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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人渔事(四题)

  元 贞

  清早起来,元贞的一泡尿,总要送到我的窗户底下屙。这小子尿劲足,只听得窗户底下一阵乱响,不是雨打芭蕉,是雨淋乱草。他挺着小肚子,呲牙咧嘴,一定畅快极了。

  这时候,妈就开始在被子里用脚蹬我了,起来,起来,元贞都尿了。 

  我就起来了。就着天光穿上衣裤,摸索着拿起鱼篓,冲出门去。

  元贞在门口等我。

  顺着田间的小路往前走。我说,你小子真能屙。元贞说,不光是我,我家猪娘也屙。我说,难怪,婆娘屙得破雨淋。元贞说,那是说人。我说,猪也一样,比人还厉害些。

  很快就到了队上的打谷场。元贞爬上草堆,扯出一捆稻草扔下来,我接着背在背上,相跟着走进旷野。

  通往湖堤有一条路,把内湖切成两半。湖面上结着冰,看上去白生生的。稀稀拉拉的芦苇、荷叶,长在冰面上,像外公头上的乱发,遮盖不住头皮。

  天冷得狠。元贞走在前面,猴着腰,不停地嗦鼻子。我背着草,背上暖和些,偶尔一抬头,脸上还是有刀锋掠过。

  元贞猴精,低头走路,眼不闲着。川儿,川儿,快看,快看,冻着了一只野鸭。

  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湖面果然有个黑点,一动不动,像一堆牛粪。

  我说,捡吧。他说,不行,让它多冻会儿,早上冷,冻稳了,等会儿好捡。

  到了下笼的水沟边。把背上的稻草分成两半,一半下水前用,一半上来再用。

  元贞掏出火柴,哧的一声点着了草,天地间就跳出一团光亮,照着两个早起的少年,照着少年身边的湖水、稻田,照着湖岸上、稻田里的枯草,把沟里的水也染上了颜色。

  我和元贞对面坐着,地上凉,往鱼篓里塞块土,当凳子用。烤了手又烤了脚,烤了前面,又烤了背面。把身子烤暖和了,就开始下水取笼。

  笼是竹子编的一种纺锤形的捕鱼器具。腰身上下,对应安装一个漏斗形的须口,须口的尾部是柔软的竹片丛集之处,鱼进去容易,出来很难。将笼置放在流动的水沟中间,或田埂的缺口处,两边用泥堵住流水,让鱼顺水而下,或逆水而上,通过须口进入笼中,而后收笼取鱼。

  春夏两季,是水流鱼动的季节,内湖的每一条水沟、每一块稻田都有鱼。把笼随意丢在有水流动的地方,不用两边堵泥,都会有鱼进到笼中。老辈人说,懒人下笼,愿者入内,是姜太公传下的法子。

  秋冬两季,游鱼都深藏水底,只有不怕冷的小虾,在水草中闪烁,依旧十分活跃。

  脱下鞋袜,赤脚下水那一瞬间,少不得要显示几分豪气。我和元贞吼着叫着跳进水沟,各自提起了隔夜放置的竹笼。一阵哗哗啦啦、嘁嘁嚓嚓的水滴虾跳过后,手里的竹笼顿觉沉重。

  爬上沟岸,把一笼的小虾倒进鱼篓,又点着了火,烤冻僵了的手脚。还是稻草的火焰,却像针一样扎进皮肉。一会儿手脚麻痒痒的,有无数的虫子在咬。元贞笑嘻嘻的望着我,隔着火,脸像个裂开的石榴。元贞嘴阔,牙白,生就的地包天。他说话,我总怕他的下牙咬了鼻子。

  他说,我敢吃生虾,信不信。我说,信。

  他随手拿起一只活虾,丢进口里。并不嚼,只张着嘴,让虾在舌面上跳跃。雪白的牙齿像半圈护栏,围着舌头像猩红的地毯,一个通体透明的精灵在上面跃动。风吹着火焰,发出呼呼的声音,天地都在看着这个含虾的少年。

