。如范雎与秦昭王商议征魏之事,即为例证。《战国策·秦策》载记:秦昭王曰:“寡人欲亲魏,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奈何?”范雎曰:“卑辞重币以事之,不可;削地而赂之,不可;举兵而伐之。”何建章:《战国策注译》(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72页。于是举兵而攻邢丘,邢丘拔,而魏请附。
战国时代,地理地缘形势,犬牙交错,利害俱连,设若快刀斩乱麻,孰知与人与己,何以善哉?是故诸侯常优柔寡断,踌躇不前也。而范雎观秦与韩之地理之势,析秦与韩之地缘利害,谓秦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若木之有蠹,人之病心腹。天下有变,为秦害者,莫大于韩,王不如收韩。”王曰:“寡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奈何?”范雎曰:“举兵攻荥阳,则成皋之路不通;北斩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兵不下;一举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魏)韩见必亡,焉得不听?韩听,而霸事可成也。”王曰:“善”。何建章:《战国策注译》(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72页。后遂收韩。于此,范雎地缘创新之思想,宋代政论家苏洵有体悟之论,可为资鉴。苏洵《攻守》篇有曰:“攻者有三道焉,守着有三道焉。三道:一曰正,二曰奇,三曰伏。坦途之路,车毂击,人肩摩,出亦此,入亦此,我所必攻,彼所必守者,曰正道。大兵攻其南,鋭兵出其北,大兵攻其东,鋭兵出其西者,曰奇道。大山峻谷,中盘絶径,潜师其间,不鸣金,不挝鼓,突出乎平川,以冲敌人腹心者,曰伏道。……攻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木偶人是也。守正道而不知奇道与伏道焉者,其将亦木偶人是也。”“吾观古之善用兵者,一阵之间,尚有正兵、奇兵、伏兵三者以取胜,况守一国,攻一国,而社稷之安危系焉者,其可以不知此三道而欲使之将耶?”苏 洵:《权书》,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31-32页。今析范雎所谋之精义,实妙其正、奇、伏活用之创新也。
战国之战,地缘搏击之图者,皆为攻城略地以扩展地理生存空间也。诸侯相攻,群雄相争,贯于尚武屠兵而寡惜命财,且争战之态期,或速或久,搏击之果,或胜或负,瞬息万变,实难断测矣!然范雎地缘谋思之创新,概而言之,即为其化兵戎屠戮之战为政治外交博弈之交,细而论之,则为转控地缘空间之争为调控人缘关系之术,且阳以兵战之势为慑而阴以政战、心战为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如《战国策·秦策》载之曰:秦攻韩,围径。范雎谓秦昭王曰:“有攻人者,有攻地者。穰侯十攻魏而不得伤者,非秦弱而魏强也,其所攻者地也。地者,人主之所甚爱也。人主者,人臣之所乐为死也。攻人主之所爱,与乐死者斗,故十攻而弗能胜也。今王将攻韩围径,臣愿王之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也。王攻韩围径,以张平为言。张平之力多,且削地而以自赎于王,几割地而韩不尽;张平之力少,则王逐张平,而更与不如张平者市,则王之所求于韩者,言可得也。”何建章:《战国策注译》(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89页。于是乎,秦以范雎之计,先迫韩割地,后遂灭之。
太史公尝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司马迁:《史记》(第十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56页。战国列强,或逐鹿疆场者,或纵横捭阖者,皆以地缘之利为图,概莫能外矣。时范雎于地缘政治谋思创新之道,即以文战化解兵战为基,以金缘趋利之心为饵,分化瓦解赵之地缘合纵之谋,堪为货币战争之先驱者也。如《战国策·秦策》载记: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秦相应侯曰:“王勿忧也,请今废之。秦与天下之士非有怨也,相聚而攻秦者,以己欲富贵尔。王见大王之狗,卧者卧,起者起,行者行,止者止,毋相于斗者;投之一骨,轻起相牙者,何则?有争意也。”于是,(秦王使)唐雎载音乐,予之五千金,居武安,高会相与饮,谓邯郸人“谁来取者?”于是其谋者固未可得予也,其可得予者,与之昆弟也。应侯谓唐雎曰:“公与秦计功者,不问金之所之,金尽者功多矣。今令人复载五千金随公。”唐雎行,至武安,散不能三千金,天下之士大相争与斗也。”何建章:《战国策注译》(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92页。后,赵之合纵败裂,秦之得势也。
上所述之,岂不见范雎地缘创新之智哉?韩非子曾云:“鄙言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此言多资之易为功也。故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故用于秦者,十变而谋稀失;用于燕者,一变而计稀得。非用于秦者必智,用于燕者必愚也。盖治乱之资异也。”周勋初:《韩非子校注》,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77页。太史公称范雎之功为“信哉是言也。”司马迁:《史记》(第七册),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25页。何以为此?曰:势有别异,士有偶合也。若素论此,其焉能无理乎!然允当论之,范雎地缘战略匠心独运之智,独步当时,有几人与其为偶耶?穷究其理,至今发人深省尔!清人汪辉祖曰:“盖治术有经有权,惟有才者能以权得正,否则守经,犹恐不逮耳。”佚名等:《为政恒言》,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7-320页。以是观之,范雎地缘战略创智之事,堪称才超练达,识越明通。故其应酬时局,皆为一事到手,自始彻终,通盘熟计,实能收之,然后发之;万一难以收局,絶不卤莽开端也;遇有彼此殊尚、今昔异势者,尤以相时因地,辨证维新,筹其所宜,奉巧拓业,襄助于帷幄之内而创秦一统天下之胜局也。是故范雎虽自称“东鄙之贱人也,开罪于楚、魏遁逃”奔秦,且“无诸侯之援,亲习之故,”然受秦王“举于羁旅之中”,何建章:《战国策注译》(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00页。拜卿相,封应侯,始得善终。其处事立人之迹象,实乃着业当时,流名后叶者矣。
吾虽人微言轻,然盼待祖国早日统一之心,实情真意切也。且恐虚言无补,故以古之范雎浩旷经纶之史例为轨辙,希冀今之贤达筹运海峡两岸和平统一之大业,虑周时势,思纳谠言,以为资鉴耳!
张江河,暨南大学地缘战略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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