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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高原的阳光

  伊朗的女子

  刚登上飞机,Mu就戴上一条黑色的头巾,将头包得只露出两个眼睛。Mu是波斯文化专家,对伊朗的习俗极为熟悉。她告诉我,伊朗的女子必须戴头巾,穿长袍,把自己包裹严实。简单说不能露出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更不能和至亲以外的男人有身体上的接触。因此,到伊朗,不要和女子握手,以免尴尬。外国女子入境,至少必须戴上头巾,表示对伊朗风俗的尊重。我唯唯谨记,心中不免遗憾:那在唐诗中被反复赞美的“胡姬之美”,看来是无缘欣赏了。

  伊朗是个美丽的国度,更是诞生古波斯文明的深厚土壤。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好像每一步都会踏上一个古老的传说,古波斯文化曾经的辉煌,今天的斑驳,时时撞击着我的心灵。然而,那些藏在黑色袍子和面巾下,在大街小巷来去无声的女子,匆匆而神秘,在伊朗高原上构成的这一道风景端的是独特,在波斯文化的背景上描出的这一笔自是深沉。

  我缩紧我的双手,生怕一不留神触犯一个民族的尊严。

  伊朗高原有一种植物叫做红花,是著名的妇科良药。红花的种植是将它的球茎埋在沙石里,在开花的时节,球茎上抽出细细的芽,它要顶开坚硬的沙石,在阳光下开出红色的花。慢慢地我发现,正如伊朗高原的红花,伊朗女子的美,伊朗女子爱美的天性,其实总是在顽强地以各种形式表现着自己。年轻一代,渐渐地不再戴面纱,因此波斯女子又黑又大亮闪闪的美目,就常常在头巾下深深而怯怯地注视着你。公园里也有羞涩的年轻情侣徘徊蹀躞。一些姑娘的深色长袍悄悄换成了勾勒出窈窕线条的浅色衣裙。头巾也时有红的花的,挑战着沉闷的黑色。在德黑兰人头济济的书展上,我甚至看到一个将头巾戴成围巾、身穿花连衣裙的絶色女子,面白唇红,美目流盼,丰胸细腰,和几个女伴巧笑倩兮,施施然过市,就像在一片深色中开出的鲜艳花朵,在匆匆人流中惊鸿一瞥,顿觉艳光照人。我感到惊奇的是,它们和黑色长袍居然彼此相安无事。 伊朗女子的美,就这样向我们无声而坚强地展现。而当美在一种特殊的条件下显现时,美也就具有了独特的风姿。

  参加社会工作的女子可能好一点?看来是的。穿长袍的伊朗女子在书展上勤奋地工作着。长袍头巾并没有影响她们采访、谈判或者指挥路人。但是,她们的态度是谦恭的,声音是细微的,表现出一种东西方文化混合的教养。我放松警觉,向一位要求采访我们的年轻女子伸出手去,试图与伊朗女子有深一点的沟通,寻找一点古丝绸之路的余温和回响。孰料,该女子竟然惊叫着缩回她的素手,好似面对的是一条蛇或者是一块火炭。我尴尬于我的冒失,也真切地感觉到传统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这天晚上,我们出席一个出版商的家庭晚宴。既是家宴,想必尤其拘谨。我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失礼。进得门来,果然主宾一律盛装,恭立于门旁,行礼如仪地欢迎我们。我谨小慎微,鞠躬微笑,尽量表现一个古老文明大国国民的风范。忽然,一位老年妇女微笑着,毫不犹豫地向我伸出了她的手。我略一迟疑,立刻伸出闲了几天的手握住了它。我十分高兴,说:“您是第一个和我握手的伊朗妇女。”女士一听,立刻伸开双臂热情地拥抱幷亲吻我说:“那么,我再给你一个第一!”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原来,女士和她妹妹都是伊朗著名诗人,两姐妹为了追求自由,走出家庭后一直独身,是伊朗受过教育、最具叛逆精神的伊朗妇女的代表人物。她说过:“我吻女人,也吻男人,吻每一个人,我的宗教就是爱。”这使人想起走出家庭的娜拉。鲁迅先生曾经问过:“娜拉走后怎么办?”我想,在21世纪的今天,即使在伊朗,鲁迅先生可能也不会再发出这样的疑问了。

  这天晚上,女诗人谈文学,谈出版,谈东西方文化交流,潇洒自如,充分展示了成长于波斯文化沃土的现代女性风采。从她身上,我强烈地感受到的,是伊朗知识女性的智性和诗性之美,是伊朗女子深藏于天性中那种热情奔放、追求自由的精神之美。

