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年前,1969年8月10日,一群年仅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挂着一脸纯洁、稚嫩、兴奋、略带茫然与慌乱的神情,背着一件简单檏素的行囊,登上了一列从北京开往黑龙江的列车。经过两天一夜的跋涉,他们在黑河地区的北安站下了火车,又连夜乘卡车向北行进,再经历了七、八个小时的颠簸,在12日的清晨,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德都县五大连池农场团部以东五里远的一个高岗,当时在建制上属于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五团畜牧连,后来改建为加工连。这群孩子就在这样一个接连下了十多天雨、天和地好像都被水浸泡着的灰朦朦的清晨,在这里开始了他们的知青生涯。
睡觉的地方原本是面粉加工厂的车间,当地人称为“面粉楼”。这是一座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房架子已经盖好了,设备还未安装,临时急用,在里面用木板搭起一长溜上下通铺,中间以木板隔断,再蒙上草席以阻断视线,男女隔席而卧,各占一边。由于中间只隔一张席子,不仅“鸡犬之声相闻”,就是这边掉一根针,那边也听得很清楚。
第二天早上起来,天仍在下雨,大家只好坐在铺上发呆,忽听席那边有个女生哭了,有几个人细声劝她,后来劝的人也哭了,再后来那边就哭成一片了;男生这边,一开始竖起耳朵听,后来有几个坏小子忍不住,发出怪笑以嘲笑那边;一时哭声和笑声响成一片!突然,两边都戛然而止,一片静寂——
雨连下了七八天,终于放晴了。知青们住的地方也开始传出歌声和琴声。他们从没有真正地懊悔!更从没有真正地悲伤!毕竟正处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段,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洒;套句刚学会的当地话:该死该活屌朝上!老子这一百多斤就交这儿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更何况那是一个崇尚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时代,他们是真心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来的、是怀着屯垦戍边、杀敌报国的满腔豪情来的、是秉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决心和信念来的,所以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生活。他们每天都拼尽全身的力气,甚至不惜伤害健康的玩命苦干,无论做什么——农工、面粉车间工人、炊事员、饲养员、车老板、小学教师、卫生员——他们都能很快成为这岗位上的能手或标兵;本来他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但很快当地的贫下中农就发现已经没有多少东西可教给他们;无论是生产劳动、政治学习、文化娱乐——他们都成为中坚力量,所有的领域都被他们迅速地占领,他们俨然已经是当地的主人。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生涯?虽然苦闷,却始终保持美好的理想;虽然枯燥,却也有偶然畅饮一番的痛快;虽然孤独,却有哥们、姐们的友情、以及“另一半”的爱情;虽然迷惘和仿徨,却不失对未来的憧憬和韧性的准备;虽然劳动艰辛、日子贫寒,却一直有“穷欢乐”的笑声——
但是,融入当地社会的程度越深,他们心中对家人和北京的思恋也越强烈。一种思乡的“瘟疫”在悄悄扩散,领导察觉到这“瘟疫”的可怕,频繁地发动“扎根边疆”的教育以期消毒,但显然收效甚微。回家、回家!返城、返城!——渐渐成为每个人在心中呐喊的最强音!!那些幸运儿只呆了两三年就走了;也有人干了四五年,在大家艳羡的目送下挥手离去;还有人坚持了七八年,终于拿到那张纸时不禁热泪长流;熬到最后的人,已经过了第十个年头,才只身搭上返京的列车。
不论在那里呆的时间有多长,每人都在心底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有时,恍恍惚惚地又回到那矗立着面粉楼的高岗上、又喝到食堂那眼泉井的甜水、又在碧波浩渺的三池湖畔漫步,又躺在緑草鲜花铺就的草甸子上读书;也有时,莫名其妙地,不是已经在北京分配了工作,怎么军务股还说咱的返城手续不完备呢?蓦然惊醒,才发现原来都是在梦中。
离开那片黑土地后,他们各自走入新的生命旅程,各有各的酸甜苦辣,各有各的雪月风花,各有各的失意或腾达。曾为“知青”的经历不仅给他们留下一段长长的故事,更赋予他们两种特殊的秉性:第一,既然那样的一段岁月都顶过来了,这世上还有什么苦难不能克服?所以他们在面对新的困难、挑战甚至挫折的时候,比一般人更豁达、更坚韧、更能保持乐观的心态和幽默的笑容;第二,既然曾经在社会的底层亲眼看见了那么多不平、不义和不幸,个人取得一点点成功,又有多少值得忘乎所以的理由?所以他们在面对自己的顺境和成功时,比一般人更懂得谦卑和感激,也更从容和淡定。
转瞬四十三年过去了,当年的男孩女孩,而今已经或即将成为爷爷奶奶。人老了难免爱忆旧,最先和最常忆起的当然就是那段苦涩与甜蜜交织的知青岁月。于是他们坐在电脑前,敲出一篇篇文字,结集出版,就变为您手中的这部书。这部书既没有散文式的华丽文采,也没有小说里的跌宕情节;它也不像英雄的回忆録那样记载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就是一些普通人用檏实的笔墨,记叙一些普通的事情。然而,这些檏实却絶对真情流露的文字,可以把您带到那个不该被遗忘的时代,让您透过一个缩影,了解那一代中国人曾经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奋斗和成长,让您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许是因为我后来的职业一直没离开舞文弄墨,所以他们一定要我为这本书写篇前言。这是他们看得起我,尽管不知该说些什么,但这群战友的要求是不能拒絶的!我只好勉为其难,拉杂写了上面的文字,聊以交差。
在那冰天雪地的日子里,知青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像后来的影视剧所描写的那样团结和融洽,像任何大群体一样,其内部会分成若干个圈圈,圈子内是哥们姐们,圈子外也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我们这个“大群体”在黑龙江的时候也是如此,但离开以后,冥冥中却似乎有一种力量永远把我们连接,时光越久,这种连接的力量就越强大。因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知青”,我们有一个共同眷恋的地方叫“大连池”,我们有一种永远割不断的关系叫“兵团战友”!!
2012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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