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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梵若广场上一片忙碌景象,吟凤穿着银色蕾丝镶边的黑色香奈儿小礼服,在春寒料峭中指挥那些布置派对现场的工人忙来忙去。
“王小姐,请问这棵白色梅花应该搬到哪里?”
吟凤仔细端详着工人手中的那盆梅花,沉吟片刻,道:“那里,帐篷门前。注意要把门遮住一半,位置不能太正也不能太偏。晓得吗?“
“晓得了!”
“吟凤小姐,柚木和胡桃木地砖都已经运到了,公司的人请您去过目。”
“好的,我马上来。”
吟凤正往卸货的马车那里走着,忽然看见男爵就站在她对面不远的所在,微笑地看着忙碌的她。
“你今天可真漂亮,光彩照人啊。”
吟凤只是礼节性地一笑,快步走到已经卸完货品的马车跟前,仔细比较着黑色的胡桃木和白色的柚木,良久才微微抿了下嘴唇,走到负责送货的物流部经理面前,柔声言道:“很感谢你们及时送来这些东西,我看过了,一切都非常让我满意。现在这里一切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如果你已经收到邀请,欢迎后天晚上跟我们一起参加这次派对。”
物流部经理彬彬有礼地一颔首,跟着马车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吟凤看了看四周,只见繁忙的景象已经显示出精致的头绪来,那些奇思妙想已经无一例外地落到实处,于是长出一口气,转身朝天堂歌剧院的大门口走去。在歌剧院的休息室里,寄存着大批各国时尚品牌赞助的高级定制时装,她得去为参加聚会的主要来宾亲自挑选衣服,这样明天才能最后跟他们敲定后天晚上的具体造型,以便她更好地调整会场的氛围和色彩。
在订货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确表示,晚装的款式可以尽量华丽典雅,但是色彩不能超出黑、白、银、灰、金、红这六种基本色系。因为她很清楚,如果到时候大家穿得乱花渐欲迷人眼,那她之前付出苦心营造的“黑白异境”可就付之东流咯。
黑色的中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吟凤穿过挂着水晶吊灯的层层回廊,走进了已经被服装和配饰占满空间的休息室,戴叶和柯夫人微笑着起身问好——她们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怎么样,挑中什么满意的没有?”吟凤微微一笑,把手里的迪奥黑色夹包轻轻放在桌面上,脸上露出询问和关切的神情。
“我还是穿红色系吧,这个比较适合我的性格,还有星座。”
吟凤看了柯夫人一眼,笑道:“对,我差点忘了,你是最适合艳色装扮的狮子座女人。那么,你到底挑中了哪一件红色礼服呢?”
柯夫人指了指靠左边的衣架,吟凤转头一看,只见一片小礼服中耀眼地闪现一抹纯正艳丽的鲜红,衣服的剪裁极其完美,单肩的造型设计更是点睛之笔。吟凤把晚装从衣架上小心地拿下来,对着耀目的射灯仔细观赏一番,微笑着点了点头。
“很不错的选择,胸口开得不是太低,但是收身的设计突出了整体身材的性感曲线,是很适合你这个年龄的完美款式。你想过用什么首饰和鞋子搭配吗?”
柯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吟凤点了下头,转身到配饰和高跟鞋的柜子那里转了一圈,很快抱着一堆东西跑回来,“豁啷”往桌子上一撒。
“迪奥的白金镶钻流苏耳坠,香奈儿的白金蛇纹镶钻手链,范思哲的希腊风格系带银色高跟凉鞋,瓦伦蒂诺晚装配套的限量版‘红与黑’手袋,D&G的红色牡丹与黑色大丽花经典头饰。怎么样,这些东西你还满意吗?”
柯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这些东西慢条斯理地穿在身上,顿时,一个艳丽的歌剧美人就出现在金碧辉煌的休息室里,四壁的洛可可风格雕花丝毫没有掩盖属于她的魅惑光彩。柯夫人得意地点了点头,吟凤会意地一笑,迅速把目光转向了沉默不语的戴叶。
“你还是选择白色晚礼服吗?”
