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目分类 出版社分类



更详细的组合查询
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四章 曹溪禅悟

  一

  一九四四年冬,又果回到常乐精舍,给师父看过戒牒,根造上师很是高兴。

  “又果,如今你是个比丘了,可要严格按照戒法行事,不要辱没了虚云老和尚与僧团啊!”

  又果回答得很痛快:“弟子一定依教奉行,不给出家人丢脸!”

  没多久,根造上师让又果在常乐精舍做当家。又果深知责任重大,丝毫不敢马虎,无论大小事务,均依佛法为准。

  又过了些时日,根造上师问起又果的功课进展。又果回答:“弟子外出的时间里,每日都在坚持做功课,如今已经做满十万遍了。”

  “很好!”师父很高兴,对他说,“从今天起,师父教你修另外两个加行,观颂金刚心菩萨和上师瑜伽法。”

  根造上师说道,观咒字放无量五色光明,照彻四方,最后回于自身。在师父的指引下,又果一边听着师父的开示,一边闭上眼睛观想着,一种神奇的感觉慢慢地涌入心中。一会儿在身体内升腾、氤氲,一会儿是霞光满天、彩云翻滚,境界十分奇妙。渐渐地,又果觉得师父的形象无比高大,似乎充满了整个虚空。

  又果激动地把感受告诉了师父。根造上师听了很高兴:“这个就是相应。你要不急不躁、不昏不沉的按这个走下去,观中有念、念中有作、作中有观……”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按照师父的要求,用心学习密法。

  一天,根造上师对又果说:“想要深入地领会所学的密法,还要多拜访禅宗和净宗大善知识,参访求学,你愿意出去参学吗?”“愿意!不瞒师父,我早有此心愿!”又果点点头说。

  就这样,又果拜别了根造上师,离开常乐精舍,先后到九华山、五台山、终南山等地参访。后来,他落脚在终南山圭峰寺,与一位被当地人称为“圭峰老人”的禅师做起了“同参”。 

  圭峰老人是一位很早的出家人,常年住在终南山,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有多大年纪。有人说他那年有一百四十岁,也有人说是一百六。真实年纪已经无从考查,因为他本人早已不知岁月的迁延流落了。

  他非常爱讲故事,不过他讲的故事,不知道是那个年代,所以也常常让又果“不知所云”,但又果很喜欢他的风趣和天真,他就像一个快乐的老顽童。那段时间,又果在圭峰山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很少与外人打交道。终日里劈柴、担水、做饭、扫地,闲时念佛,忙时观心,倒也自在。

  但时间一长,他看到圭峰老人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吃饭、喝茶,几乎什么也不做,又果就想不通了。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圭峰老人:“你老每天都这样吃饭睡觉,什么也不做,这也叫修行?这跟凡夫又有什么不同?”老人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着手就走了。又果当时就懵了,望着圭峰老人远去的背影,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是又不明白,他还是依然坚持做自己的功课。

  过了几天,老人问又果“什么是凡夫啊?” 又果闻言,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赶紧跪在地上,重重的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又果算着师父也该从香港回到上海了。于是,他拜别了圭峰老人,回上海见他师父根造上师去了。在返回的途中,他专程到西安,拜谒了唐密的祖庭大兴善寺和青龙寺,又参访了一些禅宗、密宗和净土道场。

  三个月后,他在常乐精舍与师父重逢。根造上师见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与以往大不相同,气定神闲,言语简明,顿觉他进步了许多。便择了个吉日,为又果授受智慧灌顶。

  转眼到了1957年,根造上师应香港弟子之邀,去香港弘传大圆满心髓密法。他本想带又果同去,但受当时政治形势的影响,出访人数限制的比较严格,又果就无法与师父同行了。

  临行时,根造上师对又果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不妨重返禅宗祖庭南华寺,去学习修禅,从而尽快掌握大圆满心髓的内涵。”“是!师父!”