  元贞真的吞下了这只虾。又笑嘻嘻地说,走,捡野鸭去。

  踩灭了火灰,朝村里走去。天已大亮,湖面上的景物看得清楚。果然是一只野鸭。昨夜许是贪食,错过了结冰前起飞的时间,如今被牢牢实实地冻在冰面上。

  元贞说,我来。就用一根树枝探着冰面,小心翼翼地向野鸭靠近。走了两三丈远,快够着野鸭了,他突然停下来说,你来,你来,我手太短。

  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冰面,三步两步就到了他身边。他说,再往前走几步,就够着了。你先抓的,你多分一点。说完,就退到我后面。

  我继续向前,又走了几步,伸手抓住野鸭的翅膀。突然脚下一阵碎响,冰面裂开了一个大洞,我连人带鸭跌进了深水沟里。

  元贞救起了我。我的衣服鞋袜打得透湿,身子哆哆地发抖,牙齿殻殻地打颤。元贞说,草没啦,烧不成火,跑吧,跑起来暖和些。

  我就背起鱼篓拼命地跑,到家了,浑身还是结成了冰枷子。

  元贞的妈是我的堂伯母,我叫大娘。大娘说,川儿吃了亏,鸭子多分点。我得了连头颈带腿的半边,元贞那半边没有头颈。妈说,大娘就是精。

  元贞送鸭子过来时,我才看清,他这天穿了一身新衣裤。我说,行呀,元贞,就过上年啦。

  元贞呲着下牙说,要不是这,你就掉不了沟里啦。

  我说,原来你狗日的晓得前面有沟哇。

  元贞说,是。我七哥前年穿新的,八哥去年穿新的,今年轮到我,死也不能打湿了。说完,转身走了。那样子,是比往年神气。

  元贞走后,妈说,比他妈还精。我说,妈,别怪他,他家人口多。

  正说着,元贞家传来叫喊声。是队长找到他家,说烧了队上稻草的事。大娘说,队长,莫怪,我把他的屁股打成两半。

  队长说,屁股本来就是两半。说了都笑了。

  队长走后,大娘对我和元贞说,小气!烧一捆稻草么样,下次扯两捆,烤暖和些再下水。

  归 渔

  腊月里,临近过年的十来天,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躁动。

  女人把砧板刮了又刮,把刀磨了又磨。老人把挑担整了又整,在村口望了又望。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满村巷乱跑,猫儿亢奋得房前屋后乱叫。

  连狗也耐不住寂寞,时不时要对着村人汪汪几声。

  下湖拉索的人要回来了。

  元贞的嫂子眼尖,头一个瞄见村道上出现的人影。大元,大元,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男人,就扯着嗓子喊开了。

  围在村口的人都扯着嗓子喊开了。一个名字被无数次地重复着,用不同的呼号重复着。许多名字被搅合在一起,被不同的声音重复着。从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嗓子眼里冒出的热气,在村口漫成一团,随着声波向旷野弥散开去。

  就有人扛起挑担迎着归人奔去。许多人也扛起挑担紧随其后。

  各家都准备好了接鱼的人。拉索的人是不带鱼回家的,他们是英雄,英雄是不负责回收战利品的,他们要接受灵与肉的供奉。

  元贞的哥一进门,就把他嫂子按在床上,屋子里顿时发出一阵撕打之声。元贞的十弟说,我哥又打嫂子了。元贞说,不是打,是杀。

  这天傍黑,村里的女人都遭遇了一场疯狂的屠杀。村巷里,到处都可以听到各种古怪的撞击声。

  然后各家的女人从屠场上站起来,拢一拢头发,整一整衣衫,推一把馋嘴的男人,指着桌上的饭菜说,不够吃这个。就提起砧板、菜刀,奔向另一个屠场。

  队里的打谷场上,已是灯火通明。各家挑回的鱼,堆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坟包。女人熟练地围着坟包坐下,盘着腿,把砧板用土坯垫着,就开始杀鱼。

