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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考古学界捏造石器时代的石器事件揭秘



  二○○○年十一月五日,日本三大报纸之一的“每日新闻”的头版整版,刊登出一个震惊日本列岛的特大新闻:“宫城的上高森遗址,旧石器发掘捏造”、“调查团团长藤村新一(东北旧石器文化研究所副所长)自埋自挖,他承认是中了魔”、“在北海道的遗址也有捏造……”。
  
  捏造历史国际哗然
  
  “每日新闻”的新闻也给世界以强烈冲击:
  
  美联社报导说:“日本的大报以连载照片的形式报导,本人也承认自埋自挖”。
  
  法新社报导说:“日本著名的考古学家承认自挖自埋‘历史性的’文物”。
  
  世界舆论在报导的同时,还对捏造的日本的历史文化社会背景作了具体分析报导。
  
  有韩国报刊认为,“此次捏造事件暴露了日本人的容易美化自己的历史的气质”。北朝鲜报刊“民主朝鲜”认为,这一事件证明了日本人的历史观是“多么的悲哀呀”。也有台湾联合报记者将之与日本历史敎科书问题挂钩,认为这一丑闻的背景可能是日本的右倾倾向化。中国新华社记者的报导以充满讽刺的口吻揶揄说,这一事件说明日本在经济上成为大国以后,还想当一个古代文明大国,等等。
  
  英国著名科学杂志《自然》(第四○八卷,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号)则在一篇题为“捏造发现暴露出批判的不足”的报导中,认为捏造事件背后是“科学家之间缺乏相互批评”引起的,在日本对他人的研究成果的批评容易被看作是个人攻击,因而很难进行互相批评。
  
  另一方面,事件忙杀了日本的各种敎科书出版商。因为藤村的许多发掘成果载入了各种中小学的历史、社会敎科书,捏造事件一出现,凡是和他有关的遗址和发掘文物都受到怀疑,再不可能出现在敎科书里了。
  
  如此恶劣而耸人听闻的捏造事件为甚么会发生,怎么可能发生呢?事情过去一年多了,事态又有哪些发展呢?
  
  日本是否存在旧石器时代
  
  被认为是现代人类的祖先的最早的古人类是在非洲大陆上产生,经过几百万年的放浪迁移后才陆续到达世界各地的。日本列岛以前是和欧亚大陆连在一起的,连起来看它堪称“世界之隅”,古人们祇是为追逐动物偶尔来到此地。一万年前第四冰河期结束海面上升,形成几个孤岛,所以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为止,世界历史学界一般认为日本列岛在一万年以前没有人定居过。根据当时的考古资料,日本没有发现可信的旧石器遗址,“可能从新石器时代开始,日本岛上才有居民”。“最早的居民可能是从北方移来的通古斯人,以后又有从南方移来的马来人”(周一良、吴于廑主编《世界历史》“上古部分”,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二年版)。
  
  一九四六年,日本民间考古学者相泽忠洋在群马县笠悬村一处亚黏土地层找到了几个石器片,他声称这是旧石器时代的石器,并命名此处为“岩宿遗址”。当时的学界并不承认一个业余爱好者的非同小可的发现,祇有一个叫芹泽长介的明治大学的考古研究生(后来的东北大学敎授)支持他。后来又陆续发现了“东京茂吕遗址”、“长野诹访茶臼山遗址”等旧石器时代遗址。新发现的遗址尽管都很“不可信”,又都是旧石器时代后期(一至三万年前)的,然而日本学界终于开始承认日本似乎有旧石器时代了。
  
  但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即使承认日本有后期旧石器时代,那么存不存在在三万年以上的前期旧石器时代呢?芹泽长介认为是存在的,并和自己的老师原明治大学敎授杉原庄介发生过激烈的争论。他愤而发掘不已,先后在一九六四年于大分县早水台遗址、一九七○年在枥木县的星野遗址以及向山遗址,发掘出许多石器,他宣布这些是前期旧石器时代的石器。然而,当时的日本考古学界并不承认这些石器,认为祇不过是些“石片”或假石器而已。
  
  为此,芹泽的弟子们非常愤既。
  
  一九八○年春天,以芹泽的弟子东北福祉大学敎授尾原洋和东北大学助手冈村道雄为首的小组,在宫城县岩出山的座散木遗址发掘出了十几件石器。为此,以业余爱好者为中心的“石器文化谈话会”对这一遗址进行了新的一轮调查。调查从一九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开始,在十月三日终于再次找到了许多石器。由于这一遗址的地层他们认定是四万年以前的,在这一地层找到的石器当然就是四万年以前的前期旧石器时代的石器了。于是,在座散木遗址发掘调查报告上,他们惊呼:“终于在日本找到了比后期旧石器时代更早的文物了!”宣布:“由芹泽最早提示的早水台遗址以及在全国找到的所谓有问题的资料,终于得到证实确是前期旧石器”、“日本有没有前期旧石器时代的争论结束了”。
  
