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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系不坠的客家精神


  (谭元亨(1948-),男,华南理工大学教授,主要从事文化研究) 

   一

  《客家研究文丛》第二辑的三部历史人物传记终于出版了,组稿与写作中的种种甘苦,也都算有了回应,这就不需要说什么了。但这毕竟是对一种文体——传记的一次有一定规模的创作与探索,内中当有不少经验与规律可寻,理应作出总结,引起思考,为日后的传记写作作参照。

  这次三部传记,当首推《戊戌变法一志士——刘光第评传》。无论从治学的严谨,行文的规范,乃至史识上的过人见地,这在当今的传记作品中是不多见的。一如杨应彬在序中所说的,作者“利用授课之余,努力钻研刘光第的著作,参阅有关资料,并两次入川,来到刘光第的故乡——富顺县进行采访。”从而花了好几年功夫,不顾患重病,坚持完成了这部可以称得上“无一字无来历”的刘光第评传,不独精神可佳,且为日后写传者立一典范。我几番上丘铸昌教授家中约稿、谈稿、催稿,有时实在是不忍心——为赶此稿,得了糖尿病,天天上医院打针,可我还在逼他尽快完稿。他倾注在这部书稿上的心血,实在是太多了,“十年磨一剑”,不仅仅是毅力,也有功力与膂力,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如果说,刘光第评传,是史家治史,重考证、重出处,以事实服人,讲究细部的周密,那么,另外两部,邓演达的评传与曾生的战斗生涯,则呈示出各自不同的治学与写作风格。

  邓演达评传,由于传主特殊的历史遭际与历史地位,更多赋予的是哲理的思考,对已有的传统文化予以反思。笔墨概略,而哲思跳脱,重在人物的思想轨迹而非行为的轨迹,这可以说是另一种传记路子吧。

  而曾生的战斗生涯,由于传主与今天几乎是相衔接的,时代、环境都很近,写起来比较得心应手,也能充分展开。写情,则淋漓尽致;写事,更可曲折变化;二者,一般引人入胜,催人泪下。

  事实上,我们从三部传记中,都可以看出各自鲜明的个性。

  刘光第评传,哪怕是写家世,作者对族谱的真伪、正误,都下了很大功夫查证,如关于七世祖还是十七世祖佥宪公刘隆,他并未按刘光第本人的叙述而重新作了判断。又如戊戌变法失败后,刘光第是自动投案,还是缇骑上门提拿,他也经过反复的考证,认准是后者。书中,不仅这些细部如此细致,包括与张之洞的交往、传主思想的转变,他都有相当深入的分析,决不人云亦云……总而言之,虽说时代久远,史料散逸,但作者仍坚持严谨的治史精神,使得人物的行为、思想脉络,都理得非常清晰,令人信服,一个活生生的历史人物便站立在你的面前了。

  邓演达所在的时代,比刘光第近,可他的命运,与刘光第可谓异曲同工,两人在被杀之前,都以为还有审讯、定罪过程,当权的独裁者不敢贸然下手,可他们都太天真了。如果说,刘光第传是偏重于史实的验证,那邓演达传则是立足于发掘人物本身的思想,以及人物命运背后所揭示出来的历史哲理,对蒋介石独裁政权的思考,对民主、自由的思考,对市场经济、文化传统的思考,并特地辟有“历史群落”的一章,打破传记的窠臼,宕开一笔,专门写与传主志同道合的一群仁人志士,使整部作品的色彩更加丰富,思想更为饱满,给读者的启迪也更为深远。

  至于曾生,几乎可算得上是同时代人,因此,作者称得上身同感受,在情上可能更为注重。例如,在写到曾生父亲在海外的遭遇,尤其是节庆突然因不堪回首当年而中风去世,令人心碎;而在写到曾生的爱情经历,一波三折,逃婚、被囚、出洋……极具传奇性,又催人泪下;当写到与日寇周旋,大战、小战,或胜、或败,也就更为惊险、曲折,不仅令人扼腕,且悬念迭起,引人入胜。作者在写这个人物中,显然更重文学性,重情感效应,所以才放得开,写得活。毕竟,时代太近,环境更是熟悉。

  这一来,三部作品的风格,当可各以一字而概括:

  刘光第评传,旨在“实”,史实上。

  邓演达评传,重在“思”,哲思上。

  而曾生的呢,贵在“情”,情感上。

  史实、哲思、情感,各有所长,但也还是相互渗透的,任何一部,除一个方面突出外,另两个方面也是不可或缺的。互相之间,只是比较而言。

  不过,这也提供了传记写作的不同路子,文无定法,当在量体裁衣,我以为,这多少是取决于传主本身的各种材料,史实材料、情感材料及思想材料,当然,也与作者本人历来的艺术风格相关。

  可以说,这提供了传记的三种写法。

  那么,我们不妨深入下去,尽管写法各有不同,但作为传记这一文体,其本身也有共性,即共同的原则及相应的规律,当可在这三部作品中体现出来。

   二

  根据三部传记所揭示出来的共同规律,我以为,传记创作中,当有三大原则务必要严格遵守的。这三大原则,便是知人——人,即所写的对象,也就是传主;还有实事——这里讲的是实事求是,要重史实,不可妄加揣测,胡编乱造还美其名曰“合理想像”;最后一条,则是史识,其实,这也是“求是”,即作者的历史观问题。没有正确的历史观,笔下一切也都会走样,自然也失去了作品的征信了。

  我们一条一条来讲。

  第一,知人,如何认识你所写的传主,这当然是至关重要的。而人,则总是复杂的,处于变化之中,不那么好把握,尤其是传记,一般都是记录人的一生,其间变化就更复杂了。

  例如刘光第,作者并不讳言,传主“早期对程朱理学顶礼膜拜”,“维新守旧咸得其主”,被人视为“调和新旧之见”,相当幼稚,但唯其复杂,甚至动摇,更见他后来慷慨就义之不易。而邓演达,早期也一直对蒋介石抱幻想,甚至认为蒋介石不敢杀他。及至曾生,刚组建一支抗日游击队,却首先犯了“逃跑主义”错误,造成重大损失……等等,作者并不为尊者讳。也就是史家的“秉笔直书”,这就需要“知人”了。

  知人中,又有言与行的问题。

  口中说的与实际做的,更要重实际做的,不轻信“口供”。这是知人的一个重要方面。多少崭露头角的人物,没几天便沉没了,当初,不是叫得最响的么?这在我们,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所以,要真正认识自己的采访对象,切切不要为假像所迷惑,要有一个深度的把握,切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之中。

  当然,写传记,有的人物早已不在世了,没有面对面作判断机会,怎么办?

  我们不妨同时读写人的传记作品,有的材料似很多,写得也很多,可读下来,除开乾巴巴几条概念外,你无法得到这位传主的真实面目或形象,比读档案更加枯燥无味。

  而有的,却寥寥几笔,不仅把人写活了;读完后,仍余音绕梁,久久让你不能平静。也就是说,你已被其中的内容深深地震撼了,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鸣——这样的作品,才真正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品位的。

  无疑,这样的作品,作者不仅投入大量的劳动,对材料去伪存真,由表及里,作了认真的分析与思考,而且投入了自己的思想,更重要的,是投入了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融合了进去。这样,作者不仅把握住了人物,更进入到了人物的心灵世界当中,与自己笔下的人物亲历其境,同呼吸,共命运了。

  要做到这一点,功力固然是一方面,关键是作者对人物的理解,能否引起共鸣。如果作者与人物都产生不了共鸣,又怎么能打动读者呢?

  这三部传记,作者可以说是对人物有了深刻的瞭解,真正做到“知人”的。

  第二,实事,也说是强调史实的真伪,要实事求是,对历史负责——不仅仅对人物即传主负责,当然,这二者是不可以分割开来的。如果说知人是第一步,真正理解了你写的传主,那么,对他的行为、对他经历的历史事件,也就应当有更充分的瞭解了。

  这一条上,刘光第的评传,是做得最为突出的。作者对刘光第的一生,寸寸节节,每一个转折,都有可信的史实来证明,有争议之处,他更旁征博引,拿出自己认定是准确的事实,例如刘光第与张之洞的关系,并以此纠正后人在这一关系问题上对刘光第的诟病。前边称该传“无一字无来历”绝非溢美之词。这本身就是一种严谨的治学态度。

