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近代革命人物关系多元,因参与革命活动,以讨论其人的政治课题至为普遍。惟志士之投身革命,讲求个人对时局形势的认识,自身的政治与学术思维,多寄寓于集体的文艺创作之内,凡此不能不从另一文化面解读,始得出较具体全面的结论。无论是地缘社群的活动层面、学问修养的源流背景,以及专业团体的共同价值,皆左右着政坛人物的思想与活动方式(西方学者根据其地区的历史发展经验,很早就指出了知识分子(Intellectual)是推动近代社会变革的重要元素,他们善于学问技艺,专注文化事务,并关注社会动态,因而不断能创发、传播及诠解时代所需的重要观念。参阅E. Hoffer, The Ordeal of Change, NY: Harper & Row” 1963, p. 37; T. Parsons, “The Intellectual: A Social Role Category” and Edward Shils, 'The Intellectuals & The Power: Some Perspectives for Comparative Analysis”,in P. Rieff. ed” On Intellectuals, N.Y.: Doubleday, 1969,pp. 3-24 and pp. 25 -48;金耀基《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角色》,收入氏着《中国现代化与知识分子》(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1),页61—77。)。晚清以降的革命人士,于热心建构民主政权之余,仍带着由传统过渡至近现代的文人身分,此一特征往往赋予他们承担旧学的强烈道德感情,时刻关注着中国文化前途,这成为国民革命政权下相当独特的人文现象(“Intellectual”一词,于解译为“文人”与“知识分子”时将产生不少观念上的差异,前者赋予传统社会的士人、士大夫等性格,意指少数知书识字懂礼教,长期服膺于道德政权的学问阶层;后者则随西方近现代教育普及,由城市文明孕育而拥有专业技术的人才,其集体结聚的组织力量,可说是关心社众,甚至独立于政治以外的文化创造及诠释者。本文无意将二者严格区分,是基于解构中国晚清至近现代,即由传统过渡至现代的文化人士当中,当发现同时具备上述“文人”及“知识分子”的二重性,某程度上新薷时期文人、文化人、知识人、知识分子,在社会思潮的转折期内,皆得以充分发挥。清游会的知识社群,大多从传统学术技艺转化而来,主事者每于留学之后从事革命政治,他们活动于广州的大城市,受外来文化及新事物熏陶,对个人的学艺、专业与志趣,以及是否与西方文明接轨等具深切的反省能力,并愿意投入国家文化的重构工怍。显而易见,两种界说的部分定义,已然存在于清游会此一描述对象之内,正好展示其组织人物从传统至近现代的一种独特走向。关于中国传统文人向现代知识分子的转化问题,参阅山口久和《中国近世期城市知识分子的变貌——探求中国近代学术知识的萌芽》;高瑞泉《近代价值观变革与晚清知识分子》,收入二氏主编《中国的现代性与城市知识分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页1-24及页25-52。)。研究近代的维新与革命,容易将人物简单划为保守与激进、传统与反传统的框架之内,容易忽略政治文人的思想脉络(如李文荪(Joseph R. Levenson)、舒蘅哲(Vera Schwarcz)等将近代西方知识分子的性格衡量于中国方面,便认为中国知识分子理智上虽赞同近代西方的价值观,但情感上仍眷恋着中国过去的历史,因而性格上呈现着分裂性紧张。参阅JosephR. Levenson, Confiician China and Its Modern Fate, Berkeley, L. A.,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5; Vera Schwarcz, Tlje Chinese Enlightenment: Intellectuals and the Legacy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of 1919、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类此的观察固有其精辟之处,惟用于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并不能反映其全貌,例如新旧学人之间学问的承传与融通态度,以及重构国家过程中展现的民族进取与广博视野,均有可加补充之处,此亦为本文撰写的个目的。)。此外,在重建国家的过程中,知识分子如何将革命政权从分散、边缘化的地步纳于正统轨道,也有赖学者进行较系统的分析(从权力与人物政治角度分析,孙中山首建广东革命政权,南方粤港以至海外的活动言论,皆处地域的边陲,其英语、西医、基督教又是文化的边陲,革命力量且高度集中于非士绅、非官吏、会党和革命的政治边陲。因此,革命运动的正统化于20世纪初已经展开,—直至民国以后不断系统地强化。参阅梁元生《中山思想与现代中国——孙文学说“正统化”之历程及其反省》,收于氏着《历史探索与文化反思》(香港:香港教育图书公司,1995),页102—117。)。本文试以陈树人、高剑父、黄祝蕖等人创立的“清游会”为例,探讨20世纪20至40年代广东革命文人的诗画活动,从而剖析该组织与新旧社会人物的融和关系,幷且于民国广东政权时期、抗日时期及终战以后的各种贡献。
二、清游会的成立渊源
清末孙中山在粤港策动革命,提倡建立以民为本的中华民国,各种社团纷纷组建,或秘密的、或公开的、或暴力的、或改革的,皆为早日落实孙氏政治理念而奋斗。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可说是其时革命的核心组织,前后展开了多次武装起义,并缔造了民国的新时代,这标志着知识分子对辛亥革命的贡献(庚子以后国人留日成风,知识分子渐而倾向革命,1905年孙中山于日本东京成立同盟会,强调这个为数七、八千人的团体代表着学界的革命力量,是由一批有政治觉悟的新知识群所组成。武昌起义前夕,当地的地方革命组织亦视同盟会为思想领导。孙氏自海外返国,随即为各省代表公举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凡此可见,以知识分子为主流的同盟会对于辛亥革命所起的重要作用。参阅王德昭《知识分子与中国同盟会》,收入氏着《从改革到革命》(北京:中华书局,1987),页204—231。)。在宣传革命之余,他们活跃于各种非政治的志趣团体,政见抱负容易流露在文学艺术等创作之内,促成广泛的人脉联系及宣传效果。
1905年同盟会成立于日本,革命队伍中拥传统学术根基的国粹派言论至切,他们来自广东、江浙等学问渊薮之地,主张从中国历史文化中吸取精华,以加强排满革命的动力,并强调效法西方改革中国的同时,必须扎根于本国文化。他们既是革命推动者,也多为近代著名国学大家,终身追求中国社会的民主步伐,以兴旺中国文化为己任。是年,粤籍的邓秋枚、黄节等人在上海成立“国学保存会”,宗旨为“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会中吸纳了1902年“中国教育会”和“爱国学社”的国粹派中坚。1909年,上海出现了全国性的革命文学团体“南社”,成员多数是同盟会员,也大部分参加过“国学保存会”的活动(郑师渠《晚清国粹派——文化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第一章:晚清国粹派的崛起北京,页1—26。该会会员与同盟会及南社的关系,参阅该书附表《国学保存会会员姓氏録》(页15),乃作者根据《国粹学报》第3年第1期之《会员姓氏録》,柳亚子《南社纪略》、郑逸梅《南社丛谈》汇録而成。)。南社人数增长迅速,至1916年已增至800余人,最多达1178人,前后举行18次雅集,会员名籍至为完备,于各地广布分社(辛亥革命前,文学团体呈多元发展,其间会务会章松紧不一,以南社的组织规模至为完备,其全体成员名録略可从《南社社员通讯録》(三集)及《南社姓氏録》(二集)中得知。社员先后组织了长沙分社、福建分社及淮南社、辽社、粤社、酒社、消夏社、消寒社、分湖文社、梨社、同南社、云社、鸥社、正始社、觉民社、七襄社、乐石社等分支团体。1923年部分社员发起新南社,仍推柳亚子为会长。参阅王世刚主编《中国社团史》(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4),第八章之五:教育、文化、学术等各类团体,页285—287。)。1911年,“南社”于广东成立支部。民国初年,复有黄宾虹等人在上海组成“贞社”,同样以保存弘扬国粹为主旨,陈树人与黄节成为该社广州分社的发起人。由此可见,革命之路由日本留学生而影响江浙,由江浙而延伸于广东。革命之路越崎岖,文学革命团体的责任越形重大。