“不。”
戴叶脸上露出一丝挑战的神情,坚决而轻声地说道。
“我要那件金色刺绣的黑凤凰礼服。”
吟凤和柯夫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然后迅速把自己惊讶的目光投向那华丽感十足的上海滩高级定制晚装。
那是一件低胸宫廷领无肩带黑色晚礼服,从胸口到裙摆镶嵌着极其张扬华美的金色凤凰尾羽刺绣,如果一个女子没有过人的胆识和气质,絶然不敢选择这样一身晚装亮相派对。吟凤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戴叶一眼,缓缓开口,道:
“你确定就要这身衣服?华丽是够华丽,但是穿着它可是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事情,你真的觉得你自己已经考虑清楚了?”
“是的。”
吟凤在戴叶的眼神里瞥见了香樟的疏影,于是把口气软了,不再坚持。
“那就换装吧。”
戴叶从更衣室里走出来的那一刹那,两个女人都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
那分明是一只浴火重生的黑凤凰,带着挑衅和高傲的神情,冷艳地俯瞰着尘世众生。金银刺绣的凤凰夹包和白色的芍药,以及两枚简洁修长的钻石耳坠,竟好似生来就该穿在戴叶身上似的,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尊贵与和谐。
吟凤近乎痴迷地端详着戴叶脱胎换骨的容貌,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戴叶,我敢打赌,你已经是梵若城最最迷人的缪斯女神了。”
戴叶冷冷一笑,沉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看见一只玄色蝴蝶艰难地从厚茧里破殻而出,终于自由地飞翔在湛蓝的天际。
……
“你真的知道他们办电视台的目的?”
“是的,我知道。”
“张妈,我希望你能清楚,如果你在我面前说出半句假话——”
那中年女子冷冷一笑。
“我当然清楚在您面前撒谎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主人,如果他们也掌握了在梵若城说话的权力,那我们的处境可就被动了呀——”
“你是戴叶的贴身侍从,到目前为止,她怀疑过你没有?”
“当然没有。”
黄色蜡烛的幽光把老头子的面孔映得十分狰狞,他也冷笑一声,转回高背椅子上坐下。
“张妈,你为什么不肯把他们全部的秘密透露给我?”
“先生,如果我都说了,您大概会杀了我吧——”
黄金朱不由得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倒诚实啊,我喜欢。你放心,你的功劳是第一份,我不会杀你的,否则,这些人的忠心不都没了吗?”
张妈低头一笑,唯唯诺诺地告了退。老头子起身,踱着方步走到留声机前,把唱针放在那张越剧唱片上。留声机咿咿呀呀地转了起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清晰得如同细密的绒线,一丝丝往人的心里钻。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当日应邀福州去,问琬妹,可愿展翅远飞开……”
老头子忽然把唱机关了,走到被夜色笼罩的窗前,静静地俯视着不远处模糊不清的风景,唇角渐渐浮现出一个精准的弧度。
“我,是不会给你们机会飞出梵若城的,请你们放心!”
一个侍者就站在门外,面色苍白地听完所有对话,冷笑着看了看走廊里被迷香熏倒的侍卫,敏捷而安静地往黑房子外的夜幕里走去。
“你都听清楚了,是张妈?”
“一点不错,我听得真真的!”
“你先回去吧,我商议完了再告诉你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王先生刚刚把那个卧底送走,忽然从金漆屏风后边闪出两个影子,他定睛一看,正是吟凤和戴叶这对好姐妹。
“你们——”
王先生正待发作,忽然看见她们苍白的脸色,于是把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先请坐吧。”
戴叶把白色希腊风格小礼服的下襬略微抻了一抻,端端正正地在香槟色沙发上坐了下来。
“你都听见了?”
戴叶跟吟凤担忧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王先生喝了口茶,长叹一声,道:“人心难测呀!——下面,是该我们反攻的时候了。如果让他们占了先机,这盘黑白子,我们永远也没有下赢的那一天。”
戴叶的眼神由柔和变得冰冷,她下意识地往王先生坐的位置靠了靠,缓缓道:“好,您说吧,下一步我们具体都得做点什么?”
王先生也是一笑,看了看已经拉好的扣纱窗帘,转回头慢悠悠地言道:
“——什么也不做。”
两个女子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道德经》上的话,对吧?”
“对啊。”
王先生又笑了一笑,不慌不忙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
“他们现在把自己绕进了一个无法穿越的迷宫,如果他们足够冷静,那事情也就好办了。问题是,现在我们没有任何动静,他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这下,你们都该听明白了吧?”