  历史事件永远是扑朔迷离的,厕所于其间的人物,也会“当局者迷”。而同一历史史件,在不同历史学家及作家笔下,也会各具不同的面孔,甚至截然相反。当然,我并不是说历史事件无真实可信,而是惊心于某位20世纪的大人物所称的:历史总是胜利者写的,真可谓成者王侯败者寇。而我们笔下这几位传主,在历史上只能是失败者,刘光第菜市口给砍了头,邓演达在麒麟门被秘密枪杀,曾生在“文革”中身陷秦城,九死一生。他们不能为或不可能完全为自己写历史,而我们作为后人,如何拨开历史的云雾,还事件的本来面目呢?这的确勉为其难了。因此,如何去芜存精,如何鞭辟入里,如何实事求是,这些要求,相对而言则是很苛刻了的。

  但是,实事,对史实的征信程度,无论多难,都是不可以推诿的。这本身也包含了作者的历史良知在内,作者的艺术人格在内。

  而这,便已进到了史识层次上。

  第三,便就是史识了。史识,是一部作品的“火眼金睛”,没有正确的史识,对你笔下的事件与人物,就不可能有透彻的理解与认识,你也就不可能写深它、写活它、把握住其在历史演进中的作用与地位。在今天,应该说,则是众多文学作者亟须解决的一个大问题。我们不难看到,在若干写得还很出色的作品中,其史识是相当糟糕的,要不,就是按以往的政治教科书去图解历史;要不,便又回到了过去陈腐的历史循环论或“气数史观”上,还自命为新潮与“富有勇气”等等,这其实是令人悲哀的。尤其是长篇作品,缺乏史识,则是致命伤。人类历史的发展,是一部不断解放、追求自由的交响曲,任何的作茧自缚,都是对真正历史精神的歪曲与阉割,所谓的“苏联梦”中的集体农庄神话是如此,今日“美国梦”中金钱万能的神话也是如此,这一梦与神话,均是对自由精神的误导与遮蔽,人们惟有从一个个这样的梦中走出来,才能清醒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轨迹——历史。无疑,邓演达之死,也正是对这种自由精神的追求,他清醒地看到了蒋家王朝的历史蜕变,大声疾呼对极权专制的反抗。同样,邓演达之前,刘光第等六君子之死,当是20世纪中国所激扬起的自由精神的前奏,他要冲决的黎明前的黑暗,比邓演达所面对的还要浓重,那可是已延续了2000多年的封建帝制,而他,也不可能有邓演达一般的清醒,他只是用鲜血昭示给后人。至于曾生,在面临民族危亡之际,他这位海外学子,毅然投笔从戎,不仅仅有自小受到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熏陶,更有在海外拓宽了的视野,增长了的见识。这三位,一位是变法维新的先驱,一位是民主革命的彗星,一位是民族救亡的勇将,各占有历史不同的一席之地。三位传主下来,也给读者一个对中国近现代史的宏观把握,而这,史识便在其中了。我们讲历史唯物论,而过去却每每陷于机械唯物论或主观唯心论,非此即彼,总是好走极端,如今的所谓“新历史主义”,却每每露出旧史观的粗大尾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三部传记的史识,有着相当的警示作用。

  知人、实事与史识这三大原则,当然也可以有不同的表述,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些个基本点是不会有动摇的。

   三

  上边,我们谈了三部传记各自的特色,以及三部传记共同揭示的作为这一文体的基本原则,但这只是作为传记体共性而言,而这是作为客家名人的传记,那么,作为客家名人的出现,这三部传记又给我们提供了怎样的历史解释呢?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这只是一般地解释了英雄产生的大背景,没有人民,没有历史之全然,是不可能有英雄的。但是,为何这两个世纪,那么多的历史人物都出在这样一个蛰伏千年的民系上?这却不是几句话或某种理论所能解释清楚的。

  斯人已矣,来者相继。跋涉过历史的崇山峻岭,后来者可有先行者的坚忍不拔、光彩照人么?假如我们未能够破解这么个历史之谜的话。客家名人“爆炸”之谜,当首先从这个民系的大汉民族意识上破译。

  无论是太平天国革命初期的口号“斩尽清妖”,还是辛亥革命中最早的民主革命团体兴中会的誓词“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无疑都反映出客家人强烈的汉民族意识,这是不可以苛求于历史的。事实上,孙中山等一批有远见的革命领袖,也在后来逐步摒弃了“种姓革命”的口号,强调“中国境内各民族一律平等”。尤其是革命成功后,更不见有对前朝政府的统治民族有什么歧视或打击。