民初的军阀政治,令孙中山政权一再易手,至1923 年春,孙氏率廖仲恺、汪精卫、胡汉民、徐绍桢、叶恭绰、陈树人、许崇智等亲信第三次回粤建立政权。设立陆海军大本营,自任大元帅。1924年1月,为整固广东新政权,孙氏于广州主持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改组国民党,采取了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兼容政策。国共合作得以落实,革命统一战线重燃,各类群众社团长足发展(参阅《中国社团史》,第十一章:国民革命与社团组织的演化,页381—388。)。事实上,踏入新世纪,由革命而社会改造的思潮澎湃,对南方政府而言,文化方面的整合工作刻不容缓。经历1919年五四运动的洗礼,社会主义、无产阶级革命诸理论已输入国内,矛头并指向中国的传统文化。服膺于孙中山政治思想的文人班底如陈树人、高剑父兄弟、黎庆恩等于20年代初遂发起“清游会”,于宴游聚集之间赋诗绘画,交流治学经验,各种文艺同好者由是可以结缘,并推动国学文化。清游会存在于南粤超过半个世纪,然而至今未发现具体的会员名册,组织成立的时间亦为不甚明瞭,我们只能从各种文人雅集的记録当中,粗知该会活动梗概(时人对清游会的研究十分不足,以成立的时间为例,说法分歧,如陈真魂主编《陈树人先生年谱》(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1993)亦误定为1926年(见页30);李伟铭《陈树人》(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却记为1925年(页10);张惠仪《香港书画团体研究》(香港: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1999)一书,索性将之归入“成立日期待考之书画团体”(见页214)。本文则初步界定为1924年春,而其雏形在1923年冬已经出现。清游会的成员多为国民政府服务,国内研究或宥于政治取向,迄今未见全面整理。其时,创会之陈树人等又与蒋介石政权决裂,倾向同情共产党人,或由此影响台湾方面的研究参与,可说是近代党史和文化史研究上的一个真空,可供商榷之处仍多。)。从广义的角度出发,清游会既沿于文学艺术的志趣结集,聚合的方式活泼多元,类于传统的诗书画社,举凡宴饮、游历、雅集各种活动,皆可招聚吟友及书画同好参与,未须详列会章。大凡参加清游会人士号召的雅聚,存名于相关之书画活动记録,或应邀出席聚会而自认为一分子者,皆可称为清游会友。若把各种散见资料加以比对,盛时聚于清游会名下者达二百余人,代表着由旧传统过渡至新社会的文化人,是其时社会文化的一股塑造力量。
清游会的成立时间,可从创会人的存世作品中略知一二。1923年春,陈氏奉孙中山之命回粤,出任广东政务厅厅长,徐绍桢则为广东省省长。陈好假日郊游,是年12月尝作《冬至日陪孙中山先生登粤秀山》一诗,字里行间表露了民国革命的艰辛与期盼(诗云:“战后河山认劫灰,不因凭吊却时来。四郊辽瞩余寒日,千古雄图一废台。老木凌霜繁胜锦,长江过雨净于醅。元戎此日林垧兴,留作他年史画材。”赋诗之间,对久历艰辛的民国政治,仍有雨过色新的期待。收入陈树人《寒緑吟草》(上海:和平社,1929),页35。)。陈树人、徐绍桢等工务之余,亦喜于六榕寺雅集,1924年甲子所作的《六榕雅集次固老韵》,便初次提及其诗画会(其时六榕寺主持释铁禅亦工诗,与陈树人等多诗作交往,因利成便,常以六榕寺为雅集之处,进行诗画交流。盖诗云:“廿年扰扰但干戈,不奈斯民蕉萃何。可有人间称净土,得容吾辈暂高歌。苦酒弗避宁辞乐,道匪求高肯较魔。漫道寻常诗画会,能关风雨足云多。”该诗同收于《寒緑吟草》,页35。)。王绍薪 《次和徐固老六格小集韵》记:“时陈树人、高剑父酒后作画”,二人与高奇峰、徐绍桢、经亨颐、罗仲彭合绘《留春图》(“题留春图”条载:“癸亥春尽日,固卿徐公卸粤省篆,陈树人、高剑父、奇峰昆仲、张纯初、容仲生合绘留春图,以纪去思。”参阅王孝若《约庵诗録》(台北:文海出版社,1983),页11。)。其另一首《初冬登白云山》,亦尝记1923 年冬陈树人、黎泽闿、高剑父、张纯初、容仲生同游的情景(全诗题名为“初冬登白云山树人泽闿剑父纯初仲生同游”,诗中云:“冬花冬树尚青红,未负诗囊与画具”,显示其为诗画会的性质。参阅《约庵诗録》,页11—12。)。由此可见,清游会类似的人物组合,始于1923年末,这点在黎泽闿《拙存堂诗》里说得较为清楚。该书有诗《息园围炉作竟日饮赋呈陈树人》,是记经亨颐、罗仲彭等人于陈氏息园寓所围炉雅聚(诗云:“主人夙好客,所交尽名士。偶然动豪兴,开筵会花底。分尝无八珍,饷但一味耳。彭亨出红炉,高踞若鼎峙。”其中彭为罗仲彭,亨为经亨颐也。该诗收入黎泽闿《拙存堂诗》(香港:出版社不详,1964),卷上,页3。),诗中云:“主人还依依,留客情未矣,谓当约重来,结社以诗始。”1924年,王绍薪与诸子聚会,作《甲子元旦大雨南园雅集》,并慨然谓:“忧患随年逐逐生,类有诗坛能拔劫”,反映诗社于是年春初已开始活动。黄祝蕖《求慊斋未编文稿》附《赵少昂画传》云:“(赵)与挚友及张纯初、陈树人、苏少伟、黎泽闿、黄咏雩、胡少翰、李供林辈,结清游诗社。”又于1933年所撰《清游会特刊序》总结曰:“吾清游会以诗文、书画、金石鸣于时,自甲子以迄于兹”(黄祝蕖《求慊斋文集》(广州:芋园丛书本影印,1935),卷三,页16。)。陈树人《战尘集》之《哭罗仲彭》一诗云:“回首清游十五年,论诗论画复论禅。”考罗氏于1938年逃难宝山,遭日军伐死狱中,以此推前15年,当为1923、1924年之间。周贯明《晚斋闲话续集》载:“陈树人南归,服官广州,经亨颐偕来,粤墨客骚人,一时云集,视陈为盟主,迭为主宾觞咏,几无虚日。”这些资料足证,清游会早于1923年冬商议筹办, 至迟于1924年元旦业已创立。
参加清游会雅集者,絶大多数精于诗文书画,且长于金石考据,可说是一批继承传统文化的知识分子,于当时粤文人的社交圈子内名气相当。创会成员黄祝蕖1940年作《兵中怀人诗》百一十五首,写出日军占领广州后,当时尚存各地而不能相见的会友即有二百一十五人,连同黄氏出版的诗文集中,具记载而已身故的七十余人名,推知与黄祝蕖有诗文交往之文士达三百余人。另一会员黄咏雩着《天蠁楼诗文集》,据附録八所载《人物简注》(《<天蠁楼诗文集>人物简注》乃由学者罗雨林、黄福五整理録出,载于黄咏雩《天蠁楼诗文集(下册)》(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页366—498。罗雨林并将此文的大致内容收入氏着《罗雨林文博研究论集》(广州:新华书店,2001),页522—545。),与之进行诗文活动人物亦有二百余人。二人作诗功力齐名于时,处于同一地缘、文化、学粹的文人圈内 ,彼此接触人物同出之处甚多,不难从中究察清游会于其间所发挥的黏合作用(本文探索的重点是通过清游会以理解岭南文人的地缘文化,而“广州四黄先生”,即黄祝蕖、黄咏雩、黄慈博、黄任恒等诗坛名家,正好说明这种活动关系。黄祝蕖为南海平地、广州西关著名的乡里私塾教师,与当时的藏书家黄任恒(即黄咏雩的姨丈)同乡交情深厚,不但应邀府上教习学子,并参阅藏书进益。此后黄祝蕖与族中子弟黄咏雩、黄慈博等多所吟咏,亦师亦友,三者继与清游会之陈树人、高剑父等从游,成为会中的诗人骨干,由此看到一个从乡里地缘至职志团体的发展过程。参阅拙着《二十世纪上半叶粤港文人的雅集与交游——读黄咏雩<天蠁楼诗文集>》,收入刘义章、黄文江《香港社会与文化史论集》(香港: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书院,2002),页57—73。)。而盟主陈树人、创会会员黎庆恩、王绍薪、李供林等骨干均有诗集存世,与他们有诗词唱和者,也可谓出于同一渊源的清游会友。由此观之,清游会参与人数之多、影响地域之广、年代延续之持久俱可想象,组织的活动渐而清晰地重现人前。今将各资料述及的清游会要员,加以整理成附表,从而管窥此一岭南文人社团的大概。
