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5月是一个「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季节，我们和乐昌县武装部邱云副政委，为了合作采写反映湘南起义军事题材作品，特从南粤奔赴潇湘，一方面拜访当年参加井冈山会师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请他们回忆当年战斗的峥嵘岁月，另一方面是要走访莫应丰、崔合美等湖南文艺界朋友，交流资讯，在创作上请他们多指教。

　　在湖南省政协副主席谷子元同志的热情支持下，我们有幸和全国少数民族访湘参观团一起，参观了长沙的名胜古迹，如岳麓山、桔子洲头，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展览馆，湘锈工艺厂、清水塘展览馆等等，尽情领略了「芙蓉国里尽朝晖」的风采。我们住在省军区的招待所里，有一个比较舒适幽雅的环境，外出参观学习、访友、写作都很方便。在长沙20多天的愉快日子里，最使我们倍感兴奋的是拜访了当年湘南起义、跟随红军奔向井冈山时才十岁的儿童兵，后为湖南省军区副司令的杨绍良将军。

　　5月31日，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早晨八时，杨绍良司令乘辆小车来到了我们的住地，和杨司令同来的，还有他的夫人和那天真活泼的小外孙。我们把杨司令等人迎进我们的卧室坐了下来。赶忙泡上一壶乐昌九峰白毛茶，请他们品尝。杨司令端起了茶杯饮几口之后连口称道：像九峰这样的白毛茶，已经好几十年未喝过了。今天喝起来，觉得味道美情意浓，苦后又回甘呀！从杨司令的神态和言语里，我们深深感到他是触景生情，心潮澎湃的。

　　继而转向我们，温声细语的说：昨晚你们在陈副司令那里给我打来电话，知道你们是广东乐昌来的，要访问我。乐昌也是我的家乡，我非常怀念我的家乡，和家乡来的人叙谈叙谈，是一桩乐事咧？所以我赶早来看你们啰。首长这样关怀我们，在百忙中来到这里，使我们深受感动。这时，我和老邱的心都是热乎乎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略思一会，我麻起胆子对杨司令报告说，我们都是湖南邵阳人，今又同在广东乐昌工作，乐昌成了第二故乡。所以我们和首长一样，既是湖南人又是广东人。对嘛？杨司令接着说，对、对、对。这样话匣一打开，首长和我们这些普通兵也就无拘无束，谈笑风生了，小小接待室里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

　　一阵笑语之后，言归正传了，杨司令说：你们要我谈点什么，请提问题吧。这话头一转，倒又使我们的情绪紧张起来，定了定神之后，还是邱云先开了口，听说首长是参加湘南起义跟着朱总司令的队伍上井冈山的，后来又参加了湘南游击队和新四军，我们就很想听听首长讲一讲这方面的故事呵！邱的话音刚落，我又马上补充说，乐昌的乡亲非常惦念您，要我们来请您回去走一走呢。

　　好、好、好。这时杨司令把一张报纸就好当成军事地图，先用指头把上井冈山路线依次略划给我们看。于是便说，我把我上井冈山的情况以及以后的大体情况向你们谈谈吧！

　　杨司令着重地说：你们要瞭解湘南起义的历史，要瞭解乐昌革命的历史，要把它写出来。教育年青人，是件好事，我感到很高兴，希望你们把这项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情做好。乐昌是我的老家，也是我曾经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我的两位亲人为革命牺牲在乐昌，所以对在乐昌牺牲的革命先烈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没有无数先烈的奋斗牺牲，就没有今天的新中国。以后我争取时间回去看看乡亲，祭扫烈士的墓地。由于年代久了，记忆难免有错漏，请你们整理史料时勘酌。

　　我现在的名字是杨绍良，或作杨少良、杨韶良。三个名字都有点道理。因为我有一个兄弟叫杨多良，这就是取名少良的道理。又因我母亲曾氏是韶关人，这又是叫韶良的原因。不管怎么样，现在用的还是叫做杨绍良罢了，而家乡父老，就称我做「韶良古」，前些年我回乐昌大坪杨家，一些老人还是这样称呼我，我听后心里乐滋滋的。

　　我是1918年出生的，今年61岁了。我的祖居地在乐昌县大坪杨家，祖父时移居到湖南宜章县的，后因工作关系我又随伯父回到大坪杨家居住，在那里看牛打工，随后又参加了湘南游击队，这是1936年的事情了。