  不久,又果先行告别了师父,独自前往曹溪南华寺了。

  二

  这天,又果来到离别了四年的南华寺。走进客堂,他看到南华寺的方丈本焕和尚,还有知客师惟因和尚都在。几年前,又果在南华寺受戒的时候,曾见过这两位法师。

  又果放下行囊,给本焕和尚和惟因和尚一一顶礼。

  本焕和尚上下打量着他,没有说话,惟因和尚笑着看了一眼方丈,也没吭声。又果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先坐下说话吧!”本焕和尚开了口,“你从哪里来的?以前到过这里吗?”

  又果有些拘谨地点点头,“回方丈话,我从上海常乐精舍而来,五三年曾来这里受戒,是虚云老和尚的戒子,我叫又果。我师父是上海常乐精舍的根造上师。”一旁的惟因和尚告诉方丈:“他是根造的弟子,学密的。”“哦!原来是大名鼎鼎根造的弟子啊!密宗是富贵门户,大上海又是十里洋场,你不在上海好好的呆着,为何要跑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来呢?”

  他答道:“晚辈仰慕南华祖庭已久,此次特来挂单参学,还望方丈和尚和知客师慈悲,容又果挂单。”

  本焕和尚说道:“生死无常,参学事大,老衲不敢阻止你。南华寺比不了你大上海,禅和子也比不了密乘大士,我看你还是回常乐精舍去吧!这里怕容不下你!”

  说完,本焕和尚便起身离去。又果又尴尬又迷惘,他看了一眼惟因和尚。惟因和尚只是淡淡地笑,也不说什么。

  此时又果30来岁,正年轻气盛,他犹豫片刻,提起行囊扭头就走。

  惟因和尚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又果停了一下,他想,是啊,我要去哪里呢?

  又果一时没了主意,心里憋气,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一屁股坐到客堂前的门槛儿上。

  惟因和尚看着他笑了,对又果说:“出家人要有威仪相,你看你成何体统?穿这么好的大褂坐在地上,岂不白白糟蹋了衣裳?要么就进来坐,要么就是走,出家人要讲究个礼节啊!”

  又果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合掌施礼,对惟因和尚说:“阿弥陀佛,知客师,就此别过了!”然后对着客堂里的佛像,顶礼三拜,拎起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寺院,迎面微风一吹,又果清醒了些,发觉自己刚才有些冲动,真遇到事情,仍降服不了火气。这都怪自己修行不够啊!

  该怎么办?回去!跟本焕和尚认个错?又果这样想着,却又摇摇头,觉得有失脸面。可是,现在该去哪儿呢?举目望去,心中一片茫然。此行前来,他万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向路边的一位老人打听旅店,想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马坝有旅馆,离这里有十几里路……”老人奇怪地望着他,喃喃着:“和尚不是住在庙里么?干嘛还……”又果也不搭话,谢过老人,就急忙赶往马坝去了。

  晚上,他在马坝的一家小客栈里住了下来。这一整夜,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第二天早晨,又果再次来到南华寺。进到客堂,就看到本焕和尚依旧在那里。

  又果按规矩顶礼问安,又拿出戒牒放在桌上,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等待问话。

  本焕和尚把戒牒一推:“怎么又回来了?你还挺有股子倔劲儿啊,知道为什么不给你挂单吗?”  

  见又果不说话,本焕和尚又说:“出家人出来参学要住寺院,不能随便住民居,这点规矩都不懂?”

  又果低声道:“我没住民居,是住客店。”

  本焕和尚道:“学密人有钱是吗?今晚先在这儿住下,给你挂个方便单,三天后就起单走人。还是那句话,南华寺怕是容不下你!”

  这天晚上,又果住在了南华寺客房,他对方丈和尚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屋中闷了三天,除上殿过堂外,几乎足不出户。

  第四天一早,又果向知客师辞别,惟因和尚问他:“你想好去哪了吗?”