  顺便说一句,参加这次发掘的,除了上述两位所谓专家以外,还有两个重要的业余考古爱好者,他们就是后来东北旧石器文化研究所的所长镰田俊昭,以及本文的重要登场人物藤村新一(后来的东北旧石器文化研究所副所长)。
  
  其实,在这里找到第一块石器的不是别人,正是藤村本人。藤村找到了这批四万年前的石器,因此一跃闻名全日本考古学界。而且经过他的手,后来又陆续找到了宫城县古川市“马场坛A遗址”的十七万年前的、宫城县大和町的“中岭C遗址”的三十万年的石器。特别是在筑馆町高森遗址,他陆续找到了五十万年前的、六十万年前的、七十万年前的石器。他甚至发现了三十万至一百八十万年前的原人有意排列石器的“石器埋纳遗构”、以及被认为是原人修建的建筑物的柱穴和土坑等。因而藤村被人称誉为“神手”。这只神手不但结束了日本有没有旧石器时代的争论,而且改写了日本历史和世界历史。
  
  我们知道,中国著名的古石器时代的遗址有早期的元谋人、蓝田人;中期的有北京人和丁村人。丁村人距今十几万年,北京人距今五十万年。换言之,藤村找到的遗址不但超过了丁村人、北京人,而且直逼蓝田人(七十、八十万年前)、远窥一百多万年前的元谋人。而他找到的柱穴,据说有可能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建筑物。如果这些建筑物是某种祭祀的场所的话,可以想见此时的古人已经有了精神生活,有了高度的智能。
  
  不仅如此,这些成果还暗示,孤立的日本列岛上的人类有可能是独立起源的,而不是世界史上定说的,是从非洲和欧亚大陆迁移过去的。
  
  所以,藤村他们的发掘成果每次发表,都在日本列岛上引起一阵欢呼声。因为仅仅二十年的时间内,日本历史的黎明被提前了七十万年,证明了日本是和世界其他人类没有任何关联的独特人类。他们的发掘成果不但充斥于坊间的大众出版物,而且载入了各种日本史和社会课的敎科书。据统计,日本的高中的二十六种日本史敎科书,载有“上高森遗址”的竟有十四种之多,而且它们基本上都记述日本的古石器时代是开始于五十万年、六十万年前。
  
  产生“神手”的社会文化和经济背景
  
  一个考古学家能有上述那么多的发现的其中一个,就可以蜚声内外誉满天下了。蜚文中祇是北京人的发掘者之一,爪哇人的发现者之一荷兰考古学家孔尼华十年间也不过发现了三个头骨、几颗牙齿而已。一个本来是业余爱好者的藤村新一,仅以一双“神手”起家,在短短的二十年间,以十万年为单位,把日本历史的黎明提早了七十万年,发现了世界最早的建筑物的遗址,知晓了古人有着精神生活;而且他参加发掘的的遗址据不完全统计,多达三十三处,找到的石器不计其数。他甚至在两处相隔一座山的不同的遗址找到两件石器,这两件石器竟然是一块石头打成的两半:石缝可以合拢起来!
  
  一个业余爱好者为甚么能有如此“伟大”的发现,成为日本考古学界的大学术权威呢?
  
  据报导,藤村一九五○年生于宫城县,没读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到一个公司工作,业爱好考古。一九七二年参观一个“宫城考古展”,认识了县文物保护科的职员(后来的国立弘前大学敎授)藤沼邦彦,开始涉足考古领域。据说他经常一个人在周末骑自行车在郊外勘察,寻找石器。
  
  一九七五年,宫城地区的考古爱好者,在藤沼和时任东北大学助手的冈村道雄等人的发起下,成立了“石器文化谈话会”,参加的还有明治大学的考古研究生镰田、美术敎师远藤智一,以及藤村。
  
  藤沼和冈村一样,都是就任了东北大学考古学专业敎授的芹泽长介的学生。由此可见,这个“谈话会”组织的宗旨,一开始就是要从实物上证明他们的恩师芹泽提出的日本存在旧石器时代的假说。这个以专家和业余爱好者结合的考古组织,在宫城县内活动频繁,参加了许多古迹遗址的发掘,逐渐成为宫城县前期旧石器研究中心。他们中的冈村道雄更是因为找到旧石器时代的石器的功绩而时来运转,当上了日本文部省文化厅的文化财调查官,成为日本考古界的一个重要官方人物,也是捏造事件的一个关键人物。
  