三、清游会成员组成的初步鸟瞰
清游会友的组成多元,但凡对诗画创作具识力兴趣者皆加入之,考成员的身分背景,粗略可归为四类人物,而各类之间略有区别,惟彼此活动相涉而互通,当中包罗着深固的学术源流及朋辈关系。故此,清游会的文化凝聚力量超越了政治见解上的隔阂与分歧,透过共通的艺术文化旨趣,迅速发展为一个兼容性高、学风极盛的岭南文人群体,兹稍加论析。
第一类成员是清游会的核心领导。辛亥革命前后,粤籍的同盟会成员一直是孙中山南方政权的支持者,他们视孙氏为政治领袖,拥有十分鲜明的革命意识。清游会的陈树人、高剑父、周演明、王绍薪等皆为同盟会员,高剑父参与过黄花岗之役及暗杀团活动,周演明讨袁世凯失败亦曾亡命南洋,这些均反映出其人对革命事业的委身。1911年革命成功以后,这些文人继续拥护孙中山的政治活动,渐由同盟会的成员,晋身广东民国政府。他们于1923至1924年间发起清游会,将政治抱负寓于个人创作之内,其中不乏团结岭南文人、追随孙氏领导的良好意愿(陈树人于20年代任职广东省政务厅,熟习民政工作,30至40年代在国民党中又长期掌管侨务工作,于南中国及海外,特别是粤港澳等地区的文化界联系诸工作,用力最多。此一公务上之便利,令清游会增添号召力量,形成知识文人服膺于陈氏领导的理据。参阅《陈树人先生年谱》,页23—97。)。
陈、高二人旧学根基扎实,早年即师从粤名画家居廉学艺,其后始留学国外(号为“岭南三杰”的陈树人、高剑父、高奇峰,皆从日本学有所成。陈氏1906年入京都美术学校,1913年毕业,同时获东京立教大学文学士。剑父入东京帝国美术学院,奇峰随之东渡,受日名画家田中赖璋指导,每能取法西洋宾之写实风格,丰富了国画的内涵。而陈、高少时(17岁及14岁)所师的居廉亦为晚清创意画家,善以撞水,撞粉,用水等多项技法,捕捉写生,题材不落俗套,将二人的画艺创作提升至一定高点。参阅阮荣春、胡光华《中国近代美术史(1911一1949)》(香港:商务印书馆,1997),第三章:折衷中外、融合古今的岭南画派,页42—47。),其交际圈内俨然夹杂着新旧时期的知识分子。清游会为一诗画创作团体,当中不乏工于中国“诗”与“画”的人士,而彼等的技艺又强烈孕育于固有的地缘、家学及师承的多种关系(乡邦的家师关系为传统学人出身前的重要凭藉,例如陈树人与高剑父兄弟俱为广东番禺人,学画之初,便依从至近便的乡里画师,其时番禺的居廉于隔山乡筑十香园,别署隔山老人、罗浮散人,授徒作画,学生遍及两广闽桂,其兄居巢同为岭南画派始创人,可算是当地至名望的师傅,故陈、高顺理成章作居廉的入室弟子。参阅前揭《天蠁楼诗文集人物简注》,“居巢”(页421)、“居廉”(页422)、“高剑父”(页422—423)、“陈树人”(页379—380)各条。),是不折不扣的传统文人,构成会内的第二类成员。例如黄祝蕖、黄咏雩等均以诗词闻名,与陈伯陶、朱汝珍、桂坫、吴道熔、张学华、汪憬吾等前朝名宿吟唱从游亦多。会友当中,不乏经学名儒的门生,由此形成一群留心国学研究的同好者(晚清至近代,广东经学研究自成一格,尤为传统学术史所忽略,康有为之新学伪经、托古改制诸理论旨于政治目的,固为时人质疑,惟粤经学家中忠于踏实考证者亦多。如简朝亮《论语集注述疏》、《尚书集注述疏》、《尚害集注补正述疏》等皆为一时力着,前者疏解朱熹之注每具创见,后二者补干嘉学者一味排斥宋儒的缺失。若陈澧者亦精于文史,其《学计一得》中载邹伯奇所告之《墨子》中关于算术、光学、重学理论,又以粤方言之便撰《切韵考》、《广州音说》,而《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江宁府志》等历史地理著述亦为人所重。参阅张国刚《中国学术史》(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2),第八章:在传统挣扎的晚清学术,页558—608及附録:清朝后期学术成果总汇,页614—623。)。清游会成立以来,以传统诗画为主调,并重视前人业绩及指导,当以此类能诗能画的会员至为活跃。
随着近代西方文明进入中国,知识分子于探寻改革出路的同时,每借鉴西方国家的文化制度。清游会的第三类成员是一批拥有外国游学经验的士子,他们留学日、美、加、德、法、英等国,学习文学、法律、美术、医学、军事、工程技术,有的周游欧美南洋列国考察,接触外国新事物、新知识,并将西方的创作意念融会于本土文化,构成中西交流的中介桥梁。例如留学日本的有徐绍桢、经亨颐、黎泽闿、陈融,留学美国的有谢英伯等人。会中各种留学人物众多,以留日学生为主,与同盟会关系互为表里,推动着近代中国历史的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清游会人于各时期,又吸引了其他文化社团的成员响应支持,构成另一类较外围的参与。他们未必以清游会人自居,却与会人多有接触,某程度上可归为清游会之友。好像在辛亥革命以前和陈、高等人志同道合的“南社”广东支部成员,纷纷加入此粤文人的诗画创作阵营,代表者如黄节、邓秋枚、邓尔雅等人。1928年陈氏于南京与何香凝、经亨颐、于右任结成“寒之友社”;1933年又于上海与孙福熙、徐悲鸿、张书旗等发起“艺风社”,与清游会员交游唱酬的友辈遍及长江以南地域,凡此皆有助该会的拓展。社团的结合十分微妙,新的社团经常由旧社团的母体孕育而成,最后发展为互相兼容的团体性格。1938年高剑父于澳门设立“春睡画院”,同时成立“清游书画研究会”,俱可想象与清游会同寅的社团联系。
上述只为粗略的成分区分,各身份范畴之间关系密切,互为转化,以陈、高等发起人而言,实际便同时具备了上述四种特征,即政治的、传统的、留洋的和学会的各种元素。而大部分留学外国的知识分子,本身就是在国学环境中成长,逐渐在其开拓的社交圈子中接触到各种政治和学会团体。总括而言,清游会是20世纪20年代最能代表岭南书画创作的文人团体,骨干成员都是一班拥护孙中山广东革命政权的文化人。他们由晚清旧社会过渡至国民政府,深切体会时代交替下保存国粹的重要性。复因他们具备革命政治经验兼涉新旧学的知识范畴,故此人际社交圈子壮阔,学艺创作视野高广,四方文人响应其号召,如百川汇海,形成独领风骚的文人团体。纵使经历抗战时期,清游会员散居粤港澳各处,仍无损其长期的文化使命,于维持国学发展方面奠定重要的基石。
四、陈树人与清游会早期在粤活动
清游会由陈树人、高剑父等发起,初期活动以广州为基地,粤之风景名胜优美,文人雅士游吟其中,形成不少清游雅集的热点。周贯明与清游会人稔熟,晚年著书《晚斋闲话》及《晚斋闲话续集》,尝记“荔湾清游水榭”为陈树人等常到之处。其谓:“荔湾之胜,在柳波涌,緑水萦逥,柳阴夹岸,沿路多植荔枝。近通珠江,遥接泮塘,烟水浩渺,二十余里人家多种菱荷茨菇之属。清游水榭位于其中,假彭园之隙地,乐群屐之风流,茅舍竹篱,出尘絶世。室原非大,但觉容安,开轩闲眺,景色宜人,披襟纳凉,熏风欲醉。小榭后枕荷塘,静闻香远前过,彩艇唤渡,声柔断续,棹歌蜿蜒清涨,景物撩人,暗催游兴。”(周贯明《晚斋闲话绩集》(香港:大同印务有限公司,1991),页57-58。)黄祝蕖写《清游水榭记》,内中谓:“清游水榭占彭园迤西之一角,松窗竹槛掩映弗郁,其地既深远,来者复皆有雅逸之致。”盖因“园之主人彭秀文出供职中山,此园恣吾人游观,外户不闭”,故成为清游会人聚脚佳处(参阅《求慊斋文集》卷二,页18。)。他书亦明言黄祝蕖“在教学之余,醉心诗文书画。1924年与高剑父、陈树人、经亨颐、张逸、苏世杰、罗仲彭、容仲生、黎泽闿、谢子祥、黄咏雩等岭南名家组建广州文社清游会。在荔枝湾建清游水榭作为活动场所,定期集会研讨学问艺术,吟咏挥毫,影响深远,会员近300人”(参阅郭焕文《岭南教育家黄荣康》,《佛山历史人物録》(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页344。)。清游会人借此地会集,享受风光之余,亦以闲适简檏的饮宴酬唱为乐,组织亦号清游,当时参与此间雅聚活动而互相命名的。周贯明又谓:
陈树人南归服官广州,经亨颐偕来粤墨客骚人,一时云集,视陈为盟主,迭为主宾觞咏,几无虚日,尝作红棉之宴,就地取材,鱼虾登馔,远胜山海之珍,诸人廉节自持,固不在炊金爨玉,日食万钱,已为饱尝家乡风味(《晚斋闲话续集》,页62。)。
清游水榭是陈树人归粤之初常聚之处,在30年代初,仍见陈与会人于该处聚集的踪影(《求慊斋文集》卷二《清游水榭记》所载:“辛末(1931年)七月,予与陈树人二十余人期集于此,书画而外,间以弹棋六博流连竟日,夕阳照衣袂作金緑色,凉飔摩水而过,当之者以为快。”《求慊斋文集》卷二,《清游水榭记》,页18。)。除此以外,清游会友各备书斋庐舍,互为呼引,故聚集形式活动多元。1923年秋,陈树人于河南隔山乡购地十亩,有树千余株,备池亭桥榭,名之曰“息园”,其自谓:“预作吾姐弟偕隐处,公余之暇,辄邀僚友游宴其间,闲眺冷吟,聊涤尘虑(《陈树人先生年谱》,“公元1923年(中华民国十二年癸亥)四十岁”,页27。)。”由于该园选址与居廉师所住十香园相毗连,特具怀念其师之意,自此息园亦成为清游会聚首之处。1923年冬初议成立清游会,便是诸子在息园围炉雅聚之下而产生的。1927年春陈氏于息园建成“景同楼”,为简单的二层砖木结构,“作为友人及清游会友暇日到息园有一吟诗作画休憩之所, 树人亦常在此作画”(《陈树人先生年谱》,“公元1927年(中华民国十六年丁卯)四十四岁”,页31。)。例如1932年的花朝节,树人便在息园以诗简清游会友,邀请入隔山欣赏阳春烟景、田园佳趣(《陈树人先生年谱》,“公元1932年(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壬申)四十九岁”,页43。)。息园以外,另有一处呼为“遂庐”者,也是清游会常到的地方。周贯明尝记一友人刘纪文,“善为人谋,力主结庐于村之东隅,更亲为奔走,购得相连地两段,即日经之营之。迄己巳秋落成,红墙緑瓦,月榭风廊,花晨月夜,同游同息,自谓踌躇满志矣,是为遂庐新筑”(周贯明《晚斋闲话》,“基立村”条(香港:大同印务有限公司,1991), 页157。)。遂庐于1929年秋筑成,确为会人带来方便,其序曰:
秋日,天气佳暖,集清游会友作郊外之游,遂在遂庐宴集同人,即席挥毫,以纪其盛,经亨颐与陈树人乘肩与至,(高)剑父、奇峰兄弟、(张)纯初、(容)仲生、(罗)仲彭、(李)野屋、(黎)泽闿、(王)绍薪及家(周)演明等毕至。王绍薪先生书赠联云:“结庐人境静车马,偕隐农村足稻梁”,可谓先得我心(《晚斋闲话》,“基立村”条,页157—158。)。
清游水榭、息园与遂庐,皆假私邸作一时之雅聚,周日于坊间聚饮磋切,为该会的最平常的活动。郑春霆述陈树人事迹,便谓陈“既有管理风骚之意,倡组清游会,以众所归,一集而合。会无常址,大都假座茶楼酒肆,以星期日为集会之期,纵谈诗画,脱略形迹,或以作品互为切磋”(郑春霆《岭南近代画人传略》(香港:广雅社,1987),“陈树人”条,页145。)。清游会于室内聚会,复共同郊游于外,盖通过景物游历,提供赋诗写画题材,情景臻于交融。例如粤秀山风景幽雅,1923年清游会人偕孙中山已踏足于此。山上有镇海楼,古树茂盛,是陈树人写生题诗的好去处。陈尝画“红棉八哥”于此,题诗曰:“短衣匹马逐春风,百粤山河照眼雄,揽辔越王台上望,鹧鸪声里木棉红。”(《晚斋闲话》,“纪劬劳医院”条,页167。)陈树人特爱红棉,取其英伟正直之气魄,曾作《简清游会友》,邀赴红棉宴之雅兴(诗云:“不负花时廿四风,岭南春色丽兼雄。今年应有红棉宴,烂醉熙光煦景中。”收于氏着《寒緑吟草》,页48。)。1926年春,陈与清游会同游罗岗洞,并率众人分工,绘成《岭海春光》的代表作(该画之上题谓:“民国十五年新春,清游会同人观梅于罗岗洞承诸父老之嘉招,迎宾于钟氏大宗祠。清谈既欢,游怀益畅,绘赠此画以志鸿爪。”其后按次记云:“陈树人萱花、高剑父红棉、高奇峰牡丹、张纯初茶花、罗仲彭紫藤、黎葛民黄葵、容星哲桃花、胡少翰白梅、黄鼎革野菊、何勇仁杜鹃、王绍薪题记。”)。是年冬,树人又与清游会诸子游河南泉塘,竟日方归(陈树人《寒缘吟草》收《初冬过河南泉塘共清游会诸子》诗云:“尚有荒寒心性在,无诗真个负泉塘。层霞散紫舒曛日,疏柏飞丹点早霜。乔木不经新战伐,淳风留此古村庄。侵寻人事知何极,又得清游一日长。”页47。)。会人除常访六榕寺,亦喜至鼎湖的庆云寺避暑,客堂内悬高剑父的手书对联。据《晚斋闲话·纪鼎湖之游》记载,是源于“抗战前清游同人陈树人、经亨颐、张纯初、罗约经及家演明曾游此地,宿寺中。是夜,剑父解衣磅礴,书兴飞来,秉烛挥毫,赠联留念。”清游会人所到之处多不胜记,先后结伴游览白云、丹霞、罗浮诸山,寻幽探胜,留下不少诗文(郭焕文《岭南教育家黄荣康》,《佛山历史人物録》,页344。)。陈公私两忙,常穿梭于粤境内外,时而“偕清游会诸子游北江藏霞洞,登达观亭,远眺清远峡,曾抄其胜”(《陈树人先生年谱》,“公元1931年(中华民国二十年辛未)四十八岁”,页41。)。20世纪30年代,清游会持续扩大,国民党官员内粤籍的文人新贵纷纷加入,令该会主张得到广泛认同。例如强于交通事务的叶恭绰、善理西南政务的陈融等人,亦尝于其时活跃于清游会(朱庸斋所撰《天蠁楼诗文集》后记(中册,页324)载及黄咏雩及其文社清游会,其谓:“余与君相交十余年,倡和弥密,先后同社者,如杨铁夫、张汉三、黎季裴、黄慈博、陈协之、叶誉虎诸丈,咸以词名于时,以君作皆深许之。”)。鉴于清游会之盛,1933年初遂有发起出版特刊的建议,并由黄祝蕖作《清游会特刊序》,其谓:
其游也,自羊石以暨外县外省外国,不止数万里,每有所游,则必有所得,益进而上。故其楮墨流传,如吉光片羽,往往为世所矜重……近者如金陵、北平、上海、澳门、香港、东京、印度、比利时、巴拿马诸都会,且开会以欢迎之,唏其盛矣。今春广州有市展览会、美术馆之设,特辟三室以备吾会之出品陈列,而荣康手拟征启以导其先。既而张君香圃、赵君少昂等发起特刊,复来督索予序(参阅《求慊斋文集》,卷三,页16—17。)。
清游会创办的十年之间,陈榭人、高剑父、高奇峰、赵少昂等人画作纷纷参展海内外博览会,获得高度评价,声名鹊起。筹议清游会特刊,有助各界加深对其会员活动及岭南画派的认识,也便于将过往同寅的业绩作一总览,以达宣传推广的效用。单是1933年于广州举办的美术展会,以清游会的名义参展的画数达178帧,作者共44人(此数字只记清游会参与某一时地以画为主的艺术观摩,而且限于黄祝蕖在其画展中所目睹过的,故他亦慨然谓:“非吾所寓目者尚不在矣。”推而广之,若加上平日活跃于画作以外的诗文酬唱者,会员人数当更以倍计。参阅黄祝蕖《清游会观书画记》,收入氏着《求慊斋骈文》,卷三(广州:芋园丛书本影印,1935),页17。)。清游会人感情融洽,俨然彼此生活于一个艺术创作的共同体内,互为精神支柱。例如1933年广东米商抗征洋米税,清游子黄咏雩时为广东商界领袖,为民请命,发动抗征,触怒“南天王”陈济棠,陈捕黄重罚(参阅方志钦、黄天申《陈济棠治粤时期的广东商会运动与抗税风潮》,《羊城古今》2002年1期,总第87期,页51—57。)。1934年10月黄获释,吴道熔以庄子《虚丹篇》慰解黄氏惨受诬狱之怨(其事载于黄咏雩《哭吴玉臣太史》,收于氏着《天蠁楼诗文集》,上册,页134—135。)。是年11月初,清游会的黎泽闿、黄祝蕖、李供林等人即陪同黄氏游三水龙潭,大有支持黄氏勇闯龙潭之意(黄祝蕖《龙潭游记》,收于氏着《求慊斋未编文稿》(广州:芋园丛书本影印,1935),页1。)。黄氏又与黎泽闿、张纯初、罗仲彭、苏少伟等访龙眠窝,黎其后撰《龙眠窝篇》,亦为砥砺咏雩之作(诗云:“黄生三十方盛年,已齐寿殀安由天。平生爱结山水缘,清游所历峰万千。好景尽入诗烹煎,自谓此身痼霞烟。死当凿冢依岩泉,龙洞之北坑西偏。上有龙气来蜿蜓,左右狮象供笞鞭。—窝中凹宽稍平,罗列星宿包坤干。四围郁郁岚翠连,黄生策杖导我前。