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种历史悠久的方言,都不是单纯的共时结构系统,而是不同时代语言形式经过整合、变异、覆盖形成的多重层次的混合体。粤语正是如此。透过其内部的层次,可以窥见它的发展演变轨迹。
粤语的发展演变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从汉到唐初为第一阶段,形成于广信的早期粤语通过整合当地俚僚土著民族语言,沿西江及其支流传播;从唐开元年间开通大庾岭路至元末为第二阶段,通过整合珠玑巷移民的方言,珠江三角洲粤语出现某些变异而形成丰富多彩的格局;从明代起为第三阶段,已经确立权威方言地位的广州话向西江、北江水系和东江下游不断扩展,逐步覆盖这些地区的粤语次方言及其他方言。本文仅谈前两个阶段,从中探析广府民系由形成到壮大的历程。
一
笔者在《广信:粤语发源地》一文中,已经论证粤语起源于汉代的广信(今广东封开及广西梧州),并对封开粤语语音方面的基本特点作了综述:
1.南片有全浊声母b、d,其中古帮、并母发为b,古端、定母发为d。(南片还残留着全浊声母g,来源于古见、群母。)
2.北片古非组部分字读为帮组,发p、p‘、m声母,保存上古“轻唇归重唇”的特点。
3.北片古知组部分字读为端组,发t声母,保存上古“舌上归舌头”的特点。
4.两片的尖团音都分得很清楚。其中南片尖音(精组细音)字发舌尖音t、t‘、,团音(见组细音)字发舌根音k、k‘、;北片尖音(精组细音)字发平舌音ts、ts‘、s,团音(见组细音)字发舌根音k、k‘、。
5.两片都有一整套塞音韵尾,包括双唇塞音韵尾-p、舌尖塞音韵尾-t、舌根塞音韵尾-k;同时都有相应的一整套鼻音韵尾,两者整齐对应。
由于广信粤语保存着两汉时期共同语——雅言的基本特点,承载着具有“独尊”地位的儒家文化,因而有很强的扩展力和整合力,凭藉西江而扩展,或沿江向东,或溯江向西,或通过南江——鉴江或北流江——南流江向南,不断整合各地土著民族语言而形成“沿江分布”的格局。各个流域的粤语语音特点如下:
北流江——南流江流域:北流江流域的藤县、岑溪、容县、北流及南流江流域北部的玉林粤语有全浊声母b、d,分别来自古帮、端母,古并、定两母变为清音;其余包括尖团音读法,塞音韵尾和鼻音韵尾的情况等,均与封开南片一致。南流江流域南部及钦江流域通行的廉州话没有全浊声母,尖音除心母字发舌尖边檫音之外,其余均发舌叶音;没有撮口音y,古鱼虞二韵与模韵合流,都读u。
南江——鉴江流域:郁南的平台话、化州的下江话、吴川的吴阳话与北流江流域及玉林粤语基本一致。罗定的能古话、古并、定两、母字不送气,带浊音气流,应系古全浊音的残留;古帮、端、见母发清音;尖团音的读法同封开北片;韵母方面,古歌韵字读为u,梗摄开口三、四等韵读n韵母,古岩摄部分字白读音韵尾脱落。其余地区没有全浊声母,尖音字发平舌音或舌叶音,唯高州、信宜保存着边檫音(来源于古心母)。
浔江——郁江——邕江流域:浔江流域苍梧的粤语与北流江流域一致。其余地区接近廉州话,但有撮口音y。
西江中下游:德庆至鹤山两岸及鹤山至磨刀门东岸的粤语接近广州话,没有全浊声母,尖团音的读法同封开北片。唯南海沙头话较为特殊,古非组部分字读如帮组,保存上古“轻唇归重唇”的特点,与封开北片一致;尖音字发舌尖音,与封开南片接近,只是没有边擦音。鹤山至磨刀门河段西岸通行四邑话,主要特点是:有带鼻音的全浊声母b、d、g,来源于古明、泥、疑母;古端母字发零声母,古透、定母字发喉擦音声母h,古精组声母字均发舌尖音,其中心母字发舌尖边擦音;舌根鼻音韵尾弱化,en没有相对应的舌根鼻音韵母;复元音韵母、鼻音尾韵母、塞音尾韵母中的a没有长短区别,没有撮口呼韵母。