  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到捏造事件的一部分背景了:一个为了证明自己恩师的假说的组织里,既有专家敎授,持有了学术上的权威;有日本文物界的官方关键人物,掌握着实权;那么缺乏的是甚么呢?不就是几件出土的实物吗?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藤村新一粉墨登场了。下面是一段日本报刊报导的藤村找到第一件石器的情景:
  
  一九八○年十月三日星期六,刚下班的藤村来到“座散木遗址”,拿上发掘用的铁锹,走向被说成是四万五千年前的地层十三。“嘿,找到了”,他兴奋的声音响彻四周,大家都朝他奔去,祇见他手中拿着一件括削形的石器,此时离他拿起发掘铁锹祇隔了五分钟……此后,他又陆续在各地找到了许多石器,开始有了“神手”之称。
  
  同时,捏造之所以能够得逞,还和他们的发表手段有关。一般来说,发掘出了一件重要的文物,慎重起见,要找专家学者鉴定,写出相应的调查报告书公诸于世。然而以藤村为首的团体发现的所有重要石器和遗址,都没有经过严格的鉴定就直接在现场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他们找到了甚么甚么,事后有时甚至连调查报告也没有写。譬如最重要的上高森遗址自一九九四年以来到捏造曝光为止没有一篇调查报告。藤村参与发掘的三十三处遗址,发表了调查报告的祇有十五处。可以说他们是巧妙地利用了宣传媒介工具的“第四权力”,把他们的“发现”强加给了别人。
  
  当然,对此也不是没有人怀疑。二○○○年二月在秩父市的小鹿阪遗址发现了“原人的建筑物的柱穴遗构”后,“读卖新闻”的报导评论说,每次旧石器时代的新发现,可以说都有东北旧石器文化研究所的藤村新一在场,但是很少有人怀疑过……为了学术的发展开展的建设性批判,还是应该观测了现场之后才能进行的,云云。一九八六年以来,小田静夫(东京都敎育厅主任研究员)、竹冈俊树(共立女子大学讲师)等学者也发表论文,对这些石器进行过批判。但是他们毕竟是少数派,而还有别的学者的批判反驳因没有发表的机会而被“默杀”。再就是藤村他们封锁发掘到的石器,不是内部的人根本不让看,于是想批判的也就没有批判的机会。
  
  捏造石器事件还有它的经济原因。
  
  一九九二年,已挖掘出几处旧石器时代的石器、已经开始名声在外的藤村和镰田,加上东北福祉大学敎授尾原洋以及助手横山裕平,组建了一个“东北旧石器文化研究所”,镰田自任所长,藤村任副所长。镰田在谈到为甚么要抛弃“谈话会”而组建这个民间研究所时说,他们经常受到(一些专家)指责,说发掘了遗址,就要写调查报告,没写好的话就不能发掘下一个;但是,如果每年不持续地发掘遗址的话,就得不到各级政府的发掘补助费,也就不能向地主们支付谢礼了。
  
  各级政府的补助费,是指东北旧石器文化研究所那样的民间团体,在某地发掘遗址时,其费用大都由各级政府负担。因为本地一旦挖出一个了不起的遗址,如同“一锄挖个金娃娃”,马上成为重要的观光资源,这对那些缺乏资源和产业的地方确实很有魅力。这样,遗址的经济价值魅力早已超越了其文化价值,特别是挖到一个几十万年前的遗址,那就更不得了了。譬如“上高森遗址”的宫城县筑馆町,不但成为了探寻日本人之“根”的旅游热点,在那里的原人博物馆内,还出售有“原人拉面”、“原人饼乾”、“原人面包”、乃至“原人清酒”之类。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根据日本的文物法,日本的文物发掘,原则上是“原因者负担”,也就是说,发掘文物的费用由想发掘者负担。这是甚么意思呢?文物法规定,一个地方的开发必须首先进行文物调查,看看地下有没有文物。一家公司如果想开发一块地方,必须先请一个有考古执照的团体来搞调查,调查费用全由开发公司负担。这样一来,对开发公司来说,费用越便宜越快而且得出的结论可信度越高的考古团体最好。东北旧石器文化研究所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家吃考古饭的挖掘公司罢了。日本有许多家这样的公司,专业人员达七千人左右,每年的“原因者负担额”为一千二百亿日圆以上(一部分由各级政府和国家负担)。因而可以看出,捏造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日本政府对学术文化特别是文物考古事业重视不够、援助不足等问题。
  