  “还没想好。”又果沮丧地摇摇头。惟因和尚说:“这附近有很多寺院,都是有名的禅宗道场,有大鉴寺、报国寺和别传寺等等,你可以去走一走、住一住,过段时间再回来。”

  “多谢知客师!”又果眼前一亮,仿佛见到一线光明。再三拜谢之后,又果离开了南华寺。

  三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这天,又果再次来到南华寺,只见他形色劳顿、衣衫褴褛,一副落魄的模样。不过,他的心中却是踏实许多,神情也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本焕和尚像是知道他要回来似的,见着他,随即笑容满面:“呵呵!又果回来了!快,知客师,又果回来了!”

  惟因和尚走出客堂,看到又果,也很高兴。

  又果却愣住了,心想:“大和尚这是怎么了?今天倒像是把我当成自家人了!”

  又果顶礼两位法师,还未等他开口,本焕和尚便说:“你先挂单吧!知客师这两天还念叨你呢!”

  又果摸不着头脑,这倒奇了!他竟然一句话没说,就把单挂上了。

  由于南华寺是十方道场,来往僧众很多。每天,寺院要供一两百人吃饭。那时候的南华寺,约有二十多亩菜地,保证僧众的菜蔬供给。又果被分配到后院种菜,兼管理寺院的花圃。

  每天,惟因和尚忙完知客需要处理的事务后,都要到菜地去劳动,以此为修行,也以此为乐。

  这天上午,两人在菜地中忙着,一边锄草,一边闲聊起来。

  惟因和尚问道:“又果,你离开南华寺后,去了哪里?”

  “说起来,还要感谢法师的指点,我先后到过黄梅东山寺、湖北四祖寺等几处道场,行脚参学。”又果说完,忽然想到此前的疑惑,便问,“大和尚最初为何不让我挂单呢?”

  惟因和尚笑了起来,“那时候,方丈和尚见你穿的衣冠楚楚,长得文弱白净,你又是修密的,密宗讲究供养,他担心你不适合参禅修定,怕你习气大,受不得罪,才故意激你一激,想让你去除这些业习。”

  又果和尚似有所悟,“可后来为什么又……”

  惟因和尚解释着:“你第三次再来时,整个人与先前大不一样。方丈和尚料定你吃了不少苦,心气沉稳多了;又见你衣衫褴褛,神形涣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哈哈哈!”又果听到这儿,禁不住大笑起来。

  惟因和尚也笑了,“这是方丈和尚的原话,他很高兴,说只有死猪才不怕开水烫!虚云大和尚也常讲,只有歇心的人才能开悟,歇心正好用功,无心才能办道。过去的禅宗祖师大德,常以此手段为接引之法,形成特殊家风,以方便人放下包袱、截断我见。”

  惟因和尚又说:“你那天的心理状态很好,没有恐惧、没有罣碍,真有歇心的感觉。大和尚就喜欢这样的学道人,凡事不掩饰、不造作,心如平地、坦荡磊落。”

  此刻,又果恍然大悟。他明白了方丈和尚的慈悲用心,也似乎窥到了禅宗的堂奥之密。

  四

  不知不觉,又果来到南华寺已有半载,他修学勤勉,劳动精勤,深得本焕和尚和惟因和尚的称赞。

  又果在与惟因和尚一块劳动期间,认真听取惟因和尚在佛法上对他的种种开示,又果和他很谈得来。一有空闲,又果便与惟因和尚聊天,向他请教法益,两人之间渐渐产生了深厚的友情。惟因和尚性情温和,为人平和简静,沉稳内敛,禅定功夫更是了不得。

  这天,两个人坐在大石头上休息,惟因和尚从怀里取出一本《六祖坛经》,送给又果。这是他珍藏已久的书,经常翻读。

  惟因和尚说道:“六祖惠能的讲法平铺直叙、言简意赅,直指人心,常令人当下顿悟。你可以多读多看看。”

  又果点头谢过,联想到六祖当下顿悟,又恐自己修学尚浅,不免忧虑,“只怕我没有那么好的根基,学问也不高……”

  惟因和尚摇摇头,“六祖原本是山中樵夫,只字不识,但他却能成为一代宗师。又果,你要有信心啊!六祖是用自己的故事激励人、开发人:像我这样的人都能觉悟,还有谁不能觉悟呢?”