  她们管杀鱼叫驰,不叫杀。叫杀太凶,叫驰柔和些。驰是刺的别音。刺是古音,读走了就是驰。所以,驰鱼,驰鱼,快点驰,快点驰,就成了这天晚上所有女人最文雅的交际语言。

  驰鱼是技术活,也是力气活。女人一边唠着家常,一边开膛破肚。纷飞的鳞片在灯光下闪闪烁烁,不同颜色的鱼杂,被分置在身边的筐篮内。孩子们在鱼堆间穿出穿进,拿鱼当武器互相打闹。各家的猫静静地守候在主人身边,等着随手丢出来的赏赐。也有哪家的猪娘在旁边哼哼,那多半是刚下了仔等着鱼杂作营养。狗是永远忠实的看守者,尽管不沾一点儿荤腥,依旧这儿嗅嗅,那儿闻闻,不停地在鱼堆边逡巡。

  夜半时分,冷月升上高空,灯火渐渐变得昏闇。孩子被老人拉回去睡了。猫饱餐过了,蜷缩在谷垛边打盹。狗也停止了巡逻,半蹲在主人身边,望着已被主人削平了的坟包,耐心地等着送主人回家。

  大元的媳妇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坐在附近的桂花说,莫闭着嘴,砍个鬼噻,哎呀,困死了。

  他们把讲故事叫砍鬼,大约故事里都有鬼,鬼不吉利才要砍。

  桂花是山里嫁过来的,人老实,叫她讲,她就讲。

  还真的有鬼耶,我家五火讲,他们这次拉索,就遇到鬼。

  听说遇到鬼,女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催桂花快讲。

  那天下湖,六火、七火兄弟拉着两个索头,顺水往东南走,麻索吃了桐油、猪血,又硬又重,落在泥水里,拉成个半圆,要多大力气。

  莫说,莫说,这个我们都晓得。砍鬼,砍鬼。女人们都等不及了。

  五火他们几个提着赶网,跟在后面,穿着齐胯裆的牛皮腰靴,在膝盖深的烂泥里往前赶。

  桂花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讲。

  麻索在水下碰到一条鱼,翻起一个水花,就伸手抓到网里,又碰到一条鱼,又翻起一个水花,又抓到网里……

  又碰到一条鱼,又翻起一个水花,又抓到网里。你撩我们呀,快讲,快讲,砍鬼,砍鬼,女人们都愤怒了。

  桂花笑笑说,莫急嘛,听我讲噻。五火说,先拉得好好的。突然,湖水在眼前打起旋来,往东南流的水,改西北方向了。水底下的鱼,也不用碰到索,就都翻出水花来了。湖面上哗哗啦啦,闹了足有大半天。

  后来呢。女人显然都为自家的男人揪着心。 

  后来呀,就听到鬼叫,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一男一女,还是两个鬼耶,这个叫,那个应,吓死个人。他们越叫,湖水旋得越快,搞得五火他们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 

  怕是在叫春吧,也太早了呀,这还是寒冬腊月呀,搞那事就不怕冻坏了身子。

  是你家五火被女鬼迷了吧,叫几声就软了腿,这要是粘上了,还不变成一坨糯米糖。

  接下来是一阵开心的哄笑。笑够了,又接着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呀,再后来湖水成了一锅粥,不知是向东南还是向西北,湖面又大,方圆上百里,望不到边,又辨不到方向,就困住出不来了。

  那么办呢?女人的神情,仿佛事情正在发生。

  么办哪,豆瓣。幸好他们那天干粮带得足,要不,非冻死饿死不可。捱到晚上,才望着天上的星星走出来。

  呀,真是见了鬼耶。女人都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是鬼,是翻湖。

  不知什么时候,睡了一觉的男人都起来了。大元冲着桂花笑笑说。

  么叫翻湖呀,桂花听不懂。

  么叫翻湖呀,我也不懂。听老人说,是有人堵住了通往长江的出口,湖水倒灌,打起旋来,翻起花来,人就晕头转向了。

  谁有这么大能耐呀。

  谁呀,大元说。我爷爷说,光绪年间,他碰到过一回,是洪帮大爷卢胜堂干的,为的是争一片湖产。我爹说,日本人来的时候,他也碰到过一回,是县太爷邱秉梁干的,学三国上的水淹七军,为的是挡住日本人。这回让我碰到了,就不知为啥。