郑佩瑗《云浮白话“多层叠置”特征探讨》一文中说:“不同历史层面成分的多层次叠置和多元文化融合是南江文化的一大特色。作为文化的载体,云浮白话系统在漫长的变异整合过程中以覆盖式为主,兼具多种整合方式(语言的整合方式大体上分:覆盖式、叠置式、混合式、蜕变式等),呈现出‘多层叠置’特征,为我们研究方言史、文化史提供了宝贵的借鉴。”笔者完全赞同。不仅南江流域如此,其他粤语区也有类似情况。以封开粤语作为参照系,可以看出:北流江流域的藤县、岑溪、容县、北流和南流江流域北部的玉林的粤语,以及吴川吴阳话、化州下江话、郁南平台话最接近封开南片,保存着较多的雅言因素和早期粤语的面貌,属最早形成的底层。其次是罗定能古话和南海沙头话,在某些方面保存着早期粤语的面貌。其余均属较后形成的表层。
将各地粤语与封开南片进行比较,可以清楚地看到粤语发展演变的轨迹,其中最突出的是全浊声母清化的轨迹。封开南片古帮、并、端、定母均为全浊音,而北流江流域、玉林地区的粤语及吴川吴阳话、化州下江话、郁南平台话中,古并、定两母已经清化,只有古帮、端两母保持全浊。全浊声母清化是汉语声母演变的普遍规律,但在《切韵》音系中,帮、端两母已经读为清音,两广交界地区的粤语反而读为全浊音,岂不是“清音浊化”,与汉语声母演变的普遍规律背道而驰?笔者认为,在中原雅言传入广信的两汉时期,所有不送气塞音声母,即“守温三十六字母”中帮、并、端、定、见、群,都是全浊音,封开南片粤语所保存及残留的全浊塞音声母盖来源于此。及至永嘉之后,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那里的雅言受到游牧民族语言的影响,帮、端、见母变为清音,并、定、群母保持全浊,《切韵》音系所记録的正是这种情况。而广信粤语在传播过程中,则受俚僚的侗台语影响,正如陈其光《民族语对中古汉语浊声母演变的影响》一文指出:“侗台诸语言的声母古代跟汉语一样,也是全清、次清、浊音三分的。但是塞音、塞擦音早已演变为清不送气与清送气对立,浊音已转化为清音,只在声调的阳调中留有遗迹。越人在转操汉语时,像北方少数民族一样,母语中缺少浊音的特点,也会带到汉语中来。”因此出现有别于中原雅言的清化现象:古帮、端母没有清化,古并、定母却清化了。不过,也有个别地区的粤语与中原雅言的全浊清化轨迹基本一致,例如罗定的能古话。因此,从粤语全浊声母逐步清化的情况,我们可以看到俚僚土著逐步接受汉文化和粤语的过程。至于四邑话中的全浊声母b、d、g,既不是来源于古并、定、群母,也不是来源于古帮、端、见母,而来源于古明、泥、疑母,因此跟封开南片的全浊声母没有联系;同时,四邑话中古端、透、定母字分别读为零声母和喉擦声母h,也跟封开粤语大相径庭,而跟闽西北的泰宁、建宁及赣东黎川、南城、广昌一带的方言有某些相似之处,说明这些因素来自珠玑巷先民所使用的南楚方言,是粤语发展第二阶段的产物。
二
粤语之所以率先在两广交界地区传播,有其历史原因。汉武帝在设置交趾刺史部于广信之后,“为恢复和发展外贸,即以广信为中心分路入南海各港。但番禺其时已毁,日南又塞,故只能西南沿北流、南流江至合浦出海,东南下南江至船步而穿群山,出信宜、高州而下徐闻港。且以徐闻港口水文及地理位置为佳,又有20万亩洋田,可富一州,遂成为汉家皇商出海主港,成为汉代丝绸之路的起点。”南江——鉴江与北流江——南流江因而成为当时两条交通要道。从“欲拔贫,诣徐闻”这条古谚,可以想象当时来自中原的汉族移民络绎不絶地沿着两条通道南下的情景,他们与秦朝发配岭南的“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不同,到岭南来不是为了戍边,而是为了“拔贫”,为了发展。出于自身的需要,他们主动跟当地俚僚居民打交道,逐步融入俚僚之中,人们甚至忽略了他们的汉族移民身份。如嘉靖《钦州志·溪峒》载:东汉建武年间,青州人黄万定随马援军南下,家留合浦,其后裔世为溪峒首领。西晋永嘉之后,进入岭南的汉族移民激增,其中有不少中原望族,他们举家南迁,落脚于俚僚土著聚居之地,以儒家礼仪之道教化俚民僚民,从而树立威望,成为俚僚首领。南朝推行“以俚治俚”、“以僚治僚”的政策,大量敕封土著民族首领为官,他们当中一些人也就成为集地方官与土著首领于一身的名门豪族。钦江宁氏、南江陈氏、鉴江冯氏三大家族,便是其中之佼佼者。