  诗之伊朗

  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偶尔读到郭沫若翻译的海亚姆的《鲁拜集》。我当时被深深吸引。我惊奇地发现,伊朗11世纪诗人所歌唱的主题,与中国古代诗人的诗歌主题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海亚姆在他的哲理诗中,歌唱美酒,赞美人,感慨人生的短暂,叹息时间的无情。他时时举着酒杯,追问上天的奥秘。这种诗酒人生,跟中国古代诗人的生活颇多相像。“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中国古典诗歌和海亚姆的鲁拜,常常有着几乎完全相同的意境。据说鲁拜和絶句,在格律上都完全一样。

  看那直薄云天的殿堂,

  帝王曾在此徜徉。

  我见那墙垛口一只布谷鸟声声逼问:

  帝王们现在何方,现在何方,现在何方?

  这是海亚姆的诗(张鸿年译)。面对历经风雨的宫殿,诗人感叹浮华如水,物是人非。这使人立刻想到刘禹锡的絶句: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古波斯文学对于我遥远而神秘,它总是浮动于模糊深色的时空之雾那一边。那条红线一般穿过这团浓雾的丝绸之路,波斯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的相近相像,反而使它更神秘。那个诗歌的国度,和我所在的这个古老诗国,有着怎样的文化渊源?后来我读过一些学者这方面的论述,终于还是不甚了了。但是,只要踏上伊朗的土地,你总能碰到的主题就是诗。

  在德黑兰大酒店宽阔的大厅里,伊朗友人征询我们的意见,是去伊斯法罕还是去设拉子?曾经是古王宫所在的伊斯法罕,有许多盛极一时的宫殿的遗迹,比设拉子漂亮迷人。但是我没有犹豫,坚定地选择了设拉子。根据我出发前恶补的波斯文学史知识,古波斯文化,世界三大古典文明之一,有一批名字在世界文学史上闪闪发光的诗人。而构成波斯文化四大柱石的四个大诗人,有两个的陵墓就在设拉子。一个是萨迪,一个是被称为“设拉子夜莺”的哈菲兹。哈菲兹出生在伊斯法罕,却生活在设拉子。他一辈子歌唱爱情,追求自由,最后死于极度贫困。哈菲兹的抒情诗,是波斯文学空前的高峰,在世界上有着极高评价。大诗人歌德在读了哈菲兹的抒情诗后非常动情,极为赞赏,对哈菲兹无比钦佩,并模仿哈菲兹诗体,创作了著名的《东西诗集》。设拉子,诗人之城,怎么能够不去!

  哈菲兹的陵园在设拉子近郊,有着典型的伊斯兰风格。在一座小院里,是他的圆拱型的纪念亭。伊朗高原的强烈阳光,倾泻在哈菲兹陵园蓝緑色的屋顶上,使人有点晕眩。使人晕眩的不仅是阳光,还有在我身边浮动起伏着的、无声的诗之歌吟。哈菲兹还在歌唱。他是那种天生的歌者。他的歌唱是生命的呻吟,歌声常常随着情感的起伏自由流动,没有诗题,没有起承转合,甚至没有完整的结构,只有情感在流淌。读哈菲兹的诗,就是读他敏感的心灵,读他痛苦的思索,读他仰望夜空时眼神的迫切与迷离。在设拉子近郊,在这片鲜花和阳光都很耀眼的平原上,沉浸在哈菲兹有点神秘色彩的歌哭中,我有点明白了。我们的先人也是这样歌唱的。我们的先人也曾这样欢乐、痛苦和迷离过。两个古老诗国相通的,是诗性的思维和情感。

  伊朗,诗歌之国,处处是萨迪、哈菲兹和海亚姆的流风余韵,时时闻得到诗的清香。现代伊朗诗坛颇为活跃,书店里诗集很多。德黑兰书展的摊位上,文质彬彬地向读者推销诗集、当垆卖诗的,多半是诗人自已;接触到的文人中,一介绍往往就是诗人。著名女诗人普兰正在选编一本《伊朗女诗人诗歌选》,她告诉我们,选收的女诗人有150位。这个数字让我吃了一惊。我默默屈指,居然数不出150个中国女诗人的名字。一家出版社新出版一本波斯文、阿拉伯文、英文、法文和中文五种文字合集的《鲁拜集》,开本巨大,设计精美,装帧极尽豪华。这种多文字合集的出版形式见所未见,沉甸甸地捧在手里,我感到的是这个民族从骨子里渗出的对诗的热爱,和对自己民族诗人的崇敬和自豪。