  听说是政府在修水闸,谁家的女人冒了一句。

  好呀,修水闸好呀。大元的话显然引不起女人的兴趣,纷纷打着呵欠,伸着腰臂,说,去回吧,去回吧。

  各家的男人帮女人收拾完残局,都相跟着回家睡觉。

  天麻麻亮,还捞得上睡个回笼觉。

  被窝冰凉。大元抱着自己的媳妇,拿起她的手问,驰了一夜的鱼,痛吗。媳妇说,不痛。

  媳妇摸着大元的大腿根问,还要吗,大元说,不要,留着吧。睡。

  又摸,又问,牛皮靴硬,扎的疼吗,大元说,惯了,不疼,睡。

  元贞的十弟屙完尿,钻进元贞的被窝筒子说,我哥不打我嫂了。元贞说,不打了,总打不打死了。

  村巷里听不见人声、犬吠、猫叫,都趁着天光补足这一个回笼觉。

  精 古

  精古不是个文词儿,是个口音。从不同口里出来的,不一样。精骨、精怪、精瓜、精哥、精狗的,随你怎么叫,都晓得是一个人。这个人就这样没了名字,又有许多名字。

  姓氏名谁不晓得,何方人氏不晓得,因何而来也不晓得。不做坏事,也不害人,长年在湖岸上落脚,搭个草棚子,吃睡都在里边。没看见有人来往,也很少外出走动,一年四季在湖边安营扎寨,没人理,没人管,死活队上都不问。查人口的问下来,队长说,他是精古,不是人。

  精古是湖上的一道风景。热天脱得精赤条条的,往湖水里扎猛子,屁股一撅,腿一翘不见人,钻出水来,两手都是鱼。把鱼放在鱼篓里,又一个猛子扎下去。鱼篓固定在一块木板上,木板浮在水面,有一根细绳与他相连,他在水里钻到哪,木板和鱼篓就游到那,像水面一朵流动的睡莲。

  冬天摸脚迹是他的絶活。也脱得精赤条条的,不论刮风还是下雪。下水前先对着酒壶喝上几口,然后漫不经心地走进冰凉刺骨的湖水里。永远是小山边的那个湖汊,说是有胶泥,踩下去一个深深的脚印,顺着脚迹插上一根根细长的竹条子,从湖汊这边插到湖汊那边,密密麻麻的,像冬日的芦苇。

  照常是在头半夜踩上脚印,插上竹条,天蒙蒙亮就下水取鱼。踩脚印是站着的,齐腰齐胸深的水都有。取鱼时得蹲下身子,伸手到脚印里去摸,人就得整个身子都没在水里。脚印是个窝,有人的体温,鱼把它当了床,蜷在里面,一动不动,只等你伸手去抓。没人看见他什么时候踩脚印,也没人看见他什么时候下水取鱼。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下水取鱼时发出的声音,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又尖又细又长,像唱,又像叫,初听时说是人声,后来都说是鬼叫。

  不管是人声还是鬼叫,这时候,湖汊那边的小山上,就有回声传来。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同样又尖又细又长,像人声,也像鬼叫。

  山上有个观,又有一座庵,观名清风观,庵名水月庵。观中没有道士,庵里有个尼姑。乡里婆娘爱嚼舌根,就把这喔喔咿咿的声音,派给了湖汊两边的这两个人。不是他俩,能是谁,难不成真有鬼,说有鬼是迷信,你们谁见过。婆娘们这样说,男人也只能点头称是。

  有一年搞运动,清理阶级队伍,一个阶级敌人都不能漏网。村里的都清完了,工作组忽然想起了精古。精古就成了特务,尼姑也成了女特务。阶级敌人实在太狡猾了,他们潜伏得实在太深了,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还不知道,还不当回事,可见我们丧失了革命警惕性。工作组长这样说。就把他们抓起来了,押到队上来批斗。

