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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平:用文化的力量促进两岸三地的交流


  三年前,候任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知名女作家路平,在台北接受了记者专访。访谈中,路平主任对迟迟未能取得香港特区政府工作签证及外界对她的误解或不瞭解、她的兴趣与爱好、对政治议题的看法,以及对未来工作的规划与期待等,谈了自己的看法。专访稿发表后(见《中国评论》月刊二○○二年七月号),获得积极回响,许多人都表示对路平有了比较全面的瞭解,香港特区政府不久也发给工作签证,使其顺利来港工作。

  这几年,本人参加过不少光华举办的文化活动,亲眼目睹了路平务实的工作风格,以及对促进两岸三地文化交流的热忱。为此,本人特别选在光华新闻文化中心酝酿转型、新址开幕之际,约请路平再次接受专访,请她详谈对来香港工作的感受、感慨,以及对相关事务与问题的看法。

  理念付诸实践深感欣慰

  罗祥喜(以下简称罗):经过近一年的等待(工作签证),您于二○○三年一月正式来港工作。近三年来,您觉得工作顺利吗?您在香港工作的实际情况跟您来香港之前的想像与期待是否相符?有何落差?

  路平(以下简称路):我觉得工作算很顺利,在这里,我有机会把我对文化的理念付诸实现。尤其让我眼睛里还会闪亮的是,在做的依然是有趣的实验;或者说经过三年的日子,它还是一种实践,我在工作中仍然能够逐步实现自己对文化的理念。对我来讲,跟文化相关的工作,日积月累,本身就是一种累积的工夫。因此,我用心、认真地在办公室过每一天,从能够着力的地方由小而大,自己觉得也是一种实践,实践自己对未来世界的期待。

  我一向认为,文化机构所做的事,是从理念面与执行面双向着手,包括从小处、从细节、从一张请帖的字句、从人与人之间的感受都见微知着。近三年来,我有机会朝着符合自己理念的方向做事情,仍然继续在做,而且也自觉三年确实有所成。比如说,光华新闻文化中心这一次搬到新的地点,新址开幕活动,以及之前我们的每一次活动,都可以看到这种成果。

  工作气氛其实是最具体的例子,记得我刚到香港就任时,中心的同仁们会说,他们之前不是做这个的,是在别的工作岗位上,许多是处理公文的官员,他们不习惯做文化活动。可是我们一次一次地练习,我喜欢说做实验,三年的实验做下来,居然看到同事们越来越会用自己的创意,用自己的想法,每次的活动,从请帖上的字句、设计,包括场地的布置、节目的安排,都是同事自己发想、再一起动手做出来。我们每次的节目流程,也多是同事们一起商量、一起决定的。我觉得文化机构本应该有一种很文化的工作气氛。文化的定义中也包括创意不分彼此,动手的时候不分层级高低,更没有分原先是不是做这个那个专业的。就是说,文化本是一种生活与工作的方式,大家觉得什么是有趣的,什么是自己喜欢的,自认为呈现出文化氛围,都可以一起讨论,讨论中自然就士气高昂﹐令同事心情振奋。

  所以整体来讲,理想能够付诸实践,还能够带动整个中心的同仁,大家觉得跟以前很不一样,都乐意自己动手,去规划,去布置。成果出来,大家也愈看愈高兴,都是同仁们共同的创意,共同的心血,这种彼此打气的感觉真好。

  所以从光华中心的工作气氛,到各种活动的内容,都在继续这种“累积”。就活动内容来说,像我们去年举办动画影展,今年做纪录片跟短片,除了一般观众的参与,香港跟台湾在专业专案上交流,说不定累积一些资源以后,就可以举办剧情片影展。我们一步一步来,当然也希望多做一些两岸三地之间的交流。

  几乎走遍香港每个角落

  罗:您在香港,除了工作之外,收获最大的是什么?