  “阿弥陀佛!我也要努力才行。”又果增了些信心。既然选择这条路,就一定要坚定地走下去。

  又果向惟因和尚请教坐禅,惟因和尚告诉他:“虚云和尚说过‘不历生死不入禅’,六祖也说过‘不见自性,学法无益’。坐禅并不是让人静坐不动,而是自然而然地生活在当下,体会日用平常,不须拘泥,举手投足,皆是修行!”

  然后,他又指着这片菜地说:“虽说我们每天都在这菜园劳动,但也一样是坐禅,只要心性纯洁,不去妄想、不生分别,不受善恶是非观念的影响,你就进入了禅的境界了。这也叫外动内静,是真静。比起那些终日外现静相、心猿意马的打坐僧,你说哪个是好的呢?”又果连连点头,当下既有所悟。

  惟因和尚又说,“师父曾告诉过我,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本心、见本性,即是丈夫、天人师、佛。”

  “受教,受教了!”又果激动地丢下锄头,当下就在菜地里,给惟因和尚跪下顶礼。后来,在惟因和尚的建议下,又果拜本焕和尚为依止师,修习禅定。

  有一次,本焕和尚对又果说:“要讲禅定,你得多跟惟因和尚学,他那里有虚云老和尚的真传!”又果听了,暗自吃惊: “难怪知客师有如此造诣!平日里他含而不露,实在是令人敬佩啊!”

  从那以后,又果更加虚心地向惟因和尚讨教。惟因和尚有时候也听又果讲一些密法与禅修的异同。二人在交流佛法的过程中,友谊与日俱增。

  有一天,本焕和尚远远地看到又果在菜地忙碌,微笑着点头,对惟因和尚说:“知客师,看见了吗?那才是个真修行人,颇有六祖遗风啊!”

  本焕和尚的高度评价,惟因和尚并不意外,说道:“又果谦恭好学,忠厚而不乏血气,值得信赖。”

  “知客师啊!又果是一块好材料,你要多费点心力。僧团还是要以培养僧才为上,不然,我们愧对祖师啊!”惟因和尚频频点头称是。

  在一次参禅七时,又果定境现前,身心廓然,活泼泼的,顿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奥妙。心中曾有过的分别妄想,如同春风化雨一般,涣然冰释!从前读过的经典,许多已了知。这段日子,又果终日沉浸在禅悦之中。

  在半年后的又一次禅七中,定境复现,更胜于前。顿时身心俱空,湛寂圆明。

  有一次,南华寺来了一位行脚的小和尚,一心前来参禅。这天,他见又果在菜园中一边念佛,一边劳动,奇怪地问:“这位师兄,你既是来到禅院修学,为何又专念佛号?”

  “念佛可以使三业清净,圆成三昧之功,禅、密、净兼修,早备往生资粮啊!”

  在他耐心细致的讲解下,小和尚最终有所领悟,在日后参禅的同时,也开始口念阿弥陀佛,发愿往生极乐世界了。

  又果每天除了上殿过堂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菜园子里种菜、浇水、施肥。闲暇时还练起了书法,笔墨禅意诗情,风韵清雅。

  五

  世事无常,又果如何也没有想到,与根造上师相别后,师徒二人的命运便随着国运的沧桑,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那段日子,天空灰闇无光,一场可怕的劫难来临了。受反右运动的影响,根造上师出访香港的计划被迫搁浅。

  不久,从上海常乐精舍来了一个护法居士,他是专程来告诉又果:让他暂且不要回去,常乐精舍被毁,根造上师挨了批斗并被逐出了上海。又果闻言,心中无比难受,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师父的身边去。

  哪知随后不久,这场反右斗争的风暴也卷入了南华寺。

  这天,本焕和尚正要为又果传授禅宗临济法劵,忽然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又果听到有人喊话:“快说,本焕和尚在哪儿?”