张(纯初)罗(仲彭)容(仲生)苏(少伟)僧铁禅,指点迭嶂跻其巅……人不讳死寿愈延,疏放那似黄生贤,我为诗表黄生阡,吟魂长在同山川。”收入氏着《拙存堂诗》,卷上,页29—30。)。1935年秋,陈树人仍偕清游会友画家容大块、妻居若文郊游,以遍野稻香入诗曰:“风送稻香三十里,晚凉如水乍回车。”是年重九,又与妻及会友黎葛民、容大块登栖霞山太虚亭(《陈树人先生年谱》,“公元1935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五十二岁”,页51—56。)。凡此可见,抗日战争以前,陈树人的诗画社交均联系于清游会,该会以广州的雅聚及近郊的游历为主,且赖会人与省境之外频繁的文化交流,不断拓展清游会的知名度。惟在粤活动受制于动乱时局。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广州的清游会员逐渐离散,各人的际遇自然惹人关注。1938年,获悉会中要员罗仲彭为日寇所捕,于宝山壮烈就义,陈树人愤书《哭罗仲彭》三首(第一首诗云:“忍得临风泪几行,私情公谊总堪伤。千秋画史光芒在,七十衰翁作国殇。”第二首诗云:“回首清游十五年,论诗论画复论禅。如公不愧真吾党,骂贼常山气凛然。”第三首诗云:“几年杯酒未相亲,布奠宁期及此辰。同是天涯仍哭望,宾山何处觅新坟。”收于氏着《战尘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页7。);同年另一挚友经亨颐相率去世,陈又作《挽经颐渊》(诗云:“经酒陈诗廖哭声,十年前事可胜情。廉隅不负平生节,书尽应同后世名。粤岭松楼甘寂寞,晋祠周柏写坚贞,从今患难无由共,剩墨才披泪欲倾。”挽诗以经亨颐喜花雕酒、陈树人工诗画,廖仲恺夫人何香凝善感泣的趣闻逸事为开场白,此乃于右任1933年3月廖承志案发生之后所赠诗句。于氏于1928年与何、陈、经诸人结“寒之友社”,故有十年之说。“松楼之聚”源于1931年护法之役中,经亨颐与陈树人同居广州所命名的“松蟀楼”。“晋祠周柏”则是1930年国民党召开扩大会议,陈、经二人共赴太原并抄绘于此。参阅《战尘集》,页12。),其怀念清游会友之情切可见一斑。
陈树人创立清游会,又为民国政府重要官员,广东政情变化与清游会发展之间的关系可谓不言而喻。陈树人与廖仲恺同为孙中山的得力助手,孙决定改组国民党,开展国共合作政策,指定廖、陈等九人为中国国民党改进案起草委员。陈树人与高剑父之交情,不独为革命盟友,亦联系于书画创作的志趣。陈妻居若文与廖妻何香凝情如姐妹,何氏曾随高剑父学画,而高氏赴日本留学获得廖氏夫妇照顾相助,因而感谓:“是为余自作苦学生以来第一快慰也。”(高剑父《七十自述》,收入李伟铭辑《高剑父诗文初编》(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页345。)这种政治、艺术与交情夹杂的公私关系,正是清游会内部关系坚实、迅速发展成领导时代的书画团体的原因。
1925年3月12日,陈树人敬奉的革命领袖孙中山去世,8月,国民党内反联共者杀陈之挚友廖仲恺,陈树人以国民党秘书长身分参加“廖案”检察委员会工作, 广东政府人事暗流起伏。国民党内溶共之声音不絶,廖仲恺之子承志、陈树人之子复获派莫斯科中山大学留学,二人秘密参加了共产党。1927年,国民党与共产党正式决裂,国民党内意见分歧,互相攻讦,陈树人愤而辞去各职。1928年,陈氏往南京参加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遂与廖妻何香凝、经亨颐、于右任、张大千、黄宾虹结“寒之友社”,是为继清游会后的另一文社创举,以期与上游地域建立广泛的文化联系。1932年,陈赴南京任桥务委员会委员长,8月树人之子陈复为广州当权者所捕,当晚遇害(陈复之死,疑为陈济棠所害,《晚斋闲话绩集》“思复楼”条载;陈复遇害,树人悲痛之余,于别业中辟楼以志之。其序谓:“陈家东山一夕祸发,陈复失踪,树人服官南京,鞭长莫及,夫人挺身往见陈济棠查问,望予援手,陈尚作态,故示关切……数月后,乡人于隔山丛塜间发穴,乃其尸,视之果然。”页90。)。1933年4月,廖承志在上海被捕,得宋庆龄、柳亚子及经亨颐营救,始告脱险。广州当权派通过其报刊喉舌,勒令将被捕者即场处决,以示反共决心(《香港中兴报》1933年4月22日《廖承志案如是结果》一文载:“(廖)若在他处被捕,当即立为枪下鬼。”)。至1935年,何香凝联同孙夫人、冯玉祥、柳亚子、经亨颐、陈树人等中央委员联署提案,要求蒋介石恢复国共合作的方针,结果为蒋所拒(邓小平于宋庆龄的追悼大会上所致悼辞曰:“(1935年)8月1日,中共中央发表了号召人民团结起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八一宣言》》宋庆龄同志和何香凝、柳亚子、经亨颐、陈树人及于右任,孙科等率先响应,影响巨大。”详见《人民日报》,1981年6月4日。)。
陈树人为实现孙中山民主革命奔波三十年,亲人故友依然不容于当政者,随着日军南下逼近眉睫,只能暂避澳门一隅。抗战胜利后,陈卸官归粤,本欲重振粤之清游会(《岭南近代画人传略》“陈树人”载:“广州陷后,会员遍散各地,然犹就地举行雅集也。迨胜利复员返市,欲追昔游之盛,但艺人以牵于衣食,无复此闲情,凋替良甚。民三十七年戊子春,树人辞官归粤,登高一呼,又萃集百数十人。”页145。),岂料1948年10月,以胃溃疡病逝世广州,于是会务又形散涣。陈生前故旧要求为陈举行公祭,为国民党中央所阻,只能开设追悼会(盖晚陈三天去世的国民党元老林云陔,却因弃陈济棠而臣伏蒋介石,获政府明令褒扬,于南京、广州举行隆重公祭。30年代林氏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国民政府审计部部长,以地位而论与陈树人相若,不免予人贬陈扬林之感。林陔云的公祭消息,见于《广东日报》1948年11月2日、5日、8日及16日诸报导。陈树人的追悼会为私人性质,于教忠中学举行,有千余人参加,由黎庆恩、黄咏雩宣读祭文。三七家奠,以于右任挽联中两句:“身退难忘天下事,心期无负岁寒盟”为报导题目。参阅《广东日报》,1948年10月25日,11月5日、8日、15日:《大光报》,11月14日及15日。)。清游会友于挽诗祭文中颂赞陈品格高洁,从近千作品内选出黄咏雩所撰祭文,经高剑父为首的追悼会成员及陈妻居若文、亲家桂玷同意,当众宣读,力言陈创建民国的勋绩。黄氏《祭番禺陈树人先生文》中,驳斥批评者谓陈“有雕龙之技,无汗马之劳”的歪谬,高度评价他“振越台之雅风, 辟云淙之吟社”,并悲其死曰“清游难再,灵飨其来”,由此凸显陈领导清游会之功(黄的祭文遭阻,未见于当时报章,后收于《天蠁楼诗文集(下册)》,第三篇:铬文、祭文等类,页113—117。)。总括而言,粤之革命政情对清游会的影响直接,随着粤籍革命核心领导离开政治舞台,以及日本侵华战争蔓延,清游会于广州活动告一段落,中坚会友辗转散落港澳等地,继续以化整为零的方式于当地从事诗画活动。
五、清游会的港澳活动
香港处珠江河口,为广州对外的重要门户。19世纪中叶以来,由于是英国殖民地,因而免于国内政治牵连。辛亥革命时期粤港关系密切,无论孙氏和革命党人,或隐逸的前朝文人遗老,多择香港为活动基地,各取所需,奠定日后清游会人士于香港的交游活动。早在1924年,清游会友已踏足香江,诗文活动较着者,如黄咏雩之拜会陈伯陶,作诗《九龙盘园赋赠陈太史子砺四首》。其时,陈伯陶逸居九龙城,招宴盘园,席间赋诗谢方拱垣等人,并赠黄氏自撰《胜朝粤东遗民録》(《天蠁楼诗文集》,上册,第一部《芋园诗稿》,页66—68。)。黄父显芝是广州最大洋米进口商养和堂主席,民国时期曾以米粮接济孙中山于永丰舰上,又屡捐输军饷,获民国政府嘉许,与广粤官商名流稔熟(参阅拙着《黄显芝的广东米业与民国革命》,收入林启彦、李金强、鲍绍霖编《有志竟成——孙中山、辛亥革命与近代中国》(香港:香港浸会大学人文中国学报编辑委员会,2005),页835—858。)。黄咏雩1921年结婚,陈伯陶回粤为证婚人之一。居港的前朝遗老,因各种诗文关系,大多与清游会过从甚密,仍活跃于粤港的交游与创作。例如桂坫是陈树人的姻亲,1926年已赴清游会宴, 赋红棉七律十首(《约庵诗録》之《挽桂南屏太史》有“会溯清游剩几人,红棉十咏忆前尘”之句,其下注云:“民国十五年丙寅春,公赴清游会宴,赋红棉七律十首。”