钦江宁氏原居住于临淄(今山东淄博市)。南朝宋明帝泰始五年(469年),其地被北魏吞占,于是举族南迁,先落脚于“南平僚”聚居地区,“世为南平渠帅”。梁朝,族人宁逵被敕封为南定州(今广西桂平)刺史;陈朝,改任安州(今广西钦州)刺史,乃定居钦江流域。宁逵死后,其子宁猛力继任安州刺史,对居住在这一带的乌武僚“修其教不易其俗”,取得他们的拥戴,成为乌武酋帅。又遣其弟宁暄进驻合浦大廉洞一带,收编南流江流域的僚民。宁氏成为钦江流域和南流江流域最大的望族。
南江陈氏原居住于颍川郡鄢陵(今河南鄢陵)。南朝梁时,族人陈法念举家迁至泷州(今广东罗定),“以孝义教化溪峒,所至镇俗戢奸,盗贼屏息”,因而成为南江流域僚民的首领。其后被敕封为新州(今广东新兴)剌史,其势力也就从南江流域扩展到新兴江流域。当时还有一批颍川郡陈氏族人迁至西江两岸,包括苍梧(今广西梧州)陈坦,康州(今广东德庆)陈頵,高要陈文彻、陈文戒兄弟等,他们都成为当地土著首领与地方官,与陈法念家族相呼应。没有姓氏的僚民纷纷姓陈,西江中段与南江流域几乎成了陈氏的天下。
鉴江冯氏原是北燕皇族。太兴六年即刘宋元嘉十三年(436年),其地被鲜卑人建立的北魏占领,皇子冯业率部浮海投奔南朝,途中遇风浪,船漂流至新会。宋文帝得知,封他为怀化侯,授新会刺史。梁朝,冯业之孙冯融任罗州(今广东化州)刺史,“以礼义威信镇于俗,汲引文华,士相与为诗歌,蛮中化之,蕉荔之墟,弦诵日闻。……自是溪峒之间,乐樵苏而不罗锋镝者数十年。”冯融因而被当地俚民尊称为“冯都老”。其后,冯融之子冯宝授高凉(今广东高州良德)太守,娶当地俚民首领冼氏之女,她就是巾帼英雄冼夫人。冼夫人嫁给冯宝之后,“诫约本宗,使从民礼”。在她的带领下,俚民逐步接受汉文化。冯氏家族与冼氏家族结为一体,威震岭南。
梁、陈两朝,宁、陈、冯三大家族互相呼应,互相支持,形成雄踞一方的强大势力。梁天监六年(507年)在高要郡(今广东肇庆)设置广州都督府,就是为了安抚这股势力,从而控制粤西、桂东的俚僚土著,“广府”之名由此而来。隋朝,三大家族曾经一度分道扬镳,但在传承汉文化、推进民族融合方面,始终如故。冯融曾孙冯盎,戎马一生,保境安民,功勋卓著。隋末,群雄割据,他回岭南聚集各部落酋长,守土防乱。这时,他已拥有二十州,领地数千里。手下有个谋士认为他的势力已经超过当年的赵陀,怂恿他自称南粤王,冯盎严词拒絶:“吾居越五世矣,牧伯唯我一姓,子女玉帛吾有也,人生富贵,如我希矣。常恐忝先业,尚自王哉?”陈法念曾孙陈集原官至冠军大将军行左豹韬卫将军,授上柱国颍川郡开国公,而为世人所传颂的,却是他的孝义:“父才有疾,即终日不食。永徽中,丧父,呕血数升,枕服苫庐,悲感行路。资财田宅及僮仆三十余人,并以让兄弟。”宁氏家族一贯“克承诗礼之风”,唐永昌元年(689年),宁猛力曾孙宁悌原中进士,历任校书郎、谏议大夫、太子冼马,兼修大唐国史。在冯融任职之地所通行的下江话,在宁氏家族活动的玉林一带所通行的粤语,在陈法念定居之地所通行的能古话,较多地保存着古代雅言和早期粤语的因素,都是三大家族传播汉文化和粤语的佐证。而能古话略带中原雅言全浊声母演变的痕迹,说明陈氏家族进入岭南的时间比宁冯两大家族略迟。至于宁氏家族的大本营钦州,及冼夫人、冯盎的大本营高州,因地处海边或交通枢纽,其粤语在发展过程中受疍家话及广州话影响,底层基本被覆盖,只在偏僻乡村口音中保存某些因素,本文暂不详述。然而,史籍将冯盎列为“诸夷番将”,称陈集原“代为岭表酋长”,称宁悌原为“乌武僚族史学家”,可见在世人眼里,这些汉族移民都已异化为俚僚。不仅三大家族如此,就连“严父本贯范阳”的惠能到黄梅拜见禅宗五祖时,五祖也称他为“獦獠”。惠能并未否认,只是答道:“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这句话表现了广府人平等观念与包容心态。在高州市区冼太庙后面的冯宝祠,供奉着冼夫人与冯宝的塑像,当地群众称之为“和合神”,也是广府人平等观念与包容心态的集中体现。