　　我的父亲，叫杨子达。在大革命时期是湖南宜章农民运动的领导人之一。1924年宜章就建立了共产党的组织，1９27年冬朱德、陈毅同志率领南昌起义军余部转战粤北湘南，在大坪杨家开会，提出进取湘南计划，在宜章搞了一个年关暴动，并且建立了革命政权，处决了宜章的一批反革命头目。我父亲当选农会的委员长。他带领农民打仗勇敢。他与29团的胡少海团长，跟随朱老总组织农军打败了来坪石追赶红军的国民党反动派许克祥一个整师，缴获了敌人许多枪炮，这就是有名的坪石大捷。后来部队席卷湘南上井冈山与毛主席率领的秋收起义部队会师，这就是有名的井冈山会师。在湘南起义的战斗中，我有两个舅舅也跟我父亲去坪石，其中一个舅舅在坪石战斗中壮烈牺牲了。另一个舅舅却是立场不坚定的。

　　我是骑着我父亲的马上井冈山的，那时刚好十岁。打龙源口这一仗，是从新七级岭打起的。开始规定29团31团的一个营在新七级岭牵制敌人，这新七级岭路大一点，规定在第四个凉亭就不准退了，而后由29团从七级岭打出去。当29团把敌人引到警戒线时，朱老总亲自带上机枪来到了29团的阵地上，顶住了敌人的强攻，28团完成包围，对敌内外发起了猛攻，结果搞掉了敌人两个师，打了个大胜仗。当时红军中就流行这样的歌謡：「不费红军三分力，宰掉江西两只羊」。

　　红军大队回湘南，是由湘南农民想回家报仇引起的，记得当时朱老总讲了话，朱老总身上背的驳殻枪，手里还拿着一个像孔明手上用的拂手杖。朱老总在部队集合会上问大家：「同志们，是不是想回湘南」，下面士兵答，「是」，朱老总说：「那好，大家既然要去，我就和大家一块去」。

　　在红军大队里，像我这么小的小孩只有我一个。我当时骑着父亲的马，到了郴州，我父亲说，他要去看个朋友，我吵着要跟去，于是牵着马到了人家家里，在楼上谈了一会，没有多久，父亲回部队，我也跟回来。部队从东北方向撤退，过了一座石桥，朱老总在桥边指挥，并说：「不要急，不要乱跑」。那时，我有个堂姐也来了，她叫我父亲叫三爷，她走不动路了，父亲叫我下马，让我姐姐骑。她不敢骑，不久，她就消失在队伍之中了。1967年她突然给了我一封信，信中说，她被反动派抓去坐了三年牢。

　　父亲杨子达后来编在红五军，任井冈山留守处主任，是跟彭德怀同志的，我那时也见过彭老总。井冈山失守后，我们这些家属小孩也跟红军下山了。我父亲有个勤务兵，不到二十岁人，是姓萧的，我们在他的照料下，在井冈山撤退的那天晚上走的路是很小的，过的桥是用几根木头临时架的。有时过水的时候是采取马排长龙的办法，部队从后面马的屁股爬上去，从先头马的头上下来。到了赣南，我的姐姐，还有我弟弟杨火良都在一起，后来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我骑上马向有人的地方跑去，刚好我父亲在那里指挥，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后，队伍打散了，我与父亲失去了联系，只好跟随我二伯父、叔父辗转到了粤北。

　　大约1930年底，我们才回到了乐昌城。一路上我们从江西担货到乐昌卖为掩护的，我因为是小孩，故化装叫化子，夹在其中。走到乐昌那天晚上，伯父和叔父各挑一担货，进了城，伯父说不要这担货了，我也说不要了嘛，可是叔父杨子通却训了我一顿，结果一去卖货就被敌人抓走了，但杨子通未暴露我们，这是江西同路卖货的告诉我们的。于是我和伯父连夜出城，赶到祖居地梅花乡的大坪杨家，隐藏起来。杨子通在乐昌被敌人抓到后，被杀害了。据说还把他的头颅挂到宜章县城三星桥边示众。我父亲杨子达是在福建作战中牺牲的，后来也被叛徒将其头颅挂到宜章县城，惨不忍睹。

　　我叔叔杨子通生有二男一女，即杨多良，杨和良和杨早燕，多良现在江西信丰县工作，早燕现在江西吉安市高峰坡，嫁给了一个开饭铺的，二伯父也有两个儿子，儿子叫杨初良，大女儿叫杨珠得。