  村里人见过精古的不多,见过尼姑的没有。把他们押到批斗台上,当着面,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结果上台批斗的没话说,台下的后生媳妇倒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大元说,这娘们年轻时一定俏死个人,你看人家那模样,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哪样都不缺,女特务就是俏。

  就都回过头去看大元媳妇,笑她缺鼻子少眼睛。

  大元媳妇却看着精古不眨眼,扯扯桂花的胳膊说,你看你看,都四五十岁了吧,胯裆里还有一大坨。桂花说,你就喜欢那,不害臊。

  大元瞟了她们一眼说,不看了,不看了,去回,去回。大元媳妇说,去回搞么事呀,看哪,看哪,让你看个够,省得半夜里想起来把我不得了。

  斗不下去了,工作组就来扭转方向。组长说,谁派你们潜伏的,你们的上级是谁,给你们布置了什么任务,电台在哪里,密码本在哪里,同伙在哪里,统统都说出来。最后领着大家喊口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阶级敌人不投降,我们就叫他彻底灭亡。精古答不上来,尼姑也答不上来。问急了,一个喔喔喔喔,一个咿咿咿咿,学鬼叫呢。还是工作组长英明,说,不斗了,瞎躭误工夫,他们是哑巴,两个死哑巴!

  后来有一年,县志办来了人,说是民国年间,本县有一位国民政府的参事,退休后在湖中的那座小山上修了一座别院。参事本人笃信道教,夫人却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为了尊重彼此的信仰,就在山上另建了一座道观,一座尼庵,分请老道、老尼主持,又为这老道、老尼各派了一个弟子。这两个弟子正值青春年少,虽自知是出家之人,却禁不往荡漾春心。整日价在一起采莲、荡舟、淘米、打柴,一来二去,日深月久,有一天竟偷吃了禁果。

  出了这样的事,师傅蒙羞自不必说,参事本人也叫苦不迭。原以为找两个哑巴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语不通情通,可见古人言之不谬。就摇头晃脑地念诵起来,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怎么就忘了言之不足,还可以手脚并用,一样可以做出那事呢。于是将小道逐出山门,却将小尼幽禁尼庵。这哑巴小道不知在哪儿流浪多年,有一天忽然又跑回来了。好在江山易主,无人追究,就不声不响地在这湖汊边安了家。

  这以后,湖汊两边就有了喔喔喔喔、咿咿咿咿的鬼叫声。

  听了方志办老师的话,人们自然对这一对哑巴男女多了几份尊敬。觉得他们给乡梓增了光,乡里还计划将他们的故事开发成旅游产品。

  后来,精古和尼姑都活到了八九十岁,世道变了,他们没变,也没人要他们变,就这样,年复一年地装扮着湖上的风景。

  乡里想趁他们在世时,把这个旅游项目搞成。要在山上大兴土木,重修道观,再造尼庵。又从县里请人下来,规划设计,撰写脚本,忙得个不亦乐乎。

  又过了些时,大元下湖回来说,这几天怎么没听见精古的叫声。村长就叫大元打发几个后生去看看。去看的后生回来说,精古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在湖上了,精赤条条的,平躺在水面,围着山打转,怎么弄都弄不上来。

  村长说,么办呢,大冬天的,不把尸体弄上来,就冻在湖面上了。吓都要把人吓死,还搞个屁的旅游呀。

  以上三篇载《长江文艺》2015年2月号

  追 鱼

  村里有个杀脚鱼的,名字叫细火(读虎)。细火是个寡汉条,这儿的人叫孤佬,跟一个傻弟弟一起生活。傻弟弟也没结过婚,两兄弟相依为命,家里虽然缺个女人打理,却不愁吃,不愁穿,比一般人家的日子过得还要安生。