戴叶也笑着看王先生,一老一少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闪出默契的光泽。
“我明白,王叔叔,我一定会按您说的做的。”
“很好,”王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其实还有一句话,王先生藏在心里,并没有明说,但戴叶或许是晓得的。
他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戴叶,你这个不谙世事的丫头片子,今天晚上,才终于长大了!
……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魏青,你喜欢这首诗吗?”
魏青悠悠然呷了口熏衣草茶,把细瓷杯子轻轻放下,道:“喜欢。”
“我更喜欢的是最后两句。”叶戈也把杯里残留的茶水一口饮下,“缁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魏青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叶戈。灯光在他的面颊下方涂抹出轮廓和阴影,他的五官越发显得精致深邃起来。如果戴叶小姐看到这时的他,应当会怦然心动的吧?——
“你准备带她归隐山林?”
叶戈微微一笑。
“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不理会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觉得,他们会给你们这个机会吗?”
叶戈的眉头蹙了一下,但很快就松开了。
“机会怎么可能是别人给的呢,一向是自己争取来的。”
魏青靠在火车座的边缘,慢腾腾地吐出一句话来。
“你觉得,自己这个有案底的男人,果真能了无牵挂地跟着她浪迹天涯吗?”
叶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茶水被他的手肘碰翻,淋淋漓漓地洒了满桌。
“没什么,我不过是提醒你不可操之过急。”
叶戈深深地看了魏青一眼,再次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小朋友,谢谢你。”
魏青淡淡一笑,把茶杯和碟子轻轻挪到一边,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边午后的阳光,陷入了片刻的沉思。叶戈把茶具收拾起来,也跟着魏青踱步到了窗前。
“你真的曾经杀过人吗?”
叶戈笑了。
“我说过,那是无意的。”
“但是,连你自己也无法否认,你当时有多么的愤怒。——”
“——是的,我自己也无法否认。幷且,我曾经害过的人还不止这么一个。”
魏青吃惊地转过身来。
“什么?——还不止这一个?难道你从前都在对我撒谎?!”
看见魏青略微恼火的神情,叶戈伸手止住了他。
“别这么惊讶。我告诉过你,我连我自己出生在什么地方都想不起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这样一个身怀絶技的人怎么可能选择到马戏团那样的地方工作?——我失去了记忆。现在,我通过那本戴先生给的旧书找回了一部分,可是,我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具体身世。我的家庭,我的父母,都好像空气一样,从我生命的年轮里消失了。你能明瞭这种痛苦吗?……”
叶戈眼圈发红,连声音也哽咽了。他默默回到沙发上坐下,泪水静静涌了出来,他没有去擦,只是微笑着对魏青说着话。
“看来真是老了,一点点痛苦就能让我流泪。”
魏青也默默到了他身边,陪他一起坐了下来。
“不,我觉得你太累了。我不该说你不像魅影的,其实,现在我见到的你,才是真实的歌剧魅影。”
“但是你说的没错,我是更愿意扮演一个小商人的角色。做幽灵太痛苦了,注定要和阳光下的一切絶缘。我真是做够了,我宁愿现在就去警察局自首——”
“不,别去。如果你去了,那么你跟戴叶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如果你被关上十几年,等出来的时候,你也就没有力气谈什么感情了。你自己以为呢?”
叶戈黯然地回过头,定定地看着魏青。
“你小子,好像自从八段锦走后就变了一个人,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
魏青一笑,不好意思地垂了头。半晌,他方才开口,道:“都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她,但是,我应该为她做一点什么。”
“做一点什么呢?——”叶戈微笑着问道。
魏青小心翼翼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稿纸,叶戈摊开一看,都是服装设计的草图,上边画满了八段锦穿过的每一套衣服,从明代的褙子,民国的旗袍,一直到唐朝的轻纱大袖衫。叶戈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眼睛也再度湿润了。
“——这些,都是你这些日子画的?”
“是的。”
叶戈一把把这些画稿扔进了壁炉,还没有等魏青阻拦,它们就像蝴蝶一样纷纷化为灰烬。魏青的眼神刚刚愤怒起来,叶戈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你不是想让她穿上这些么?”