  但是,作为客家人的脱颖而出,无论如何,还是与汉民族意识分不开的。

  远的,元兵南下,文天祥在客家地区组织顽强的抵抗,其惨烈程度,远远超过中原一带;一如刘光第在《先大父家传》中所称,客家人是“忠于宋,耻仕元”。近的,明亡之际,清兵入关,可谓长驱直入,一直扫荡江南,可以说,在中原遭遇的抵抗,远远不及东南沿海。著名的民族英雄、客家人郭维经,在清军大举入赣之际,他率南明军同清军大战于赣州——南安一线,八千部属,血战赣州城下。最后城破,无一投降,郭维经也在嵯峨寺自焚身亡。

  清兵入广东,其反抗也是空前的。乃至今日,粤东仍有“拜太阳”的习俗,日子是三月十九日,即明朝最后一个皇帝崇祯死节的日子——这显然是为汉王朝而祈祷,一直延续下来,作为一种无声的感召!

  为何元兵、清军,均在客属地遭到殊死的反抗呢?

  客家人,从来以中原古汉族的身份自矜,中土乃是他们古老的家园。纵然千年迁徙,万里长旋,到了东南沿海,独在异乡为异客,却不忘自己是整个华夏古国的主人。虽名为客,可身与心,却永远以主人自居。更何况汉族是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最早的主人,更是这片土地上文明的创始人,所以,他们始终有着中原的忧国伤时之慨、慷慨悲歌之勇,以天下为己任,每每北望中原,拔剑击筑,龙吟虎啸不已。

  而古老的汉民族文化,更强化了他们的忧患意识。毕竟,中原是孔子所称的“杀伐之地”,由于地理自然环境的严酷,这个民族与生俱来与忧患相伴,危机感无时不刻在提醒着其精英之士。而几千年灿烂的文明、厚重文化,本就是一笔巨大的历史财富,值得一代又一代人去捍卫它、保存它并丰富它,怎可以毁灭在落后、野蛮的异族手下——清兵入关,南方人口锐减3000多万,几乎算得上是一次种族灭绝,作为汉民族中一支民系,客家人能不为光复昔日的伟业而奋起么?

  他们背负的历史太光荣也太沉重了!

  无论汉民族文化到了宋明二朝,已经怎样老气横秋、甚至成了自我虐杀,遭到汉民族中有识之士如李贽、黄宗羲、戴震、龚自珍等尖锐的批判,但正是这种批判,更意味着汉文化所具有的更新、再创能力。而这,比落后,蒙昧的游牧部族的文化,毕竟要有底蕴、有生气也厚重得多。一个古老的文明,当穿越“死亡之门”,来个凤凰涅盘,重任在肩呀!

  这便是客家名人爆炸之谜的第一个谜底。汉民族历史文化自觉的负载者,在这民族危亡之际,焉得不揭竿而起,一举冲天?

  而千年迁徙,万里长旋,客家人自身的一部流亡史,本身也在滋养着忧患意识,最大的学校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自身曾有过的失败。失败,是最好的学校。当欧洲从蒙昧的中世纪走出来,“文艺复兴”中回头去学习古希腊罗马的传统,不正是从其败灭中汲取到无尽的营养么?而客家人被迫远别中原,几乎亡国亡种的遗恨,不一般教他们从中得到无尽的教益么?

  历史总是这么写的,胜利者每每目空一切,固步自封,从而不思进取,反胜为败;而失败者总是能卧薪尝胆,汲取教训,从而发愤图强,转败为胜——他们失败中得到的,比在胜利中得到的更多,“挨了打之后,懂得了学好”——这是人之常情。

  正因为迁徙、流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客家人蒙受失败的耻辱,所以,作为这个群体的领袖人物,如本辑中的刘光第、邓演达、曾生,其危机感与忧患意识就比一般人更强。有危机感,方会敏锐、独具慧眼;有忧患意识,方能时刻警醒,引前车为鉴——而这些,则是客家名人脱颖而出的根本要素,同时,也形成了他们巨大的人格力量,并由此产生号召力,以在危难关头,把握住历史之舵,穿越“死亡之门”!这正是流亡者成功的秘诀,天生的秘诀,也是他们智慧与力量的宝库。试想一下,犹太人之所以成功,不也是因为这个么?是无时不刻不在的危机感,“沉船意识”,激活了他们生存智慧,他们才如此及时地抓住一个又一个成功的机会,无论是经商,还是科学研究,抑或政治角斗……