  细火有一手絶活,就是杀脚鱼。这儿的人把鳖叫脚鱼,把抓脚鱼的活计叫杀脚鱼。大约是抓脚鱼的人大多不用网,也不用钩,而是用叉,一叉下去,直透鱼背,岂不是杀。细火抓脚鱼所用的家伙就是一把大钢叉,只是这叉有点特别,人家的叉是五齿,他的叉是七齿,人家的叉长七寸,他的叉长九寸,七齿张开,一字幷排,入土九寸,深及泥芯,任多宽的湖滩,多深的烂泥,只要细火的钢叉像篾子一样地来回篾过几遍,偎得再深、藏得再巧的脚鱼,也别想逃脱。细火因此得了一个外号,叫“絶户”。

  这“絶户”二字虽然恶毒,但放在细火身上,倒也切合实际。一者自然是说他杀脚鱼的技艺高超,所到之处,鱼户皆絶,一者又显然是暗指他断了香火,后继无人。有这么一个“絶户”在身边,村里人就免不了要编出许多故事。说是细火曾经差点就有个老婆,那是在他二十岁上的时候,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行礼已毕,正簇拥着要进洞房,有人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说是今天早起下湖,看见了一个大脚鱼的脚迹,朝西北方向的许家岔去了,那脚鱼没有十斤也有八斤,来人不无夸张地说,他追了一天没追上,这才回来告诉他,想不到正撞上他的大喜日子,可惜,可惜,实在是可惜。

  这事儿要放在旁人身上,就嘻哈一笑过去了,或者要说来人不识相,没见我正忙着吗,你小子存心想冲了我的喜事怎么的。可放在细火身上,就不一样了,他一听这事,就像着了魔似的,立马扯下胸前的绣球,头上的宫花,丢下新娘,扒开众人,跑进柴房,抓起他的七齿钢叉,就发疯似的跟着那人跑了。新娘等了一夜,到天亮还没见新郎回来,就被娘家人用一辆独轮车接回去了。

  这件事村里人后来传说的是,细火和那人当即就顺着那只脚鱼的脚迹追到了许家岔,又从许家岔追到了桂家墩,从桂家墩追到了吴家湾,从吴家湾追到了张家圩,从张家圩追到了胡家港,从胡家港追到了丁家汊,从丁家汊追到了孔家桥,最后在孔家桥一户人家的菜园里找到了这只脚鱼,拿回来一称,果然有七八斤,细火从此名声大震。

  追到了脚鱼,丢掉了老婆,细火并不后悔,逢人便说,这婆娘没福气,本想杀个大脚鱼给她打副手饰,她没这个福分,就怪不得我了,从此不谈婚娶之事,把心思都用在了杀脚鱼上面。早起扛起钢叉下湖,傍晚回来,钢叉上就挑着两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兴致起来了,有时候夜半时分还在湖滩上晃悠,天亮了回家蒙头大睡。他这一折腾不打紧,这一带的脚鱼可就遭了大殃,村里人说,湖滩上有细火的脚迹,就没有脚鱼的脚迹,老天爷让细火絶了户,细火让脚鱼絶了户。这“絶户”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细火杀脚鱼,却不吃脚鱼,他说这东西黑乎乎的一坨,又蠢又笨,像泡牛屎,看着就让人恶心,他是吃不下去的。他杀脚鱼就是为了卖,换几个小钱让他和傻弟活命。可偏偏这地界的人也不兴吃脚鱼,所以细火虽然杀了那么多脚鱼,却一直未见卖出多少,更不要说发财不发财的事了,细火和他傻弟的生活也因此未见有多大改善。