唐开元之后,随着大庾岭路的畅通,珠玑巷成为中原移民向珠江三角洲一带发展的原点。两宋时期,从珠玑巷南迁的中原移民有上百批次,无论移民规模、团队精神还是社会影响,都远远超过两汉六朝时期。这一系列集体迁徙行动,跟六朝时期南迁的三大家族一样,目的十分明确,都是谋求发展;因而他们也跟当年三大家族融入俚僚土著一样,融入当地广府民系之中。笔者研究发现,珠玑巷先民所使用的是由古吴越语发展而成的“南楚方言”。唐宋时期,随着汉族移民增多,便发展成为以南楚方言为主体的混合性方言,其音系既带有不少古闽语色彩,又融合了六朝时期吴语及唐宋时期正音的某些因素。而在珠玑巷移民进入之前,珠江三角洲的汉俚僚融合已经完成,粤语已经在那里普遍通行,出于扎根发展的需要,他们入乡随俗接受当地粤语,同时将他们方言中的许多因素带入当地粤语,使珠江三角洲的粤语出现某些变异。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形成一支独特的次方言——四邑话。据有关族谱对南宋绍兴年间罗贵率领珠玑巷36姓97户南迁之记述:“贵祖密相通透,团集商议,以南方烟瘴地面,土广人稀,必有好处。大家向南而往,但遇是处江山融结,田野宽平,及无势恶把持之处,众相开辟基址,共结婚姻,朝夕相见,仍如今日之故乡也。”可见当时冈州(今广东新会)一带“土广人稀”,属于广府的边远地区。他们扺达后,便以罗贵落脚的良溪(当时称为“蓢底”)为中心,“开辟基址”,修渠造田,安居繁衍,开枝散叶,形成一个新的移民群体。为了跟当地居民交流,他们学会并使用粤语,同时又在一定范围内继续沿用原有的方言。随着南迁移民不断增加,他们的方言与粤语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吸收,逐步形成一支以粤语音系为基础,同时吸收了闽、赣、吴语音系某些因素的方言,这就是四邑话。除冈州之外,番禺、顺德、增城等地的粤语的声韵调中,也可发现某些珠玑巷移民语言的因素,例如:顺德龙江将舌尖送气塞音声母发为喉擦音,顺德大良、番禺市桥及新兴的舌根鼻音和舌根塞音韵母读为舌尖鼻音和舌尖塞音韵母,增城没有撮口呼,等等。由此可见,在这一时期,珠江三角洲一带的粤语已经脱离广信这一“圆心”而自行发展,以粤语为标志的广府民系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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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罗定县志·方言》(宋长栋、余伟文、庄益群编写),广东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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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康宁,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原助理巡视员、广东广府学会顾问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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