页50。)。凡此可见,清游会与陈伯陶等“羊城九老”关系融洽,颇能裨益于诗社创作(陈伯陶与汪兆镛、吴道熔、梁庆桂、张学华、桂坫、伍铨萃、黄诰、金湛霖等于广州组成“九老会”,以诗会友,关系融洽,为黄咏雩的前辈诗友,直至20世纪20年代后期仍聚集无间,诸人合照并见于余少帆《广东历代诗钞》(香港:能仁书院,1980)之附图。参阅前揭《罗雨林文博研究论集》,页545:赵雨乐、钟宝贤编《九龙城——香港史地区研究之一》(香港:三联书店,2001),页20,亦有收録。)。本地名宿如“学海书楼”创办人赖际熙、区大典、朱汝珍、卢湘父、俞叔文,与清游会友亦多所唱酬,至30年代,诸生如吴天任、曾希颖、李景康、梁寒操、陆幼刚等参加清游会雅集尚多,缔造盛极一时的文坛气氛。陈树人丙寅(1926年)所撰《苏俄革命纪念日与清游会诸子登摩星岭》(诗云:“鸥鹭难驯浩荡心,未缘烦剧废登临。清飙不断开余雾,落木无边识劲林。四战河山增壮丽,千秋人事付沉吟。竭来揽辔摩峰望,百粤雄图好豁襟。”收于《寒緑吟草》,页46。),以及丁卯(1927年)的《与罗仲彭、周演明、梁一鸣游侯王庙》(诗云:“桃源是处认人家,不问江山与岁华。到此未须轻感慨,中原遍地尚虫沙。”收于《寒緑吟草》,页62。)、《黄花节同清游会诸子游青山》诸作(诗云:“惊心怵目黄花节,只在殊方寂寂过。不惮间关谋聚晤,便同游眺异山河。暖风千里熏新叶,艳日沿江媚净波。到此我侪安可忘,乡邦今日泪痕多。”同上页。),皆证清游会人在港活跃,游吟间洋溢着家国之情。1926年起,因国内战乱避地香江之文人渐多,其中潘达微、 邓尔雅、黄般若、蔡守、傅赛宜、邓芬、李景康等,在港成立了“国画研究会香港分会”。1927年,高剑父与郑春霆、胡少蘧、何雅选、杜其章又成立“香港书画文学社”,赵少昂、陈荆鸿、黄少强等相继加入。这种学社与学社的交织关系,无疑将清游会的人事网铬推展于香港。此外,创立于1929年的“榆社”,1930年的“斑斓社”、“震旦书画社”,以及1932年的“壬申书画社”等,组织成员莫不与清游会的书画名家多所接触,形成两地互动的文化交流(参阅《香港书画团体研究》,附録一:香港书画团体概览,页137—141。)。
种种迹象显示,20年代清游会与本港文人的交流活动,主要建基于陈树人、高剑父的人脉关系。1937年叶恭绰淡出政治舞台后也迁居香港。在叶氏引荐下,清游会友在港得到较大的学术认受,渐而活跃于乡邦文化的活动。尤其30年代后期中国抗日形势严峻,华南地方以广东为最终防线,1939年叶恭绰、简又文等创立“中国文化协进会”,致力联络文化各界,并于1940年与香港大学筹办大型的“广东文物展览会”,筹委会成员近半为清游会友。叶氏于展览会上特别提出“研究乡邦文化,发扬民族精神”,首次将粤地区的文化研究,提升至保育民粹的国族层次,贯彻了20年代以来清游会的一贯宗旨。1941年日军攻占香港,清游会在港活动停顿,唯赖澳门清游会员持续聚会。延至抗战胜利后,再由李供林等人发起复会(郑春霆《岭南近代画人传》“容祖椿”载:“乱离后风流云散矣,虽然,(清游)会友今犹多有避居香岛者,由苏世杰、李供林、邓碧海等发起复会,每周日例必举行雅集,赞画哦诗赌酒,各适其适,盛况不减当年也。”页104。又据余少帆《广东历代诗钞》卷十一“李供林”载“民初广州有清游会,笠履甚盛。先生晚年重兴于香岛,每月月圆之夕,从澳岸来回,赋诗饮酒,兴致潇洒。以己未春圆月八日归道山,即闰享受,百零二岁云。”页1126。),早期会员如王绍薪、赵少昂等相继赴会,一直迄80年代仍维持其诗文活动(抗战以后,清游会友自内地及港澳重聚于广州。1947年5月至7月,陈树人短时期回广州,清游会友大集迎送,据《陈树人先生年谱》页88载:“树人扺穗后作《赠友十絶》,分别赠桂南屏、高剑父、陈曙风、张发奎、罗卓英、黎泽闿、陈萝生、黎葛民、关山月等人。”页89又谓:“返沪前夕,清游会友饯别,在分离十六年后得重聚逾月,树人即席赋诗以‘至友精神永不分’相慰,又以砥砺廉隅相勉。”黄咏雩《天蠁楼诗文集(上册)》,页307—308载及1948年北园两次雅集,先后出席者有:桂南屏、张阇斋、陈颙庵、黎六禾、刘伯端,詹无庵、陈寂园、余少帆、黄子实、吴天任、余传鸣、张荫庭、黎泽闿、胡隋斋、张叔俦、冼玉清、张瑞京、张纫诗、黄咏雩等人。由上可推知,战后初期,清游会人类似的诗文活动不絶,其后基于新中国的政治形势,留居广州的清游会人雅集虽多,惟以该会名义活动者絶少,转为低调的群体聚会。而居港的清游会人以离岸之便,反而活动积极,复会后成为保存国学文化的重心之一。1957年,创会元老李供林八十寿辰,以诗词致贺而记録于唱酬集中者有70余人。1979年李去世,80年代香港清游会召集人是邓碧海。其时,第一代清游子所余无几,转为第二、三代新血参与。。
香港以外,澳门也是清游会人游历避居的热点。例如张纯初,早年在羊城创办《七十二行商报》,积极参加陈树人、高剑父的清游会,广州沦陷,便移居澳门终老。张氏与清游会成员交往甚笃,年逾六旬,高剑父与陈树人、黎泽闿、李供林等十余人,集其作品刊印为《笔花草堂词》(参阅章文钦笺注《澳门诗词笺注·晚清卷》(珠海:珠海出版社,2003), 《张逸》,页314—316。)。其时粤港澳三地文人互动,不独陈高以学会、书画名义涉足澳门,其他在港会员亦时游濠江(例如于香港圣士提反书院毕业的潘世谦,是清游会人,也是辅仁学社及硕果诗社成员,其《南湾远眺》、《春日南湾》等皆为咏澳之作。参阅《澳门诗词笺注·民国卷上》,“潘世谦”,页206—207。)。清游会中坚黄祝蕖,与澳门会中诸友联系亦多,当中作于1938年的《怀张纯初澳门》、1939年的《李供林与张纯初、黎泽闿、高剑父、凌巨川、张白英澳门宴集》和 《寄黎泽闿澳门,兼柬高剑父、张纯初、凌巨川、李供林、张白英》等可资参证,多为悲昂劝慰之作,寓意神州不灭(例如1939年给李供林等和寄黎泽闿等的两首诗,前者云“洪乔肯作寄书邮,特地平添一段愁。风月凄凉逋客恨,江山摇落故园秋。银灯翠箔留残梦,画幢茶炉拓小游。莫漫悲歌濠镜畔,陆沉不尽古神州。”后者云:“乱离消息总难明,隔岁裁书寄未成。几斛鲛珠亡国泪,三年马角异乡情。莲须阁旧残峰坏,木末亭孤落日倾。尚有神州沉不尽,与君磨剑斩长鲸。”参阅《澳门诗词笺注·民国卷下》,“黄荣康”,页551—555。)。另一要员李供林,抗战时期奉母居澳门,1943年与高剑父、张纯初等登松山,其时得悉清游会人李仙根殉难重庆,借重九赋诗咏怀故友(《九日登松山》诗云:“今逢重九日,又向此山来。椿谢遥萦念,萸簪近抱哀。道旁松渐老,篱落菊迟开。岁岁登高处,何曾远辟灾。”《澳门诗词笺注·民国卷下》,“李供林”,页458—469。)。抗日期间,清游会人黎泽闿与其子廷棨亦避地澳门,与清游会友张纯初、周贯明等多所唱和(见《冬日过陈寂园青州》,《澳门诗词笺注·民国卷下》,“黎廷檠”,页543。)。于此可见,清游会人以澳门为广州活动的另一延续,就政治而言,会人虽脱离昔日广州繁华的官界,惟就文人爱国的聚合心态方面却无二致。周贯明抗日时期避地澳门,详载了战乱下当地会友的各种活动面貌。对于1937年以后,诸子在枪林弹雨下维持雅集的风尚,印象尤深。其忆记曰:
随着芦沟桥事变,敌兵节节进犯,战事迅速带至华南,联络中山舆澳门交通之歧关公路,在日本飞机轰炸之下,备受威胁,行旅患之。一出澳门,即有空袭死亡之险,而清游会诸子却不因之裹足,身居患难,犹不废游赏,恒徜徉于关闸内外十里间凭吊遗迹,寺观丘墅靡不游,山水泉石无不观(《晚斋闲话续集》,“澳门”条,页68。)。
观清游会人排除万难,游访山水古迹,实际上已非为游历而游历,个中展现对国故文化的热爱。其集体为文赋诗,旨在言情述志,吟咏中不减对家国前途的关切。抗战时期,会友在澳门的生活艰困,衣食条件缺乏,却充分反映传统文人贫贱不移的雅集情操。下列记述略可说明此种心迹:
清游会友亦渐集澳门,纯初、剑父住处距我更近,暇辄探幽揽胜,或听涛松山,或访僧竹院,世难方殷,仍不废我啸歌,我自忘如金鱼幕燕矣。纯初秉性骨硬安贪而不阿世,居陋室晏如也,曩为内子画《十分春色图》,珍藏笥箧。中秋夜共赏月于西望洋山峰,醵资市月饼,为了节省,剑父建议啖沙葛,代替桑麻柚。时穷,则咬菜根,我辈不应如是耶?剑父于多年前为我画百合花,印制笺纸,今落拓海堣,敝衣破屦,不以为耻,有招之者,不去深明顺逆也。(《晚斋闲话》,“违难”条,页186。)
