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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学者根山彻的《牡丹亭》研究

  根山彻(1960-)是日本山口大学人文学部教授。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他陆续发表了一系列关于《牡丹亭》的研究论文,并在2001年,以《明清戏曲演剧史论序说——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研究》为题,将这些论文结集出版。该书是当代日本汤显祖(1550-1616)研究的重要著作。

  本文着重关注根山彻对于《牡丹亭》的柳梦梅形象研究。这一研究主要反映在《〈牡丹亭还魂记〉中的柳梦梅形象设定》、《〈牡丹亭还魂记〉中的梅花形象》等章节中。

  汤显祖的《牡丹亭记题词》有一段为研究者耳熟能详之语:“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至手画形容传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复能溟莫中求得其所梦者而生。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正因如此,所以一直以来,学界对于《牡丹亭》的研究,无不把重心放在杜丽娘这一形象上,因为她突出承载了作者的至情创作理念。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作品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柳梦梅,却少有研究者关注,似乎他的存在仅是作为杜丽娘的从属而已。事实果真如此吗?根山彻对于柳梦梅的思考正因此而起。

  研究从汤显祖对题材的承袭和改造开始。就题材而言,《牡丹亭还魂记》并非汤显祖的完全独创,它是由话本《杜丽娘记》改造而来。《杜丽娘记》话本最早见于嘉靖二十年的《宝文堂书目》;之后,在冯梦龙增补、书林余公仁批补的《增补批点图像燕居笔记》,以及在明末清初刊印的何大抡编纂的《重刻增补燕居笔记》,都有着録。对比作为蓝本的话本故事,根山彻认为,汤显祖的《牡丹亭》不仅大幅度增加了故事的长度,最关键的是,他有选择地对话本中的主要人物进行了改写。改写最大甚至可谓是作了颠覆性改写的是柳梦梅,而改写不大的是杜丽娘,据此他认为,汤显祖笔下的杜丽娘与话本中的元形象并无太大不同,她仍属于古代冥婚谈这类故事的基本范畴。

  关于汤显祖对于柳梦梅的改写,根山彻认为主要表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第一是关于柳梦梅出身的改写。话本中关于柳梦梅的出身是这样介绍的:

  且说新府尹,姓柳,名思恩,乃四川成都府人,年四十。夫人何氏,年三十六岁。夫妻恩爱,止生一子,年一十八岁,唤作柳梦梅。因母梦见食梅而有孕,故此为名。其子学问渊源,琴棋书画,下笔成文,随父来南雄府。

  但在《牡丹亭》第二出中,柳梦梅则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小生姓柳,名梦梅,表字春卿。原系唐朝柳州司马柳宗元之后,留家岭南。父亲朝散之职,母亲县君之封。所恨俺自小孤单,生事微渺。喜的是今日成人长大,二十过头,智慧聪明,三场得手。只恨未遭时势,不免饥寒。……每日情思昏昏,忽然半月之前,做下一梦。梦到一园,梅花树下,立着个美人,不长不短,如送如迎。说道:“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因此改名梦梅,春卿为字。

  两相比较,可以看出汤显祖对于柳梦梅这一人物角色的出身作了重大改写,话本中那个生活无忧、“下笔成文”,琴棋书画无不通晓的府尹之子柳梦梅,在《牡丹亭还魂记》中变而成为唐代历史上影响巨大的文人柳宗元的后裔,而且还是一个“自小孤单,生事微渺”,“不免饥寒”的落魄书生。对于汤显祖为何要将柳梦梅的出身改为历史人物柳宗元之后(以及将杜宝改为杜甫之后,杜妻改为“魏朝甄皇后嫡派”;昌黎祠香火秀才韩子才改为韩愈之后),根山彻认为这与当时流行于明代的南戏的共通创作手法分不开。一般的南戏,由于作者的读书人身份,所以他们都有着把自己作品的主人公设定为具有读书人色彩、幷且是历史上的实际人物的倾向,如南戏之祖高明的《琵琶记》上演的是后汉蔡邕及其妻赵五娘的故事,昆山派梁辰鱼的《浣纱记》上演的是范蠡和西施的故事,而汤显祖挚友屠隆的《彩毫记》上演的是李白的故事,等等。之所以要把剧中的主人公设定为历史人物或历史人物之后,是因为如此便会使得剧情先天在一定程度上让观众具有亲近感,从而有利于对剧情的接受和认可。作为那个时代的作者,汤显祖也很难完全摆脱南戏的这一常套手法。