  方丈带着又果急忙出去察看,只见十余人,掐着腰,气势汹汹的嚷着要人。

  一见方丈,为首的人立刻挥挥手,说:“就是他,带走!”

  又果和众僧人立刻阻拦,问道:“我们当家的犯了什么法?”

  为首的人嚷嚷着:“我们调查过,日伪统治期间,他在五台山当过建设科长,这是通敌、卖国!谁敢阻拦,一同抓走!”

  众僧气不过,正要理论,本焕和尚却摆摆手说;“你们都不要动,我跟他们走。”然后对惟因和尚道:“知客师,劳你费心,好好管理寺庙啊!”本焕和尚似乎已经料到,此去凶恶难料,重回寺院更是遥遥无期了。

  就这样,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方丈和尚被带走了,惟因和尚和众僧毫无办法,又果难过得直掉眼泪。本焕和尚被关进了监狱,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方丈被抓走不久,又果又急又气,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么好的一位大和尚,怎么会与反革命和汉奸沾边?还什么勾结特务、里通外国?

  有一次,又果实在是忍不住了,跑到相关部门,去为本焕和尚鸣冤叫屈:“阿弥陀佛!我们家大和尚到底犯了什么法?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祖庭的方丈?”

  结果,又果也很快被打成了右派分子,被遣送到丹霞山农场进行劳动改造。

  农场对外的名字是“僧伽思想改造学习班”,100多位僧人在此劳动改造。他们住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还有十几个比丘尼,住在几间草屋中,这里组成了一个临时单位。

  僧人们在这里每天都要打石头,然后再运到石料场,一天至少要干10个小时的活,晚上还要参加学习,接受教育。

  又果最初有些不适应,心中更是憋闷,我们的党和国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出家人,怎么一夜之间都成了右派了?本焕和尚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成了反革命特务了?所有这些,都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时,这种沮丧的感觉才逐渐地消失了——“宽能法师!”又果兴奋地喊着。

  此时,洗石庵的宽能法师,她正弯着腰吃力的搬着一块儿石头。又果立刻跑过去,能在这里见到她,心中十分的意外和兴奋。自上次一别,多年未见。宽能法师见到又果,也显得很高兴,她向又果介绍了从洗石庵与她同来的昌慧法师。

  在那段劳动改造的日子里,又果总是把自己的活干完,就去帮助两位法师干,他力气大,干得也快。趁休息的间隙,他就悄悄地和两位法师交流佛法,日子过得倒也充实。

  50天的僧伽学习班结束了,又果又被遣送回南华寺,而此时的南华寺,俨然一位灾难中哭泣的老人,在沧桑变幻中,默默地垂泪。

  许多僧人被迫脱去僧衣,蓄发还俗,还有一部分僧人,被迫还俗成了家。他们的身份也有所改变,由从前的和尚,变成“寺农”,他们不准剃头,不准穿和尚衣服,不准诵经做课,每日白天劳动,晚上学习。因为又果背过“右派分子”的罪名,成为了被监督改造的对象。

  有一个负责管制和尚的人,见到又果还是僧装打扮,就问他“你怎么还没有还俗成家?”又果机智的答道“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啊”。就这样和他们周旋着。他与惟因和尚等二十多位僧人,作出了誓死坚守祖庭的选择。

  又果与其它佛门弟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干活,插秧除草、割稻晒谷,忍辱负重地守护着道场。惟因和尚瘦小体弱,为了减轻惟因和尚的劳动强度,又果总是想方设法地照顾他。抢着把重活、累活揽过来自己干。