　　父亲和叔叔牺牲后，我随二伯在大坪杨家以烧炭为生，曾经以卖炭为掩护到过乐昌，为地下党的同志送信。记得有一次二伯把一纸条放在木炭中间。又次把信放在鱼嘴里，还有一次把信放在芝麻糖中（因芝麻糖呈条状，中间是空的）。送到我外婆家的一个人。他住的地方叫皇帝土，住在一个姓吴的家里，他的外号时贤癞子，与父亲是同辈人，后来此人又到了秀水的芳塘村。我伯父曾去找过这人，在那里搞了一个地下联络站。不久，他搬到大坪杨家附近住。接着又搬到了宜章的五都岭。1948年，他死了。据说死时还说，大坪杨家有一个叫杨梅的，当时年纪比较大、因我祖父是从大坪杨家迁去湖南的，所以利用宗族关系在杨梅家里落脚，我伯父就住在一个庙里。那时闹革命环境是十分艰苦的。

　　湘南暴动失败后，湖南一些农民革命干部在老家站不住脚。湘南特委机关移到了梅花乡一带。湘南特委领导的湘南游击队在李林的领导下在乐昌、宜章一些地方很活跃，于是我就参加了湘南游击队，跟着司令李林，作他的警卫员。1937年，李林司令在乐昌九峰与敌人遭遇，交战中李林的手被打伤了，转移到了梅花乡清洞这个地方，有一家老百姓把我们掩护起来。我便化装到乐昌买药。李林交了一张白纸给我，到乐昌北街一个药店。我问是不是王老板家里？主人答是，我即刻把条子递给了他。一会，老板就给了我一包药，内装有中药也有西药。

　　李林麻子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的老婆叫黄凤。1938年李林带游击队北上抗日时，黄怀孕了，住在宜章良田村，孩子生下以后，黄凤同志于1939年牺牲了。李林率领部队参加新四军到皖南时他当副营长［营教导员，由于他是南方游击队的领袖之一，1940~1945因此调到延安学习］，后来，也从延安一个人又回到湘南，化装成一个卖布的，没有多长时间就拉起了一支队伍。我大军解放长沙时，他是湘南分纵队的司令。这个同志打仗很勇敢。又是神枪手。有一次我们游击队只剩下5个人了，敌人士兵中有人认识他是李林麻子，吓得敌人拔脚就跑，因为李林的枪法是百发百中的。

　　乐昌大坪杨家有一个叫牛仔的，前些时候曾来找过我，他是个老实人，他在参军之前就为游击队做过一些工作，如离大坪杨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地主，当时李林叫我把情况摸清楚好去打他。我便通过牛仔去瞭解。我和牛仔以担瓦为掩护，把情况弄得一清二楚。李林把这个地主抓到清洞村的一个山上。罚了五百块光洋，使游击队在经济上有所补偿。牛仔是个老红军，参军不久，国共合作了，牛仔到了新四军当兵，表现还好，当过通讯员，好像还帮助连队买点菜什么的，皖南事变后。他负了伤被俘。但根据那时的情况也没有暴露出他做什么坏事。因此，建议你们向县民政局反映一下，对这样的革命老人在生活上给以适当的照顾。

　　杨司令回忆往事，记忆力惊人，几十年的事，连讲几个钟头。神采奕奕，语言斩钉截铁，干脆俐落，随着故事内容情节变化，有时讲得催人泪下，有时又使你神采飞扬。我们静静地低着头尽力速记。

　　当谈到抗越自卫反击战胜利时，杨绍良同志说，这次党中央、中央军委的决定很正确的，为了捍卫国家领土主权不受侵犯，中国人民解放军打出威风，奏起了凯歌。五十五军这次也打得很好。我过去在五十五军工作过，当过六年的师长，后来当了军长，在广州军区的领导下注重抓了部队的建设。我的一个儿子现在55军当副营长。这次自卫反击战中，他领了一个连和敌军作战，重创敌军，而他这个连只伤亡12人，全连官兵集体荣立三等功，他也立了功。

　　杨绍良将军是一位从儿童兵到将军的老革命家。他南征北战，戎马疆场，功勋卓著。当我们听了他的回忆和看到他身上的伤疤时，内心对这位将军感到由衷的敬佩。杨司令的一家好几位亲人为革命牺牲了。可称得上是一门忠烈啊。

　　将军的谈话使我们深受教益。我们请他在方便的时候回乐昌看看时，杨司令说，一定要回去看看，探望乡亲，看看乐昌的新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