  但是,根山彻同时强调,这一改动除了是常套手法的模仿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内在原因,这就是汤显祖和柳宗元一样,都曾有过流放南方蛮夷之地的痛苦经历。虽然柳宗元的时代与作者所处的明代相去甚远,但是这种相似的经历,却十分易于作者通过人物的塑造折射和寄寓自己个人的情感。为此,根山彻对比了汤显祖与柳宗元的仕途遭际。柳宗元早年仕途顺利,21岁进士及第,26岁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并中榜,31岁任监察御史里行,并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但是,随着改革的失败,他遭到了一贬再贬的打击——先被贬为邵州刺史,在赴任途中,被加贬为永州司马。在永州10年之后,他曾短暂回京,但很快又被改贬为柳州刺史,并最终在柳州病逝,享年仅47岁。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虽然34岁才中进士,却是事出有因:第一、二次的会试均由于不愿攀附宰相张居正而遭到排挤打击,以致名落孙山,直至张去世,汤显祖才在第三次会试中及第。万历十九年(1591),汤显祖在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的任上,上了一篇《论辅臣科臣疏》,严词弹劾首辅申时行和科臣杨文举等人贪赃枉法、刻掠饥民的罪行,同时也对万历登基二十年的政治作了抨击。汤显祖的这篇疏文使他遭到了被放逐到雷州半岛的徐闻县为典史的命运。根山彻认为,正是由于汤显祖有着与柳宗元相似的贬官经历,所以他对柳宗元的政治评价才一反大多数唐人的否定性立场,将其参与的改革看作是要实现尧舜盛世伟业的壮举。此外,根山彻还注意到了汤显祖的文学主张与他对柳宗元的评价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汤显祖在文学上反对前后七子的复古主张,然而这却不妨碍他对柳宗元的推崇,这里虽然不排除受其父亲影响的因素,但根山彻认为更重要的是他们二人具有一种相同的质,那就是都备尝被远谪的辛酸苦楚,因此,汤显祖才把男主人公柳梦梅设定为与自己命运相同的柳宗元的后裔。

  根山彻认为,对于柳梦梅出身的改写,不仅完全改变了柳梦梅在话本中的角色地位,也使这一原与作者的人生遭际毫无瓜葛的小说人物,跃而成为作者情感和心声的寄托者、代言人。为了说明这一点,根山彻将《牡丹亭》中柳梦梅的说白与汤显祖的有关诗作进行了比较。《牡丹亭》第六出《怅眺》,柳梦梅在见到韩愈后裔昌黎祠香火秀才韩子才时有一段感叹自己落魄的说白:“假如俺和你论如常,难道便应这等寒落。因何俺公公造下一篇《乞丐文》,到俺二十八代玄孙,再不曾乞得一些巧来。便是你公公立意做下《送穷文》,到老兄二十几辈了,还不曾送的个穷去。弄来都则为时运二字所亏。”而汤显祖在赴任徐闻前,曾写下《伯父秋园晚宴有述》一诗:“谪迁方渺渺,抗疏失区区。大火奔长路,中寒卧薄躯。病呼天比语,滞泣海南图。数过怜犹子,深慈为友于。良医痁略起,君子疟何惧。拟作三生度,惊看万死苏。低垂争末路,潦倒送穷途。”(注1)汤显祖上书朝廷,是怀着一腔肃正官场的愿望,结果却遭到了流放徐闻的厄运,那是一个为疟疾所苦的蛮荒之地,汤显祖为此痛感时运缺失。由此根山彻认为,虽然汤显祖潦倒的原因与柳梦梅并不相同,但是在时运不济这一点上,二人却是深深相通的。

  对于话本柳梦梅作重大改写的第二点,是关于人物的得名。

  话本中柳梦梅得名的原因是其母“梦见食梅而有孕”,而剧本里的柳梦梅则是因自己梦见在梅花树下与一美人相遇,离别之时,美人赠言“有姻缘之分、发迹之期”,由于赠言暗示着自己日后的婚姻和荣达,故改名梦梅。虽然话本和剧本的情节都是以“梅”为契机而展开,但是在话本中汤显祖却给柳梦梅这一名字赋予了“柳”确实“梦见”了“梅”这一实质性的内容。如读者所知,剧本后来的情节,几乎就是循着美人的这一赠言而发展,换言之,柳梦梅得名的来由与剧情有着密切的关联。但是,根山彻注意到,如此关键的这个改动,却少有研究者予以关注。作为汤显祖在这个故事中的新创设,梅花意象到底有何意义?汤显祖做这样的修改,其最初的灵感来于何处?根山彻对这一问题展开了深入的研究。