  在我们离开伊朗之前,正是这家出版社的老板米尔巴格里先生,将他的书法作品隆重相赠。伊朗的书法,是书和画的结合。那随风摇曳的波斯文字,大小错落,被书家激情地挥洒着,几只小鸟在这艺术的线条中跳跃歌唱。行家告诉我,米尔巴格里书写的,正是海亚姆的诗句:

  清晨,露珠儿卧在郁金香花瓣,

  紫罗兰躬身向草坪致意寒暄。

  我从心底里喜欢含苞待放的蓓蕾,

  她伸出手来提拽着自己的衣衫。

  哈菲兹啊,海亚姆啊,在伊朗,你在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忽然与他们相遇。这幅有着浓郁异域特色的书法作品,如今天天在我书房的墙上,传递着从那个古老而年轻的诗国飞来的歌吟。

  波斯波里斯黄昏

  这是一个历史上重复过多次的故事。这天黄昏,我们来到这里,站在这个古老故事的边缘。

  公元前522年,大体上相当于我们的春秋时期,大流士继任波斯帝国王位。大流士一世励精图治,武力扩张,波斯帝国版图日大,国力日强,发展到它的全盛时期。大流士大兴土木,修建新宫殿。新宫殿修建在一个由巨石垒起的高台上,融埃及、巴比伦、希腊等各种艺术风格于一体,雄伟壮丽,极一时之盛,充分展现了大流士当时雄霸天下、君临四海的自信与气概。

  公元前330年,亚历山大大帝东侵,大流士三世弃都逃亡,波斯帝国都城波斯波里斯陷落,王宫成为一片废墟,真所谓“楚人一炬,可怜焦土”。从此,废墟形销骨立,默然无语,挺立一身零落的骨架,带着结痂的疤痕,在那个巨石的高台,俯瞰脚下的平原,默数日月的更替。任太阳无数次从山的背后升起,划过自己的头顶,凭吊一遍这个故事的残骸,然后落下地平线……

  故事已经那么的不完整。时间的风雨已经将它丰腴肌肤和繁富细节剥蚀,就像那尾海明威的鱼,将自己的骨骼搁浅在时间的沙滩。在黄昏橙黄色的阳光下,我们试图寻找故事的脉络。故事的主干还在,那高大的百柱接见大厅虽然大厦已倾,剩下36根石柱兀自挺立,勾勒出当年的气势,使人想见万国来朝、使节鱼贯的场景。而大流士让人闻风丧胆的万人不死军早已灰飞烟灭,只有这里的角狮、人面形柱头和各种异兽浮雕,是故事遗落的几片闪光的鳞甲,昭示着帝国武力的强大和艺术的高超。后宫幽深曲折,断壁残垣,几蓬衰草,在夕阳中默默,故事情节的声色与暧昧,和美人一起都做了土……

  我们在历史的残骸里穿行,为古波斯帝国的辉煌与衰败而默默。导游是一个活泼的伊朗姑娘,一路给我们带来很多笑声。而从踏进波斯波里斯起,她就异常沉默。此时,她面对夕阳,靠着石壁的浮雕,脸色忧郁。她用英语对我喃喃说道:“我很难受,我很难受。我为我的祖国感到哀伤。”我看到她的眼里有泪水闪烁。我顿时受到强烈震撼。有着悠久文明史的民族,总是有它的自豪与骄傲。我在伊朗的几天里,也总是时时感觉到这一点。而此时,这个只有18岁的伊朗少女,在她祖先的辉煌遗迹面前,表现的不是夸耀。她那突然显现的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伤,传达的是这个民族历史的悠久与沉重。

  伊朗的历史,还真是一个饱经磨难的历史。但是它的文明却以强韧的生命力传承至今。伊朗少女的泪珠,折射出古波斯文明的光辉,更映照出现实的风风雨雨,使波斯波里斯这个普通的兴亡故事,涂染上浓郁的忧愤色彩,闪现出强烈的现实光芒。在这个伊朗少女的泪珠里闪耀的,是这个民族从遥远的过去一直绵延至今的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

  夕阳从石柱和断墙间滑过,向广袤的平原沉下。50多公里的不远处有哈菲兹的陵墓。橙色的阳光中有晚烟浮动,好像是哈菲兹的歌吟,从平原上,从历史深处飘来。

  夕阳里,我心中一片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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