  又果在劳动的同时,还协助惟因和尚,主动的担负起护持僧众和道场的重任。他抽空就和大家一起交流、聊天,瞭解和照顾每个人的情绪,鼓励大家默默念佛,坚定信念,勇敢地面对这一切。他坚信有僧众在,就有祖庭在,禅宗法脉就会绵延恒久。

  “不知道根造上师现在怎么样了?方丈和尚多久才能被释放?”又果常常在夜晚思忆。当他看到惟因和尚在逆境中,依然心平气和、行色稳重,不由心中赞叹,暗下决心,要把这种现前的违缘,作为修道上的增上缘。

  六

  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许多寺院已是人走寺空、荒无人烟了。

  一天,一群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闯入南华寺,冲着僧人们大声喊:“你们这些人都是封建迷信的卫道士,我们要把你们批倒、斗臭,再踏上一只脚,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

  红卫兵一边喊着口号,一边闯入大殿,将香案上的一些经书和佛像都扔在地上,用脚踩着,指着坐落在大殿上方的塑像,又吐又骂,然后把僧人用的那些跪垫,骂骂咧咧地扔出了大殿。

  又果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切,他想到了内殿里的经书和佛像就悄悄的从人群中退出来,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急急忙忙的跑进内殿,一把抽掉香案上的黄布,快速地将一些菩萨像卷起来,裹在里面,然后又顺手抱起一摞经书,跑到后面的菜园子里,脱掉外衣,把这些经书和佛像包好,塞进了旁边的草丛中。他想再抱出一些经书,当他返回内殿,刚抱起一摞经书要走的时候,被一个红卫兵发现了:“你拿经书干什么?”又果机智的答道:“我把它抱到斋堂去烧掉。”这个红卫兵半信半疑的说:“你不要动这些书了,我来处理,看你就不像个什么好人。”说完,抓起一本经书就撕。又果见状,赶紧上前去夺,两个人撕拽起来,又果个子大有劲儿,经书被他一把抢了过来。这个红卫兵气急败坏,顺手抓起香案上的罄槌,照着又果就砸了过来,又果护着经书,赶紧弯腰往下一蹲,罄槌从又果的头上飞过。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叫喊:“快来看啊!六祖的真身被抬出来啦!”又果闻言,惊得也顾不得什么经书不经书了,撒腿就往殿外跑。

  六祖的真身,被几个人从祖殿里抬了出来,就摆放在院子里。又果看到他们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哄笑着戴在了六祖真身的头上。上面还写着:“我是封建迷信大师惠能。”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又果难过得如心在滴血!他紧紧地咬着微微发抖的嘴唇,眼泪唰唰地往下淌……

  到了晚上,为了保护六祖真身不受毁坏,又果、缘如、妙月、印造、德修等人在惟因和尚的带领下,悄悄地把六祖的真身,转移到灵照塔的最上层藏了起来,然后再用砖块儿把塔门封死。但是没过多久,红卫兵他们还是把六祖的真身找了出来。

  第二天,红卫兵开车来到南华寺,准备把六祖真身装上车,拉出去游街示众。惟因和尚急忙带着又果、缘如、印造、德修、妙月等人赶过来。惟因和尚耐心地跟红卫兵解释说,六祖真身是受到国家保护的文物,你们不能装车拉走。一位带头的人走过来说:“什么文物?这是封建阶级的残渣余孽,你们敢阻扰红卫兵小将闹革命吗?”

  惟因和尚与大家一起,把六祖真身紧紧地围住,又果和尚人高马大的,他站在最前面护着惟因和尚。红卫兵气势汹汹地一把将他推开,质问惟因和尚:“惟因!你说,你们供奉的惠能真身是不是搞迷信活动?是不是用来愚弄老百姓的?不说实话把你也绑起来,和你们的六祖一起游街示众!”最终,惟因和尚遭到了一顿毒打,又被绑了起来,陪同六祖真身一起被拉上车,游街示众。又果和尚则被逼背着石头,站在祖殿旁边的舂米处“罚站”,所谓“面壁思过”。