  路:来香港工作之前,也来过香港多次,自认为对香港有些认识,可是跟实际生活是不一样的。近三年来,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越来越进入香港的生活,像包括对香港语言的熟悉度,之前虽然也会听一些,现在差不多都可以听,不知不觉就会讲出广东话。有时到周末,去北角菜市场买新鲜菜,手里大包小包提着,嘴里唧唧咕咕问价钱。

  我很喜欢行山,我也借由这样的机会,逐渐加深了对香港的瞭解。也许有点夸张,但我几乎用脚走遍了香港。祗要有机会,我就尽量去香港的每一个角落,包括离岛,包括很遥远的海边,也包括一些有历史意义的文化地标。对香港这块土地的瞭解,我可能比一些香港朋友还要深入,至少是更愿意深入。这也许是因为我自觉是客,总觉得时间紧迫,所以就尽量利用机会去深入香港的历史和地理。我原本就是对文化、对历史掌故有热情的人,现在当然就更加熟悉。

  罗:因此,您可能比很多香港人还更瞭解香港。

  路:对。也许是我的参考座标不一样:我在台湾出生,在台湾长大,然后又在西方社会住了一些年,之后回到台湾,现在又到香港,之前也有很多机会去大陆,所以对我来讲,总是在一个层层迭迭的座标之下,怎么样定位香港,以及由香港再延伸出去,进一步增添对于整个世界、尤其是对于整个华文世界,或者是两岸三地的理解。

  用文化的力量化解猜忌增进瞭解

  罗:三年来,不管您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您都会碰到许多涉及台湾、两岸或香港本身的政治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您怎么处理?有哪些问题是您最不愿意碰触的?哪些问题给您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感慨最深的是什么?

  路:我想最深刻的,或感触最深的是,外界对我接纳程度的改变:在来香港之前,等签证等了很久,那时候香港不瞭解我,当时除了极少数媒体,包括《中国评论》愿意用比较深刻的角度来看我这个人,看这件事(指出任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香港其他媒体,很容易在不瞭解的情况下,用非常政治的字眼来形容我的任命,或者去想像、描述我来香港之后可能的情形,中间有很多的政治语汇,充满了各种的猜忌。那时候我一直讲说,我是一个文化人,用文化去理解事情,才是做“加法”,政治的猜忌是做“减法”。那时候几乎没有人愿意认真思考我说的意思。

  我刚来香港的时候,香港的媒体碰到我,都是问一些看起来好像很尖锐但其实是很浅薄的政治问题。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外界对我的形像或感觉,慢慢地发生了变化,所以我觉得整件事情其实也是一种敎育!我跟香港媒体说,作为一个文化人(担任这个位置),我是用一个文化人的视野去思索事情、观察事情、处理事情。后来我在光华做的事情果然符合我先前的说法,因此跟他们原先的界定不一样,我想香港,至少是香港的媒体,也学到了一些看待世界的方法。文化本是一个“加法”的场域,而善意在相加,在多多益善,所以现在我们办任何活动,媒体自然会从文化的角度去报导,甚至帮我们一起努力宣传光华所主办的活动。像我们此次的新址开幕活动,媒体界都是诚挚的期待与善意的贺喜,再没有人会说我们要宣扬什么样的政治语汇,大家都知道我们所关心的就是文化。我来香港之前就在说,而我也一直这么认为,文化是有超越性的,用政治的定义去理解文化,其实把文化看小了,文化本身就是它的目的,超越政治的目的;我来做这个文化中心,就是希望通过文化活动能够增加瞭解,而不是为政治服务。

  三年是最好的验证。也就是说,我来香港之后的一言一行,以及所举办的活动,没有一次不是本着文化的出发点,希望大家更瞭解台湾、更瞭解香港,也更瞭解大陆。就是这种善意,每次活动都加多一点所谓的“累积”,所以三年后也得到各界的善意相待,而不是像我刚来的时候,有些人会猜疑是披着文化的外衣,里面有一个更大的政治目的,甚至是一种谋略,或者什么的。当然都不是。我来之后,一次一次活动办下来,大家现在都更瞭解我这个人,再重新回想我当时的初衷,所以说是一种验证。我觉得这反过来有助于大家将来对于文化的尊重,跟对文化的理解。

  香港缺乏文化圈

  罗:您在台湾出生长大,在美国有工作经历,如今又在香港工作和生活,您比较喜欢哪个地方?您怎么评价香港的这段经历?