“是啊。”
“——那么,这样一来,她就能够收到了吧?”
魏青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壁炉中熊熊的火光。半晌,他才把手放回裤子的口袋里,慢吞吞地吐出三个字。
“但愿吧。”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香如故……”
戴叶和男爵并肩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地毯上散乱地放着酒杯和装小食的碟子,他们出神地听着留声机里的越剧唱段,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唱片放完了,唱针走着空道。男爵把唱片从唱机上取下来,轻轻放进封套,随手搁在旁边的矮柜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重新回到戴叶身边,微笑着坐了下来。
“小叶子,你怎么不说话?”
戴叶一笑,慵懒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是也没说话吗?”
男爵打了个哈哈,索性四仰八叉地在地毯上躺了下来。
“你真就那么喜欢魅影吗?”
戴叶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神情,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死心吗?”
男爵使劲摇了摇头。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一直没追到你,实在是很失败。”
“你一点都不失败。”
戴叶轻柔地抚摸着男爵的肩膀,轻声道:“你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的。但是,这个女人不该是我。”
“那该是谁?”
戴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是吟凤吗?”
戴叶吃了一惊,回头怔怔地看着他,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你以为我是除了你以外,什么女人都不看的木头吗?我也是男人,男人都是花心的。”
戴叶戏噱地笑了一下,调侃道:“哦,原来你是花心的,我居然今天才知道。”
男爵大笑三声,换了个更舒坦的姿势,道:“是啊,先前你都看错人了。”
戴叶忽然不笑了,她凑近男爵,用手掌托住他的下颚,非常认真地说道:“我没有看错人,小柯。如果不是你,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始终都在我身边守护着我,就算作为朋友,也是很难得的。你难道真的不想——”
男爵下意识地往后一缩,皱起两道剑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戴叶长叹一声,转过头擦掉忍不住涌出的眼泪,道:“没什么。只是,让我吻你一下——”
“你想补偿我?”
戴叶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猛然回过身来,正要开口,男爵用自己的话语阻止了她。
“我很清楚你想做什么。八年的夫妻,没有爱情也有恩情,所以,你想把你献给我,这样,你可以毫无愧疚地回到他身边去,对吗?——”
戴叶一刹那间无话可说,只是带着委屈的神情痴痴地看着他,泪花又开始在眼角闪烁。
“你哭了,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对不起你。”
男爵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心跳似乎停止了一拍。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了,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觉得现在说这个还有用吗,我们早就已经两不相欠了。”
“但是——”
男爵忽然坐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戴叶,眼睛里闪射出愤恨的冷光。
“够了!——收起你自以为是的高尚吧,在你面前的我是个男人,我不需要你一厢情愿的同情和怜悯。你给我记住,如果你觉得你自己对我有所愧疚,那么现在就给我回到魅影身边去,不要用你真诚的可怜相来折磨我。如果你忘不了我,或者真对我产生了什么不该产生的感情,那我很抱歉,你爱我,但早就与我无关。我已经受够了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始终弄不清该如何对待你,我甚至强迫自己连烟花女子都不去招惹,就因为我许下过那个可笑的承诺!——现在你后悔了,那你早干什么去了?难道当初你和魅影没有同样的机会吗,难道你指望连你自己当初都没有的勇气,能够让我接受你所谓的歉疚和报偿吗?做梦!——”
男爵气喘吁吁地说完这些话,霍然站起来,把身上的羊毛碎屑拍打乾净,沉默着走到门口,缓缓转过身来,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你好自为之。”
门重重地关上了,戴叶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离开的地方,但是她清楚,一切都回不去了,现在的她,根本就什么也做不了。现在的男爵,是连一个无伤大雅的亲吻也不会接受了。
在她的心被他渐渐融化的同时,他的那颗心,却在岁月的寒风中变得冰冷。她早该想到的。
戴叶独自在黯淡的暮色中坐了很久,终于站起来,把留声机打开,换了一张唱片上去。温婉哀伤的曲调沉静地响起来,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聆听,聆听一个跟她一样困惑迷惘的声音,在渐次降临的夜幕里流淌。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
男爵此刻就坐在客厅里,借着烛光端详着手中装满酒液的水晶高脚杯。其实他也是心痛的,但是,不能让她看出来。
你不是我的那一个,所以,我没有权利要求你什么。更何况,还有另一个男人在一直等待着你。我们如果发生什么,那对他是最大的不公平,无论他在乎不在乎。你说是吗?