  事态的结局
  
  石器捏造事件从发现到现在已经一年多过去了,事态的结局比人们预料的要简单得多。
  
  二○○一年一月,当藤村祇坦白他在两个地方捏造了石器时,在东京的日本敎育会馆召开了一个题为“思考旧石器问题”的讨论会。会上冈村道雄打破了几个月来的沉默,发表了“前中期旧石器问题的展望——怎么分辨灰色部分、也有白的”报告,对藤村承认的两处以外的、他自己参与了的“马场坛A遗址”进行了理化分析,说被认为是灰色的部分(即藤村参加了但没有承认有捏造的遗址)也有“白的”真实的部分。在冈村的诱导下,此时人们还抱着藤村参加过的几十个遗址“至少总有几个是真的吧”之类的幻想。
  
  然而三个月后问题急转直下。
  
  四月,在藤村参加了的福岛县安达町的“一斗内松叶山遗址”,居然找到了藤村埋的还没有来得及挖的两件石器,这就证明藤村的交代有诈。
  
  七月,对藤村为首发掘的山形县尾花泽市“袖原三遗址”进行再调查,发现整个遗址都是假的!
  
  同时,对挖出过一百六十件之多的旧石器的小鹿原遗址、长尾根遗址(崎玉县秩父市)进行了一个月以上的再调查,没有找到一件石器,说明这两处遗址也有可能是假的。
  
  九月底,对藤村本人进行再审问,他坦白至少在二十多个遗址捏造过石器。十月他又坦白包括冈村再三暗示是真的“座散木A遗址”和“马场A遗址”也捏造过。后来,藤村终于承认他在他参加发掘的遗址都捏造过石器,有的地方甚至是“全部自己干的”,也就是说,整个遗址都是捏造的。
  
  结论太简单了。不但藤村参与的遗址出土的旧石器时代的石器全是捏造的,日本压根儿就不存在一个旧石器时代!
  
  既然石器是捏造的,那么,这些所谓的遗址,就祇有两种可能。
  
  一种干脆就是遗址本身都是捏造的,譬如山形县尾花泽市“袖原三遗址”和安达町的“一斗内松叶山遗址”等。尽管藤村祇承认了三处,但是他插手的几十处遗址肯定还会有假的遗址,如经专家最近考证,北海道新十津川町“总进不动阪遗址”也是整个捏造的。祇是再检验需要巨额的经费和人力物力,有的地方政府也就想不了了之了。
  
  另一种可能是,本来不是旧石器时代的遗址,经过人为的添油加醋,被说成是了,譬如“座散木A遗址”,从地层上看是亚黏土层,是一至三万年左右的遗址,也就是说,可能是新石器时代前期的遗址。(当然有一些严肃的日本学者,像早在一九八六年时就对藤村找到的石器进行过批判的小田静夫认为,“座散木A遗址”从地层上看是亚黏土层,可能是后期旧石器时代的遗址,但他说的年代基本上和新石器时代早期即一至三万年是重合的,所以也祇是说法不一样而已。)
  
  石器捏造事件除从反面证明日本根本不存在一个旧石器时代、刚好返回到国际学术界的定论以外,还有甚么敎训呢?
  
  这样的事件在中国被称为是“学术腐败”,祇不过中国的学术腐败事件,据现在揭露出来的,还祇是停留在编造子虚乌有的“学术专著”、或者是剽窃抄袭、沽名钓誉的阶段。而日本的这一石器捏造事件是有组织有预谋有理论的。
  
  还有,揭露出藤村捏造的是“每日新闻”,他们根据以往的资料分析,认为藤村非常可疑,有造假之实际成果,还有可能再造,于是组织了一个班子跟踪了他几个月,终于拍摄到了他的自埋自挖现场録像,精神委实可嘉。但是每当藤村他们在现场公布发掘成果时,“每日新闻”其实也是最热心的新闻报导机关之一。
  
  日本的宣传媒介在报导这些所谓发掘成果时,基本上没有经过检验而是完全盲目信从他们的发表,露骨地追求“日本最古”,实际上成了捏造的传声筒,可以说是捏造集团的利益和投时好、追求有轰动效应的宣传媒介的商业主义结合的恶果。这说明个人野心、学阀意气、学术权力以及“第四权力”的宣传媒介一旦勾结在一起,就会危害不浅,“遗臭万年”,因而值得深刻反省。
  
  (原载《中国评论》二○○二年七月号,作者系日本大分县立艺术文化短期大学副敎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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