  细火的脚鱼生意不旺,除了没有多少买主,还有一层原因,就是细火的傻弟喜欢给脚鱼放生。细火杀的脚鱼多了,家中无处存放,就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水池,囤在里面圈养起来。兴许是水池挖得太浅,也兴许是脚鱼善爬,每到夜半,常常有许多脚鱼从池子里爬将出来,钻到院子的各个角落,有的又顺着院子的杂物爬上窗台,水平高的便从窗台爬进室内,钻进室内的各个角落,甚至藏入屎尿桶内。乡下没有公共厕所,但凡起夜,无论屙屎屙尿,都屙在床头的一只粪桶内。有一次,细火的傻弟起夜,坐在粪桶上屙屎,正屙得起劲,突然觉得自己的屁股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当即大叫一声,疼得站了起来,等到细火掌灯一看,才知是被一只脚鱼咬住了。细火知道,被脚鱼咬了,只有等到天上打雷才会松口,这夜半更深的,皓月当空,想必雷公也睡熟了,哪还管得了人间之事,只好用一把剪刀铰断了脚鱼的脖子,方才把傻弟的屁股从脚鱼口里解救出来。傻弟从此就对脚鱼生了畏惧之心,常常有事无事地要拿着一把大粪勺子,从池子里捞脚鱼出来,捞出来的脚鱼就顺手甩到院外,有那贪便宜的于是打发孩子见天到细火家周围捡脚鱼,细火的脚鱼也就日见其少。等到他有一日发现傻弟这败家的举动,却又奈何他不得。爹娘临终前托付他的事就是照顾好傻弟,不准打也不准骂,可这事,放在他这个傻兄弟身上,不打不骂,又如何阻止得了,细火只好听之任之,由他去了,就算是卖了这些脚鱼,给傻弟添置了衣服鞋袜。再说,他放的还能有我抓回来的多吗,想想也觉得这事儿没必要大惊小怪,说两句也就行了。

  可让细火万万没想到的是,傻弟的这个举动不是说两句就能解决得了的,在他警告了几次之后,不但没有收敛,相反却变本加厉。忽一日,有人看见傻弟也像细火一样挑着两只麻袋出门,就问,傻弟,去哪?说,下湖。下湖干啥?说,回家。问的人知道他又发生了逻辑问题,笑一笑就让他走了。到了湖边,打开麻袋,一古脑儿把里面的脚鱼都倒进湖里,脚鱼得了自由,扭动着蠢笨的身躯,很快就消失在蓝色的湖水之中,傻弟望着四散的脚鱼,嘿嘿嘿地笑了。这时候,有一个一直在看着他放生的人走到他身边,问他,小兄弟,你在干啥?说,回家。那人说,对,回归自然就是回家,又夸奬了一句说,看不出来,你还有很强的生态意识哩。傻弟又笑,说,回家,说着就弯腰收拾麻袋,用扁担扛了转身回家。这人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也像傻弟一样嘿嘿嘿地笑了。

  细火发现傻弟这个大规模的放生举动,依旧谨遵父母遗嘱,不打不骂,只是收了一应可供放生之用的工具,又在池上加了木盖,自此无事,只是细火的脚鱼生意依旧没有红火起来。

  又一日,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找到细火,说是要跟他定购一批脚鱼,条件是一只起码要五斤以上,裙边要厚,他要用这些脚鱼的裙边熬制一种裙胶,医用,大补,吃了可以补阴壮阳,延年益寿。来人开出了一个让细火想都不敢想的好价钱,细火扳着指头一算,就是只卖出一只,他和傻弟也好几年吃穿不愁。

  这人走后,细火的心上却压了一块石头。他知道这人说的不是一般的脚鱼,而是此地特有的一种旱脚鱼,这种脚鱼不长在湖水里,却长在湖岸上,在湖岸边的土坎里打洞穴居,靠吃岸边的草根为生,因为不食螺蚌鱼虾,渔民便以为它餐风饮露,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久而久之,竟视为异物。细火知道,一般的旱脚鱼大的也不过二三斤重,要找五斤以上的谈何容易,心想,这不是成心为难我吗,这个钱不赚也罢。

  话虽这么说,可细火终究放不下那个价钱。既存了这份心,每日里下湖杀脚鱼时也就格外留意。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让他发现了一只旱脚鱼爬行的脚迹,这脚迹印在沙地上,凸凹分明,清晰可见。两行脚迹之间,还拖出了一条差不多与身体等宽的浅槽。见这浅槽,细火心中暗喜,根据他的经验,这注定是只抱蛋的母脚鱼,这会儿正想找一个地方产卵,可说来也怪,偌大的湖岸,高坡低坎,哪儿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偏偏要舍近求远,朝那高地上爬,又转念一想,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脚鱼朝山,要是那样,想逮住这只脚鱼可就难了,老人说朝山的脚鱼有时候会爬行百十里,直到遇见一座大山为止,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是为了朝拜山神,保幼仔平安,有人说是越爬得远,幼仔出殻越快。总之是要追到这只脚鱼,得带足乾粮,作长途跋涉的准备。