  流亡者,不在沉沦中奋起,便在沉沦中寂灭,多少流亡的民族,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沉没,销声匿迹,有的,只能在考古中才被重新发现,可大多数,就永远不为人所知,堕入冥冥深处,可独余下犹太人。在东方,更余下了客家人,注定要为人类辉煌而燃起更旺的文明圣火!

  我以为,这当是破译客家名人爆炸之谜的第二个谜底:作为流亡者的特有的历史身份而激发出的潜质。

  现在,我们来谈第三个谜底。

  这个谜底,可以从洪仁玕《资政新编》中找到。

  洪仁玕是天王洪秀全的族弟,在初期聚义失败时逃往香港。四年之后,辗转迂回,历尽艰辛,最后终于到达了天京,临危授命,主持几经内讧已面临败灭的太平天国大政。为了挽狂澜于既倒,他发表了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历史巨著《资政新编》。

  时至今日,仍有人叹息他“太超前”了。

  因为,在这部巨著中,他提出,要“以资为政”,把这作为“立国之本”。一打开书,便有:“治国必是立政,而为政必有取资”,这比同时甚至稍后于他的启蒙思想家们的主张“变器不变道”走出更远!

  他明确地提出了一系列建立现代社会的构想——兴车马、舟楫之利,兴银行、兴器皿技艺、兴宝藏,开发各类矿产,兴邮产、兴各省新闻官、兴省郡县钱国谷库、兴市镇公司、施行工商水陆关税法、兴土民公会……这均是切实可行的政治、文化等建设的具体措施,却又颇具战略意义。

  这一切,都是他精心研究当时西方的先进政制之后制订的。

  在总旨上,他提出了“工商皆本”的命题,允许“富民”从事工商业经营与矿业开发,从事近代的金融业,从而达到“与番人并雄”、“奋为中地倡”的目的。

  他坚决反对外国侵略,维护民族尊严,同时,也不赞同中国传统的夷夏观,“凡外国人技艺精巧,国法宏深,宜先许其通商”。

  他远远超出后来洋务派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力主学习西方的立法制度,否则,不是以改造一个软弱落后的中国。他认识到:“用人不当,适足以坏法;设法不当,适足以害人。”对几千年君权神授的“人治”、封建极权专制,对礼法名教、旧仪习俗,也统统予以挑战,要建立全新的人文观念。

  中国第一位留学生、启蒙主义者容闳,当年亦寄望于太平天国,并亲自上天京考察,他是这么说的:“天假此役(即太平天国),使全国人民,皆从梦中警觉。”

  关于洪仁玕的政纲,我们还可以作更多的研究分析,洪仁玕自己也早已说了:“此皆为邦大略,小弟于此类,凡涉‘时势’二字,极深思索。”

  他没有在香港白呆几年——正是这几年中,他在已被英国强行割走的香港,对当时先进的西方政制,下了很大的功夫钻研,颇有心得,《资政新编》绝非凭空而来的。及至以“洪秀全第二”自称的孙中山,也毫不讳言,宣称他的革命思想是来自于香港的。

  对《资政新编》的进步意义,怎么高度评价也不为过。可惜,洪仁玕抵达天京太晚了,无法实施他的宏图大略,尤其是清王朝与帝国主义侵略者联手,把太平天国置于血泊之中。

  千古遗恨!

  否则,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当提早很多——当年,清兵入关,仅在江南一带,便杀了3000万人,比英国殖民者在北美屠杀200万印第安人还甚。而更令人扼腕的是,中断了中国东南沿海的资本主义萌芽的发生,尤其是启蒙主义思想的传扬——本来,如黄宗羲等一批思想家们,早在明末便在《明夷待访录》中,有力地批判了君主制,君“为天下之害”,提出“工商皆本”的先进经济思想,以及设“学校”——即议会议政等一系列措施。

  直到200年后,维新派起而反对封建专制,作为主帅之一的梁启超还说:“我们当学生时代,《明夷待访录》实为刺激青年最有力兴奋剂。我自己的政治活动,可以说是受这部书的影响最早而最深。”

  明亡,一个落后的游牧民族入主中原,使中国正常的历史进程发生断裂;太平天国被扼杀,这再度踏上现代进程的历史,又一次发生了断裂——中国几百年懦弱、落后、挨打,这不能不说是重要原因!