  研究仍围遶着作者的贬谪经历进行。根山彻经过考订发现,汤显祖在前往谪地徐闻的途中曾经经过罗浮山,时间约为万历十九年的十月下旬至十一月上旬。而此处正是“罗浮美人”一典的发生地。传为柳宗元所撰的《龙城録》记载有这样一则故事:“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子,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对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饮。少顷,有一緑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原来与赵师雄相遇对饮的女子乃梅花仙子。汤显祖显然熟知这一典故,所以在他经过罗浮山时,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洞中隐风雨,梦蝶愁飞举。美人湿不来,暗与梅花语。”(注2)关于此诗写作时的情形,在汤显祖的另一篇文章《〈游罗浮山赋〉序》有详细的记载。

  由此根山彻认为,汤显祖在罗浮山的蝴蝶洞避雨之时,脑海中浮现出了关于赵师雄于此地与梅花仙子相遇的美丽传说,“暗与梅花语”,或许给予了当时于流放途中潦倒寂寞的他以很大的心灵慰借,所以在他创作《牡丹亭》时,很自然地将梅花意象移植于柳梦梅的形象创设之中,也就是说,汤显祖对于柳梦梅得名的改写,正源于他游罗浮山的经历。而在《牡丹亭》第十二出《寻梦》中,写杜丽娘在后花园梦见手执柳枝的书生,之后为追忆梦中的欢会,她再度来到后花园寻梦,在“寻来寻去”都“杳无人迹”,“好不伤心”之时,忽然看见一株“梅子磊磊可爱”、“依依可人”的大梅树,杜丽娘不由唱道:“偏则他暗香清远,伞儿般盖的周全……爱煞这昼阴便,再得到罗浮梦边”,“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幷发愿自己死后能葬于此树下“幸矣”。此后的情节,果然杜丽娘死后葬于梅花树下,其魂灵在此得以与北上途中寄居南安府的柳梦梅相遇,最终实现了其与柳梦梅“生生死死随人愿”的爱情。显然,剧情中的梅花意象,不仅是杜、柳二人爱情的象征,同时也成为了情节推进的关键。由此可见,作者在罗浮山所浮想起的关于赵师雄与梅花仙子相遇的美丽传说,的确影响到了他后来对于柳梦梅形象的塑造,而且这一经历不只是停留在命名的表面,而是深入到了情节的内部构造。

  为了更进一步说明汤显祖的被贬经历对于他塑造柳梦梅形象的影响,根山彻对柳梦梅的北上路线与汤显祖的南下路线进行了对比。

  柳梦梅接受韩子才的建议,前往广州香山岙多宝寺,在此得到了钦差识宝使苗舜宾的知遇,获赠书仪路资(见第21出《谒遇》)。由于有了苗舜宾的资助,柳梦梅得以离开广东,越过梅岭,由此往北到达南安(见第22出《旅寄》)。梅岭,是江西和广东的交界处,也是柳梦梅摆脱落拓、步入发迹的转折点。而根据汤显祖所留下的《香岙逢贾胡》等诗篇,根山彻认为关于柳梦梅在香山岙的描写,正出于汤显祖本人的经历。所不同的是,汤显祖越过梅岭,经由广州,去往的是更南的贬谪地徐闻,与柳梦梅走的恰是一条方向相反的路线。因此,梅岭对于汤显祖,也是命运转折的标志。

  对于为何会产生柳梦梅北上而使命运逆反的构想,根山彻通过对比汤显祖的《广南闻雁》诗和柳宗元的《过衡山见新花开却寄弟》诗得出了答案。他认为汤显祖的《广南闻雁》诗所吟咏的飞越衡阳回雁峰、飞往遥远的炎瘴之地的大雁,正是作者本人越过梅岭而南下贬谪地的象征,它深含着作者的悲哀:“传道衡阳有雁回,炎州片影更飞来。似怜迁客思归苦,为带乡心过梅岭。”而柳宗元的诗作于从永州召还长安的途中,他在经过衡山时,不仅看到了盛开的梅花,也看到了北归的大雁——“晴天归路好相逐,正是峰前回雁时”,他把自己回归长安的喜悦,寄托在了北飞的大雁上。由此根山彻推测,《牡丹亭》中柳梦梅北上且最终发达的构想,应该来自于作者在梅岭对于柳宗元北归诗的想象。

  由以上分析,根山彻认为,汤显祖对话本中的柳梦梅做了彻底的改写。剧中的柳梦梅,不再是话本中那个简单跟随官升广东南雄府尹的父亲来到南雄的公子,而是柳宗元留在岭南的后裔,他身世飘零,因在香山岙得到朝廷钦差苗舜宾的资助,得以越过梅岭北上到达南安,在那里,他不仅获得了美好的爱情,而且最终在那里步入了发达。而汤显祖对柳梦梅形象的这种恣意改写,既暗寓了自己贬官南下的经历,同时也抒发了自我时运不济的悲愤和对前景的美好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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