因广州、香港相继沦陷,张纯初、黎泽闿、高剑父、张百英等人先后集于濠江,清游会活动一时复兴。1940年,汪精卫在南京成立政权,陈树人留守重庆,仍关注港澳清游会员生活,是年冬,树人得黎葛民、李供林、王绍薪诗:“知清游会友流亡港澳,均能以气节相尚,佩慰不已,赋诗寄清游会诸子。”(《陈树人先生年谱》,“公元1940年(中华民国二十九年庚辰)五十七岁”,页69。)也就是说,清游会不因战事停废,成员间之沟通超越了省港澳地域的隔阂,并以创会的精神互相砥砺。惟清游子结聚澳门,概为一时的避居,成员去留不时。据周贯明忆述:“清游会友尚廉介,每周日茗聚,各付所赏一介,不以取诸人,由来久矣。初客是间,人事较简,生活从容,乃参与其盛。不久,黎泽闿氏有粤北之行,张白英归乡,纯初病殁,清游寂寞矣”(《晚斋闲话》,“违难”条,页188。)。而且较诸粤省胜景,澳门地小,可供清游雅集之处稍缺。当地《华侨报》载其诗赋活动时亦谓:“清游会以濠镜一隅足迹已遍,莫可再游,近惟集于茶楼作清谈,或各出所作诗书画互相欣赏,亦一乐也。茶罢赋此。”其时为1941年的辛巳,可视为清游会活动的一个侧面(该则报导参阅方宽烈编《澳门当代诗词纪事(下册)》(澳门:澳门当代诗词纪事,1996),页359。方氏按曰:“清游会为陈树人、高奇峰等在广州所发起,广州陷于日军,部分会员移寓澳门。”现辑于《澳门诗词笺注·民国卷下》“王定纬”之条下,页331。)。
清游会活跃于澳门,和“春睡画院”迁于当地有关,高剑父为教画授徒,20年代初置画院于佛山,后移至广州,抗战时期再迁澳门。陈继春《濠江画人掇録·从隔山到濠江》记该画院活动云:“一九三九年六月八曰至十二日,高剑父在议事亭前地的澳门商会二楼举行了春睡院留澳同人画展,高氏师徒共出品二百多幅作品义卖,筹措款项,救助灾民。”简又文于《大风》旬刊中亦撰《濠镜读画记》谓:“参观者络绎于途,拥挤于室。因不收门券,科头跣足者亦一体招待,更有好几家学校的学生列队而至,盖见是会以庶民化和普遍化。且有不少中西男女人士由香港买棹前去参观者。统计一连五天,人场观画者逾万人,洵是濠江空前之文化盛会,抑亦南国艺坛之盛事也(参阅《澳门诗词笺注·民国卷下》,“郑哲园”,《春睡画院诸君在澳门画展览赋此以赠》一诗,章文钦的注解,页485。)。”高氏将澳门作为画院根据地,终生以画作寄寓其革命情志,延续岭南画派之风尚,日与游艺者多为李供林、张纯初等淸游会人,由此维系着茁壮的人脉关系。
六、岭南的清游会与中国文化的弘扬
辛亥革命旨于推翻晚清腐败政权,惟推动革命思潮时,中国传统文化也承受若干冲击。于陈树人、高剑父而言,革命与艺术创作如同一体之两面:知识文人当以革命活动改造时代,同时爱国革命的意识,也可以透过文学充分展现和推广。因此,文化艺术与革命改新不但无必然冲突,作用且相辅相成,清游会于国学保存方面每见积极,扮演着中国文化薪火相传的重要角色。
清游会组成初期,游历与雅集为该会的核心活动,以诗画表达爱国情怀是较常见而直接的方式。30年代后期日本逐步侵略中国,战线直下华南地区,清游会员感触于民族存亡,促使会人关注故国文化的维护。以岭南一隅为代表的乡邦文化首次获得国人公认,于1939至1940年此一重要时期,由清游会核心人士分别于香港及澳门举行大型的文物展和画展,即为明证。自清游人士踏足港澳,两地国学文化水平得以提升,与著名学府交流渐形频繁,其研究得到高度重视。细而析之,清游会员国学造诣深厚,举凡诗词、经学、艺术及国史考古等范畴无所不精,于岭南自成一学术体系。不但如此,他们创会以后,愎与其专业内的友侪多所接触,由此形成广阔的文化交流面。
近代广东学术粹统,以陈东塾(白沙)、朱九江(次琦)为两大派,而九江之学,又有康有为和简朝亮两支(许衍董总编、汪宗衍、吴天汪校阅《广东文征续编》(香港:广东文征编印委员会,1986—1988),《康简知名》,页433。)。二者皆能效法其师、治经杂糅汉宋之学,不太讲求家法门户,大有归宗孔子之意。但方法上,康有为舍程朱理学为主,间取陆王的主次步骤,而独好陆王之学,并潜心佛典,由阳明学以入佛学。众所周知,康氏崇奉今文经学,以经世为目的,于变法维新多所借鉴,渐从今文经的三世说中,发展了《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托古改制理论(参阅吴雁南、秦学颀、李禹阶主编《中国经学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第十单:晚清的正统经学与经学异端,页599—611。)。惟此一极端理路,既未必为重视汉学的晚清学者如章太炎、刘师培等人所接受,也与同门所谓宗经的原意相扺。故不少广东后学从事典章考据,仍以归于简朝亮门下为正统,强调踏实的治经方法,并融通汉宋之学,以求国学文化的复兴(吴道熔纂辑,张学华补订,叶恭绰传録《广东文征》(香港:香港珠海书院出版委员会,1973—1978),[简朝亮]条下谓:“(简)为九江高第弟子,平日恪守师说,作讲学记,详述而阐明之。在阳山关读书堂,从学者多才杰士,梁文忠鼎芬、丁侍读仁长皆推重之……所着《尚书集注疏述》三十五卷、《论语集注补正疏述》十卷、《孝经集注述疏》一卷、《礼记子思子言郑注补正》四卷、《读书堂正续集》若干卷。”页357。)。晚清至民国期间,简氏学生活跃于政治舞台,由是朝亮之学益知名,清游会人士拥护国粹国学,与此一师承学理不无关系(关于简朝亮的言行著作与学术影响,详阅常宗豪《简岸先生学述》,收入中国孔子基金会学术委员会编《海峡两岸学者首次儒学对话》(漓南:齐鲁书社,1993),页281—293。)。
自经典而诗词文学,均以简先生的弟子独领风骚。例如与陈树人、高剑父等人于南社、清游会早相交接的黄节、邓秋枚同为番禺乡里,二人皆师承同邑的简朝亮,黄节及其同门梁鼎芬等更是近代岭南四家诗的代表(黄节之诗与梁鼎芬、罗惇融,曾习经等合称为岭南近代四家,着《诗学》、《诗旨纂辞》、汉魏乐府风笺及曹操、曹丕、曹植、谢眺、鲍照、阮籍《咏怀》各诗注等,其诗集曰《蒹葭楼诗》。参阅《广东文征续编》,“黄节”,页616—617:又《澳门诗词笺注·民国卷下》,“黄节”条之解说,页408。)。其人的文学活动勃发于长江上游,往后又教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及北京师范大学,基于此种学术组织的纽带关系,清游会的创办人于江浙一带早具相当的联系,解释了粤泸文人南来北往的基础。黄咏雩也是简朝亮的学生,与清游会友黄祝蕖诸子以诗齐名,并得省港名宿陈伯陶、吴道熔、张学华、朱汝珍等“诗坛九老”指导,诗词精湛早熟,是20世纪港粤文人的学术交往的一个典范(黄咏雩于1919年17岁时拜简朝亮为师,行叩拜大礼,是年出席汪兆镛在微尚斋举行的雅集,即席作《汪憬老招饮微尚斋席上赋谢巳未》七律一首。1924年,造访陈伯陶于九龙,当知其与广州九老诗会关系密切。参阅氏着《天蠁楼诗文集(下册)》,附録二:黄福禄《追思》,页174—175;附録七:黄福五《黄咏雩先生生平活动年表》,页323—325。)。盖岭南音系中原,具备独特的文字风韵,粤之诗词创作每多典雅高絶,别有辑存价值。事实上,清游会人各有诗稿存世,在文学界已占一席位,足以担当岭南诗词的辑存任务。40年代叶恭绰倡议主持“全清词编委会”,由饶宗颐协助整辑,其《全清词钞》的出版是诗词界的一项盛事,对总览清代词人业绩裨益尤大。清游会人陈融的《读岭南人诗絶句》,以絶句四千余首,对汉代至民国初年千多位岭南诗人作细致描述,兼备诗人介绍,经粤港数百文化界人士集资审校。整项研究历时四十载,长达三十万字,20世纪50年代在香港刊行面世,时人始重见粤诗的系统。