  路:我在美国待了十几年,我觉得我还是要回到跟自己文化最相关的地方;我希望在我还能够贡献力量的时候,不要全部生活在西方。因此,我在一九九四年回到了台湾。这几年在香港,对我来讲当然是个很重要的经验。我全心全意、尽心尽力地做这份工作,香港也回报我一些。将来回看,将是非常温暖的回忆。其中包括我很喜欢香港的特质,比如香港的专业、效率,包括居住的方便,都非常让人安适。

  但是我也非常想念台湾,因为台湾的文化的某种厚度,或者是文化界朋友的相知跟人情的交流,是香港所没有的。香港的人际关系比较属于专业的范畴,但是缺乏一个文化圈。所谓文化圈,一方面是友情的滋润,一方面是讨论的气氛,对严肃议题仍然能够轻松讨论。也就是说,文化圈的讨论和交流,不祗是声色犬马,不祗是股票的升跌,不祗是地产的走势,或者名牌的减价等,还有一些比自己更大的人文关怀,可以用很轻松的方式谈论严肃的议题,讨论过程很惬意,很舒服,很温暖。如果香港能够慢慢建立这样的文化圈,香港社会会更适合像我们这样的文化人居住。

  香港政府应更积极主动

  罗:作为台湾驻港机构的负责人,您如何评价或评估现阶段的港台关系?如何看香港在两岸关系发展中的中介地位?

  路:从地理位置及各方面的条件来看,香港确实是两岸三地一个最好的桥梁,是一个非常好的平台。香港不仅是两岸三地民间交流的平台,也是两岸三地政府与政府之间的平台。

  不过我觉得,香港这个桥梁作用还没有充分发挥出来。香港特区政府可以更主动些,主动去扮演一个平台的角色,不用回避这方面的议题,因为政府是一个很重要的火车头。比如发展文化创意产业,或称文化产业(两岸三地所叫的名称可能不尽相同,但英文都是creative industry),是一个很有前景的领域。如今世界的潮流都认为,要发展文化创意产业,政府不应该是被动的,而应是积极主导。香港政府也不能祗搞经济,何况经济的后面,很重要的是文化在支撑。香港在发展文化创意产业方面,包括如何发挥香港的特色,如何扮演两岸文化交流的桥梁角色,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两岸三地现阶段最需要文化交流

  我认为,在现阶段,两岸三地最需要的是更多的文化交流,更多的彼此瞭解,而不是祗用政治的语汇去解释原来根本不构成问题的事情;用政治的语汇去处理问题,会把问题窄化。我觉得欣慰的是,像刚刚讲的,我在做我所相信的事情,而且我在某个程度上也做到了;几乎没有一件事情,违背我原先的理念。我担任这个职务三年来,没有一件事情是我原先那样想,可是后来不得不扭曲自己去做的。

  对大陆的访问是一种突破

  罗:以前,台湾各驻港机构的负责人,都没有访问大陆的先例。但是,您来香港不足三年,两次到大陆访问交流。对此,您有什么看法?所见所闻中,您印象最深、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路:大概之前都不行,以前没有现任驻港机构负责人访问大陆的事。

  我个人去年和今年都有机会随台湾的出版协会参加北京的国际书展,今年更到了青岛跟大连两个地方。在旅程当中,自然会思考跟讨论一些两岸三地比较实质的文化交流,包括出版业者跟整个的出版的机制,以及两岸三地如何发挥各自的特点,怎么样在华文出版市场里面,经过竞争又合作的关系,大家都成为赢家。这也符合我原先对于文化的定义。我一直认为,文化是“加法”,除了最能够化解敌意,增加瞭解,它很柔软,也不存在硬性的疆界,其中更没有输家,本来就可以是一个大家都赢的结果。