  细火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是夜半时分,日间他记住了脚鱼往高地爬行的路线,不用细看,就知道它爬行的方向。到天色大明,已来到一片树林,树林里杂草蓬乱,灌木丛生,须得拨开荆棘乱草,仔细查找,方才得见脚鱼爬过的痕迹,出了树林,又见一座裸露的山丘,虽然光秃秃的山石间容易辨认脚迹,却让细火汗湿了几层衣衫,下了土山,就是一片稻田,平畴千里,一望无边,细火就像一条小鱼,游弋其间,顺着田间小道,跨过沟沟坎坎,终于走到了岸边。出了这片稻浪翻滚的大海,又上了一条人来车往的公路,翻过公路,就见一方水塘,绕过水塘,又是一条羊肠小道,顺着羊肠小道过去,走到尽头,竟是一座小庙,细火认得,这就是远近有名的八卦山山神庙,到了,到了,追了一天一夜,终于追到了,听老人说,朝山的脚鱼,爬到这儿,就不再往前爬了。细火抬头一看,山神庙后,果然是一座大山,原来传说中的脚鱼朝山,朝的就是这座八卦山。细火心中一喜,顿觉身疲脚软,就想着要坐下来吃点乾粮,抽几口黄烟,歇歇气再收拾这要命的冤家。

  山神庙前有一片沙地,此刻,那只身躯硕大的旱脚鱼正钻头不顾屁股地把半个身子埋在一堆沙砾之中,翘起的短尾下,湿润的后窍在轻轻蠕动,一只脚鱼蛋正要夺窍而出,整个沙堆都在摇动。细火低头看得真切,心想,下吧,下吧,把肚子里的蛋都下乾净了吧,就当你拉空了屎尿,我少赚几个就是。反正我也追到你了,你也朝过山了,咱俩谁也不用跑了。

  正自言自语地说着,细火突然听见山神庙后有脚步声传来,等他抬起头来,只见一条大汉站在自己面前,冲他笑咪咪地说,老哥,好运气呀,见者有份,让兄弟也沾点儿光。细火一听,顿时急火上顶,情急之中,不由分说,便举起手中的钢叉朝脚鱼的颈脖处一叉下去,把那只正在下蛋的母脚鱼稳稳地钉在地上。那大汉一见,吃了一惊,俄顷又嘻嘻一笑说,老哥,下手太狠了,杀下蛋的母鳖,要遭报应的,说完,又哈哈大笑,转瞬就消失不见。

  待细火惊魂甫定,突然发觉天地间有些异样,抬头一看,只见天上阴云四合,有隐隐雷声从远处传来,山间的冷风也飕飕飕地从四面八方卷地而起,他知道,一场酝酿了半日的风暴就要来了,适才只顾得了脚鱼,却忘了这半日的闷躁。正思谋着找个躲处,却见一束强光在天地间拉开了一道豁口,紧接着是一声炸雷劈头盖脑地砸将下来,插在脚鱼颈上的那柄钢叉就像被人平地拔起,嗖地一声从细火的头顶划过,杀到近旁的一棵树上,细火紧紧地抱住这棵大树,刚刚稳住脚根,又是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劈叭呼啦,呼啦劈叭,细火抱住的那棵大树顿时被劈成两半,一团火光冲天而起……

  数日后,县报登了一篇特稿,是省城来的一位环保人士写的,内容是呼吁保护本县一种特有的鱼类品种——旱脚鱼。文章还提到了他在湖区考察时与一位智障人士的对话,说连这位智力尚未完全开发的老弟都有一种天然的生态意识,况我等自称全智全能的正常人乎。

  《长江文艺》2016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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