绘画方面,岭南画派足以和其时的海派、京派鼎立而三,反映陈树人、高剑父兄弟画作的举足轻重。其诸人成名过程,又与二三十年代清游会的活动构成直接关系。由他们培育的岭南画派弟子千数,画册著述丰硕,自第一代的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至第二代的赵少昂、关山月,代代继承,成为延续至今的南方第一画派。而岭南画派的学艺交流也不区促于粤,其与苏杭江浙的画家过从密切,因而艺术作品的感染力更为强固。例如20年代从陈树人南来的经亨颐,本身就是江浙有名的教育家和艺术家。他与李叔同、柳亚子、丰子恺、徐悲鸿等江浙苏杭的文人相熟,与陈树人诸辈同样担当着南社与清游会的桥梁中介(辛亥革命后,经亨颐历任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春晖中学校长。他提出全新的教育思想体系,包括学生自治、国文改授国语、教员专任、学科制等。由于李叔同曾任教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彼此关系密切,李之印章作者亦是经本人,而与李叔同游,吟书画的柳亚子、丰子恺、徐悲鸿等,也因此与经亨颐的关系网结缘,解释了清游会人与浙江文人的交谊。参阅陈星《亦性亦理——李叔同与经亨颐》,《李叔同身边的文化名人》(北京:中华书局,2005),页37—44。)。30年代,陈、高等人的画作已在俄罗斯、意大利、比利时等国举办的博览会上绽放异彩,屡获佳绩,成为最早成名的中国画人。1932年,陈树人于南京和上海等地举行了“陈树人个人绘画展览会”;1934年德国举办中国美术展览会,陈树人、叶恭绰、高奇峰等清游会人为筹备委员,充分显示岭南文人的画作广受海内外的重视(《陈树人先生年谱》,“公元1932年(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壬申)四十九岁”,页44。)。他们的作品,被视为最能糅合传统国画与西洋绘画艺术,画工细致而逼真,同时呈现奔放豪迈的色彩。抗战时期,澳门睡春画院之设与清游活动之延续,开拓了澳门的文化事业。清游会的赵少昂于1949年居港后,六十多年来于穗、港两地培养了大批美术人才,学生分布世界各地,亦堪称画坛的一大贡献(参阅杨建法主缜《赵少昂大师百年诞辰——岭南艺苑同门作品集》(香港卓艺坊,2005),序言,页1—12。)。
诗画之外,清游诸子重视乡邦之学,他们继承广东遗老的著述心迹,即透过广东一地的历史追认,联系于整个国家民族,以期达至文化命脉的保存。例如前辈陈伯陶所着《胜朝粤东遗民録》、汪憬吾修《番禺县志》、桂坫参与编修《南海县志》、《广东通志》等皆属此类。影响所及,遂有清游会的黄祝蕖修《三水小志》及黄慈博修《中山县志》、《广州城坊志》、《广东方志目考证》等。而会人赋诗写画,每追溯当地风物胜迹,对瞭解粤港澳文化源流等均具推动作用。抗战以后,香港学者留意于宋室南迁路线及其在港古迹,都是这批南来文人首先启导的,其中不能忽视清游会人居间的学术活动(例如简又文主编《宋皇台纪念集》(香港:香港赵氏宗亲总会,1960);饶宗颐《九龙与宋季史料》(香港:万有图书公司,1959);罗香林《一八四二年以前之香港及其对外交通》(香港:中国学社,1959),上述著述成为五、六十年代研究香港掌故的权威同行。简、饶等人与香港大学的学术磋切,始见于1939年的广东文物展览会及翌年的玉器展览,其间实赖于叶恭绰将南来文人引荐于本地学术界。参阅拙着《二十世纪上半叶粤港文人的雅集与交游——赞黄咏雩<天蠁楼诗文集>》,页57—73。)。在考证过程中,文献藏书和金石资料又为重要入门,可谓晚清考据学的一门余绪。民国战乱以来,大量的国家文物自东南沿海城市流出国门,加速了国人抢救文物、承传国粹的相关工作(1939年在港举办的广东文物展览会,其记録中有“征集出品缘起”一项,内中谓:“凡诸文物,或捆随蕃舶,或荡作灰炱,并硕果而难存,似名花之无主。搜穷复壁,藏乏名山,闻者痛心,救雄援手!念物稀之为贵,思厥爱之允藏。凡先民手泽所留,皆民族精神之所寄,允宜及时采集,共策保存,一以表文献之菁华,一以动群伦之观感。中国文化协进会同人,有见及此,因发起斯会,期与爱国爱乡诸君子,相观而善,相与有成,借此名区,共图良会。”于此可见文物于海内外的散失与诸子聚集同好观摩研究的相互关连。参阅《广东文物展览会纪録》,收入广东文物展览会编《广东文物》卷三(香港:中国文化协进会,1941),页191。)。广东的考据名家便是从保存文物的本意出发,渐而发展为个人成熟的学问(例如商承祚的金石考古论述便甚著名。他是清末甲辰年探花商衍鎏之子,广东番禺人,1921年师从著名考古学家、文物鉴赏家罗振玉,30年代于金陵大学任教时,致力抢救楚文化文物资料。至1948年回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后至解放初期,前后购藏陶器文物达170多件。从1963年开始,陆续向博物馆文物单位分批捐献藏品。参阅《独乐不如众乐——缅怀已故著名文物鉴藏家商承祚先生》,收入前揭《罗雨林文博研究论集》,页414—420。)。其时各种珍贵文物、善本书籍盈于广东,流出港澳海外的亦不少,造就藏书家辈出,例如黄咏雩的《芋园丛书》,便是网罗四散文书的成果(《芋园丛书》乃将辛仿苏氏碧琳乡馆丛书版片,以及藏书家黄秩南转赠所藏冯氏翠琅馆丛书原版,二者加以增补印行而成,当中存括宋、元、明,清书籍凡一百三十一种,每套二百余册,并由吴道熔题名,黄祝蕖作序,历史价值甚高。参阅黄福五《黄咏雩先生生平活动年表》,收入《天蠁楼诗文集》,下册,页335。此外,黄之好友徐信符所藏书刻,亦由叶恭绰建议印行为《广东丛书》的重要部分,详阅《广东文物展览会纪録》,《广东文物》,页26。)。凡此,于1939年香港举办的广东文物展览会的展品上表露无遗,与同年澳门举行的春睡院画展互相辉映,略可从中反映清游会人的活动踪迹(观《广东文物展览会纪録》所载筹备委员会全体委员、执行委员和审查委员名单,除港方的许地山、陈君葆之外,其余皆为叶恭绰领导下的南来文人。是次文物展名义上由“中国文化协进会”发起,惟在总数60余人中,于黄祝蕖、黄咏雩两人诗文集内出现者即达40余人,反映该批南来文人几处出于同一诗文交往圈子,当中不少应渊源于二、三十年代的清游会人,如叶恭绰、高剑父、黄慈博、黄咏雩、李仙根皆在名单之列。参阅《广东文物》卷三,页190—197。)。
为让国人清晰理解广东文人的贡献,叶恭绰在吴道熔辑録的基础上,又参与《广东文征》的编整工作。该书在粤港文化界人士共同努力下,于1973年至1978年期间,由香港珠海书院陆续付印,前后辑録汉代以还粤籍学者的千数文章,完成了叶氏的出版遗愿(《广东文征续编》,“叶恭绰”条亦载其“笃志乡邦文献,吴道熔辑广东文征,卷帙浩繁,战乱间稿本数迁,得其集货録副,今幸得刊行,亦恭绰遗意也”。页424。)。其后香港学界又组成《广东文征续篇》编委会,专门搜罗近百年来粤港文化界具影响力的作者,总共三百四十余人的代表作,在1986年至1988年间完成整项工程。该书编后并谓:“本世纪(20世纪)前后,为中国历史上最大变迁时期,而其变革动力实源于广东,以一省而影响全国全民族。”近代广东文人及其乡邦学术所以受到重视,其原因亦在于此,而续篇提及的三百余作者小传之内,确证曾参加清游雅集的人士即近百人之多。也就是说,中国近代变革动力沿于广东,广东文化蔚然有赖清游会之力,这种人文地理的互动关系,尤足以说明近代中国华南社会的文化重构。而中国南来文人在港的文化交流活动,也使香港在50年代以后,继续缔造海峡两岸三地一个共融的公共空间。
七、结论
20世纪初是政治多变的年代,社会上新旧的人脉关系皆随革命事业而迅速转化,重新组合于适当的角色位置。在时代变化的过程中,政治变动造就了革命人物的登场,由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缔造了广东民国政府,幷且在多次政权逆转中显示其强固的革命热诚。革命成员的人文学风是不能忽略的一环,他们从旧学中率先向外学习,在革命政权的主体下建立了新旧学粹兼容幷包的人脉关系,并以此共同促进中国文化为本位的强国政策。若剖析陈树人、高剑父、黄祝蕖等人倡导的“清游会”,便能知道近代各种文化艺术团体的背后,皆含有建国救国的政治情操。这种集新旧文人于一堂,借诗书画作结聚游历的组织,正好说明时代动荡下革命知识分子真实的生活面貌。现实的政治剧变,或许令他们无法重回昔日的革命舞台,但他们对国粹文化保育的态度始终坚固如初,是寓革命于文化事业的舵手。从国学的师承与地缘关系而言,他们成功地构建岭南文人的学术地位,于战前至战后陆续延伸于海内外地区。
附表:清游会主要人物纵览(略)
(作者:赵雨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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