  从此以后,又果和其它僧众都成了改造的对象,他们被红卫兵们看管着,早上学习《毛主席语録》,白天干最脏最累的活,晚上还要接受严厉的批判,逼迫其交代反动罪行。

  造反派们并不就此罢休,他们在寺院中支上大锅,煮上一锅肉,开饭的时候就逼和尚们吃。若是有人把肉悄悄的丢掉,便会招来一顿毒打。

  眼见同修受苦,又果心中百般疼痛,他小声对大家说:“吃吧,不忍心嚼它,就囫囵吞下去,把它当成青菜豆腐便是了。”正说着,见一红卫兵提着棍棒朝他走来,又果恐慌地对他说道:“你不要再打了啊,我们都能吃肉的。”

  看到这幅情景,僧人们神情凄楚,和着眼泪将肉吞下。

  这天晚上,红卫兵召集男女僧众,在大殿前播放电影《天仙配》。他们说:“你们全都认真看看,还没有还俗的赶紧早些还俗成家,看完电影后都写出心得,在会上发言!”

  一些女尼拒絶看电影,硬是被造反派抓过来观看,否则就不准她们睡觉。又果和尚悄悄过去安慰她们:“观音菩萨经常示现种种因缘,来度化有情众生。不要执着知见,要学会在逆境中观察自心……”

  听了他这一番话,女尼师父们含着眼泪点点头。南华寺的僧众,就是这样在残酷的环境中,慢慢地学会了用智慧来生存。

  一九六八年初,从北京来了一批大串联的红卫兵,他们赶到南华寺,硬要看看六祖真身是否真实。

  尽管惟因和尚带着又果他们冲上去极力拦阻,但最终令人痛心的一幕还是上演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红卫兵硬是用他们特地带来的木钻,把六祖的真身从背上钻了个洞。当他们看到六祖真身里面的白骨时,个个吓得脸色煞白。

  又果见势乘机说道:“真身被穿,是为不敬,恐怕祖师和韦驮菩萨会降罪下来,你们不要在这里围观了,免得伤害你们。”

  那些人本来心里就已经害怕了,听又果这么一说,就赶紧趁机走开了。

  就在中午红卫兵吃饭的间隙,为了不让六祖真身再次受到破坏,在惟因和尚的指挥下,妙月、印造、德修、缘如等人,很快散开到各个方向去把守望风。印造和尚扛起六祖的真身对又果说:我先扛到后山去,你拿两把铁锹快点跟过来!

  印造和尚个子很高,有武功,力气也大,一把抱起六祖真身扛在肩上,飞也似的跑出了山门。又果和尚找了两把铁锨,紧随其后。

  他们两个人一口气跑到一公里开外的一个山半腰处,找了个隐秘的地方挖个洞,把六祖的真身放里面埋了起来。然后他俩人就跑到马坝转了一大圈,等他们回到寺院,那帮红卫兵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红卫兵把南华寺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六祖真身的影儿,他们便把惟因和尚吊起来毒打,追问六祖真身的下落。惟因和尚的肋骨被打断了好几根,满口的牙齿,被打落的所剩无几,浑身上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但惟因和尚始终没有开口,他在替寺院里所有的僧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这幅惨景深深地刺痛着又果。一直到现在,每当讲起那段往事,他都会失声痛哭……

  到了晚上,又果去看望惟因和尚时,这两个患难和尚,四目相对,会心一笑:这是我们的共业啊!

  后来,他给自己写了一副字,挂在床头上:“莫道山崎岖,更有曲折人。不经生死劫,哪得寻常心!”也正因如此,在又果和惟因和尚他们同一时代僧人的身上,真正的体现出了佛教精神的本质所在。

  也正如南华寺现任方丈传正大和尚所说:“这些誓死坚守保护祖庭道场的僧众,都是佛法的守护神,是真正的伽蓝菩萨。没有他们拿生命去护持道场,今天的南华寺,也许早已不复存在了!”

   
最佳浏览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