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说,《这一代》是上个世纪文革结束后至80年代初期那样一个特定时期的产物。
那是一个富有精神诉求和冲动的年代。武大中文系三天两头都会冒出一个诗社来,诸如“珞珈诗社”、“七七诗社”等等,但大家还不满足,还要干一件“大事”,于是就有了挑头办一份全国性大学生刊物的想法。记得在给刊物起名时,“这一代”这个命名很快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同。不仅认同,还感到它一下子照亮了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这一代》之所以在当时产生那么大的影响,除了刊物内容,我想和这个名字肯定也有关系。它在各地77级、78级大学生中唤起的,正是这种身份认同感和集体性的自我意识。
而在77级中,我属于年龄比较小的一辈,大部分同学都是文革开始前中学毕业的“老三届”。但我也经历了一个狂热而可怕的时代,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和谎言,1974年高中毕业后,在“知青点”里偷偷读到普希金《致恰达耶夫》一诗的结尾“在专制的废墟上/写下我们的名字”时,也曾有过一阵犯罪般的颤栗。没想到文革结束后高考的恢复,真给了我们一个在历史的废墟上写下我们的名字的机会!
因此,一上大学,我们就“奋不顾身”地投入了为“四五”运动平反和思想解放运动的浪潮之中。那时“坚冰尚未融化”,我们不得不为一些最基本的常识和人性而斗争。记得一个大龄同学写了一首是爱领袖还是爱自己妻子的诗(当然他选择了后者),大家都受到感动,但它却在学校的诗歌大赛中落选了。我当即写了一篇《不平则鸣》的“小字报”,贴在了宿舍一楼的墙壁上。它很快引起了反响,而“反方”大都是即将离校的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他们晚上甚至下来偷偷撕去我们77级贴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
而在文学上,说实话,那时我们只有“一腔热血”,别的都还说不上。虽然上大学后“现代主义”已开始对我们起作用,比如北岛他们的《今天》就在我们一些同学中流传,但筹办《这一代》时,我们则一致倾向于“批判现实主义”。也就是说,要对现实讲话,要发出我们的“呐喊”。我上高中时就受到意外弄到的《冯至诗文选》、《殷夫诗文选》的影响,冯至的“我的寂寞是一条蛇”,我读后深感惊异,而殷夫的诗“我是海燕/我是时代的尖刺”,也颇使我激动。显然,办《这一代》前后,“我是海燕/我是时代的尖刺”在我们身上就占了上风。这样一份刊物,把一种乌托邦式的冲动体现到了极限。这真是一种“文学自杀”的行为!它只出了一期就殀折了。如果它能有更多一些策略,也许还能办下去。但这就是“这一代”——热血的一代,激进的一代,天真的一代!
“历史的一页”很快就这样翻过去了。还没有毕业,我就不愿再提《这一代》和我那首人们四下谈论并曾引起高层震怒的《桥》了。这倒不是因为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某种阴影,而是因为我们已渐渐变成了另一类人。那个参与《这一代》、连夜写下《桥》那首“诗”的人,是我吗?我是愈来愈不相信、也愈来愈不在意了。
与此相关,“这一代”这类“大词”,我也很少再用了。有过这回事吗?像我这样经历的人,自幼就被一种“宏大叙事”和“代言人”意识所书写。记得一位德国汉学家对一些中国诗人爱用“人类”这个词就很敏感,的确,谁能“代表”人类呢?即使当年的同学们再见面,感到的也是“共识的破裂”。“这一代”?那样一个“整体”,那样一种集体想像,早已分崩离析了。
不过,这倒是一件好事。这不仅出自历史的必然,也是社会进步的一个标志———那就是“个人”的觉醒、形成和成熟。在中国,要从集体主义话语中摆脱出来是多么艰难!一个人要真正获得自己是多么艰难!我曾在一首长诗《回答》(1997)中这样写道:
十年,二十年……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时代
我们的朋友和亲人,发生了多大变化呵,
虽然伟大的史诗尚未产生,
你却仿佛已走过了远远超过一生的历程;
我们的过去,我们的初恋,已变为
一张张黑白照片,恍若隔世
让人不敢相信。
我们还属于从下放的山乡来到大学校园的
那一代人吗?不,珞珈山已是墓园,
埋葬了我们的青春。
有人读了不太理解,说怎么能把母校珞珈山比喻成“墓园”呢?但是他没有想到,青春就是用来“埋葬”的,不然人生就不会成熟。
写于2007年
王家新自述:
生于武当山下、汉江河畔,自少年懂事起爱上文学,并感到自己的喉咙“像是锁上了锁链”,自己的喉咙“也在痛苦地发痒”(语出在那时读到的臧克家写于40年代的一首诗《青鸟》);文革结束后有幸进入大学,在珞珈山下一边写诗,一边埋葬自己的青春;80年代末之后试图面对良知的拷打并承担历史赋予的重量,后来远走异国他乡,更多也更深切地体会到命运和自由的奥义;现执教于京城某高校,以创作、批评研究和翻译的不同方式为诗歌、为自己一生所认定的那些精神价值工作。家乡是愈来愈远了,只是希望早年所经历的寒冷仍能在体内持续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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