  所以,以汉民族意识为重心作为南方这几次革命的历史动因,正是客家人在近代崛起的深层沉积所形成的。

  而客家人抵达南方,较早与西方的先进文化发生接触,力求尽快摆脱中国落后积弱的状况——这在洪仁玕、刘光第、孙中山身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应该说,这便是第三个谜底,客家人较早接受西方的先进文化,有敏锐的历史眼光以及再创辉煌的宏图大略。

  当然,东南沿海的其他民系,也较早接受了启蒙思想及西方的先进文化,可他们当中,虽然不乏锐意创新者,包括飞行之父冯如、铁路之父詹天佑,以及众多的大商人、大实业家,可是,从名人构成的成份,以及名人数量之多,却怎么也不如客家人,这又是怎样的一个谜呢?

  应该说,在这点上,客家人仍带有北方士族的忧患意识,尤其是慷慨悲歌的义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以,他们当中,出大军事家、大政治家、大文学家要比大商人、大实业家要多。而后者,由于缺乏“北人”的忧患意识与重义轻利的观念,所以涉足的领域便大相迥异了。

  谜底到此,也许已可知十之八九了。

  首先,是汉民族意识;

  而后,是流亡中激发出来的自强不息;

  尤其是来到东南沿海之后对于西方先进文化的敏锐。

  然而,如果光有汉民族忧患意识、慷慨悲歌的义气,而没有与先进文化的接触,那么,也就会仅仅局限于改朝换代或狭隘的民族主义,是出不了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历史人物,而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便成不了叱咤风云的领袖或名人的,不可能顺应时代的大潮——关于这一点,近代史上已有了不少悲剧的证明,包括义和团等震惊一时的反抗。

  同样,如果只有对来自西方的先进文化的敏感,而没有一种以天下为己任、慨当以慷的义气,那么,也很难在中国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下形成气候,毕竟,中国的民族工商业不可能似西方那样迅速崛起,并且主动地去争取到说话的权利,所以,即便在广东,不少商人到头来也不得不“捐官”,而即使戴了个红顶花翎,还是低官一等。为何东南沿海的其他民系,在其他领域也有若干领先的人物,但在整体上,尤其是团结、组织革命力量上,却远远不如客家人那么有凝聚力。换句话说,光有敏感而无义的凝聚,同样是难以成气候的。

  所以,二者不可或缺,缺一,则难以成就近代中国的伟业!

  客家人在近代中国的成功,客家名人的爆炸效应,应该说,都是东方这片土地上才独有,具有东方的中国的特色!

  满清王朝的短视,恰恰在于,它只看到汉民族文化优于他们的游牧文化,从而不愿再洞开国门,去看到正在上升并后来居上的西方先进文化,由此造成了中国在那一百多年的“盛世”中固步自封,大大落后于西方与世界,这才造成了本可以与世界同步的泱泱大国倒退的历史悲剧。

  而作为汉民族文化的负载者——客家人,一方面,他不愿接受一种更落后的文化的奴役,另一方面,出于自强与挣脱奴役的本能,他更期盼找到更有力的武器,去求得再生与崛起。本身,高文化素质,也就决定了他们去迎接更先进文化的到来,并从挫败中汲取教训,在蛰伏中崛起。

   四

  这三部传记,可以说正是从上述三个“谜底”,以及“两个结合”上,揭示了客家民系在近代崛起的最根本的历史动因——无论是刘光第、邓演达,还是曾生,他们的民族意识是显而易见的,他们身上的民系特征——流亡中强化的忧患意识,也同样鲜明,而接受外来先进文化上的敏锐,更是共同的:三个“谜底”均可从他们身上找到。

  同样,汉民族的内聚力加上外来文化的先进性之“两结合”,也在这三位传主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因此,这三部传记唤起人们对客家人,尤其是作为客家人的三位传主的思考与激赏,可以说是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并且赋予更为深刻的启迪。

  我想,这正是三部客家名人传记最大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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