  我觉得,像刚刚讲的,重要的还是累积。我能够在任内访问大陆,当然很感谢各方的信任。同时,人们信任我从文化的角度去增加理解,而且认为这是值得认真做的事情。

  我以前也去过大陆,但是就像刚才讲的,在任上,确实做到了不容易做到的。克服了各种困难,也感谢朋友们的帮忙,但是很重要的,这还继续是个累积,即我今年去就比去年的瞭解更深刻,也更瞭解到底出版机制要怎么样的合作,包括各种法规和种种实务的问题。今年的访问,我见到了许多朋友,包括大陆出版机构的官员,因此所谈的内容也在去年的基础上有所加深,因此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累积。

  当然,这种累积,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也不是因为我去了,我本身就值得任何张扬。我的个性不是这样。我说的累积,也是说中间有许多前人的努力,两岸三地的许多人都曾为此努力,为我们铺下了一些基础。所以当我跟着台湾的出版协会去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很顺利,因为前面有很多的基础,就是原先两岸出版界做了很多的合作。我能够跟着他们一起去,其实是在前人累积的基础上,而我也站在这累积的基础上,再累积多了一些东西。我希望这样的交流以后能够变成常态,多一些顺畅的交流。这种交流本来不应祗局限于民间,像刚刚讲的文化产业,就是需要政府部门的参与。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时间点上能够去大陆,确实是一种突破,但长期来看,累积的意义比对我个人的意义重大得多。

  光华的转型希望能够链结大家的想像力

  罗:近年来,光华新闻文化中心有何发展与变化?未来的方向是什么?哪些方面需要加强?哪些方面需要调整?哪些方面需要改进?

  路:这几年我们也在与时俱进。其实文化本身就是想像力跟创造力所营造的一个领域。比如说我们原先有图书馆,有相当的地方用来放藏书,可是未来的趋势是政府的资源不可能一直无限制地扩大,所以我们不可能再用很贵的租金租地方来藏书。因此,我们决定转型,将图书馆变成资讯中心,用网页、用更没有边界的资讯中心来取代图书馆。因此,虽然我们的实体小了,可是未来用网页链接到外面去,你可以连到所有你去台湾希望看的地方,找到你需要的资讯。我们对光华未来的期待,就是它是很重要的链接,想像的空间可能比实体的空间更重要。因此,如何搭建这个桥梁,让大家的想像力可以链接起来,加法再乘法,也是我们未来的方向之一。

  尽心尽力工作觉得心安理得

  罗:您对自己的未来有何规划与期待?

  路:作为一个文字创作者来说,这二三年来,比较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是,写小说的时间没有了。除了用非常零碎的假日写一些散文之外,写构思过程比较长的小说的时间就没有了。但愿将来离开这个工作之后,有一天还能够继续作一个全心全力的创作者,不会受到这段工作的影响。但是无论如何,一切还是随缘。如果写作真的受到什么样的影响,人生就会在其他的事情上给我更多的回报;对于世间各种事情的瞭解,这几年一定是有收获的。

  所以简单来讲,怎么样都好,尽力就好。每天睡觉的时候我回想一下,都觉得这一天非常心安,因为已经尽力把工作做好。对于自己的能量和潜力,都在工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没有一点保留。而这份工作,毕竟它是我喜欢的,像访问最开头讲到的,这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有机会“实验”、“实践”以及“实现”原先我对文化的信念。

  (原载《中国评论》2005年11月号)

 

路 平

  路平,笔名平路,出生于台湾高雄,祖籍山东诸城。

  小说家,专栏作家,文字散见报章杂志。关心面向及于社会、文化、性别等议题。曾任《中国时报》主笔多年,目前为香港光华新闻文化中心主任。来港之前,曾在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与台北艺术大学艺术管理研究所任教。

小说作品有长篇《何日君再来》、《行道天涯》、《椿哥》,短篇小说合集《玉米田之死》、《五印封缄》、《百龄笺》、《红尘五注》、《禁书启示录》、《凝脂温泉》等。评论集《非沙文主义》、《女人权利》、《爱情女人》等。另着有散文《读心之书》、《我凝视》、《巫婆之七味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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