细水长流的日子,是的。
这样的日子,你和他一起度过,或许能更有味道吧……
无论如何,我们不该互相伤害的。
一滴泪水落在酒杯里,紫红色的液体颤动了一下,又复归平静。
对不起,戴叶。真的对不起。
“我和男爵,现在彻底结束了。”
男爵今天没有到酒吧来,他到警察局去,据说是王先生让他去的,戴叶并不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
吟凤轻轻放下手中的香槟酒杯,看着戴叶道:“我觉得,这一切本来就不应该开始。”
戴叶凄然一笑,点点头道:“是啊,本来就不该开始。对了,他今天去警察局做什么,你知道吗?”
吟凤摇了摇头,笑道:“我哪里能知道呢。不过,我想是我父亲叫他去的,大约跟反击謡言的计划有关。上次我父亲本来已经找到了一些反击的证据,正要公布,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为什么?”
“他只跟我说,‘国之利器,不可以轻易示人’。”
戴叶点了点头,道:“到底还是你父亲考虑周全,他是想把这些东西作为杀手锏,不到最后关头,他是不会公之于众的。”
两人正说话时,男爵忽然急匆匆地跑进来,连大衣也没交给酒吧的侍者,气喘吁吁地直冲到两位女士面前,拿出一叠东西,重重摔在吧台上。戴叶和吟凤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男爵也不说话,只指着那些东西,意思大约是,她们看了就能明白。
“这些是什么东西呀?”
戴叶话音刚落,吟凤一把把那些看起来像照片的东西拿了过来,一张张翻看以后,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了。
“这些——这些是真的,还是伪造的?”
男爵咬着牙,把拳头狠狠砸在台子上,道:“废话,自然是伪造的!但是比真的还像,现在梵若城的人已经恨不得把你跟魅影碎尸万段了,你喝完香槟还是赶紧直接上楼,到柯夫人的公寓里去躲一躲,我到白塔街去找阿木。”
戴叶缓缓取过那些照片,一张张仔细看过去,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眶里滴到相纸上。一刹那,她觉得自己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已经全无隐私和尊严可言。
她知道相片是伪造的,但是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相片上的“她”和“魅影”,竟像色情电影的男女主角那样,在床上翻云覆雨,那伪造出来的两具躯体,在施了魔法的相纸上如同两只相互缠绕着蠕动的丑陋的爬虫。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侮辱和亵渎,于是她死劲撕扯着那些相片,撕成不能再小的碎屑,然后发疯似的狠命摔在地上。酒吧的门开了,一阵风吹进来,相片的碎屑在风中打着螺旋,那些破碎淫亵的面孔依旧嘲弄般地看着戴叶,得到男爵命令的侍者彬彬有礼地把客人全部请了出去,空荡荡的华丽大堂里,只剩下一男二女,和一片令人害怕的死寂。
戴叶把头埋进臂弯,趴在台面上无声地哭泣着。吟凤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忧郁地看着男爵。哭了半晌,戴叶擦干眼泪,缓缓抬起头来,问道:“事情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照片像传单一样撒遍了梵若城的大街小巷,而且还上了报纸和电视的头条新闻。现在你们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人人喊打的众矢之的了。刚才我得到消息,一群愤怒的人冲进天堂歌剧院,想要砸毁《牡丹亭》的布景,被王伯伯拦了下来,但是王伯伯自己受了伤,现在已经回去休息了。”
戴叶带着麻木的神情看了男爵一眼,冷笑道:“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我爸爸现在怎么样了,还不要紧吧?”
“一点皮肉伤,没有大碍。现在关键是戴叶,歌剧院你是絶对不能再去了,至少事情平息之前不行。”
戴叶沉默着点了点头,道:“也只能是这样了。”
男爵转而看着吟凤,神情肃然地把一封信递给她。吟凤把信拆开,只见短短一行字,笔调却是极其恶毒。
“吟凤小姐:
请转告男爵,如果他不把名下所有的家族产业转到我的名下,幷且把魅影和戴叶交给我手下的人处置,你跟男爵的‘艳照’不日也将奉上!
黄金朱”
吟凤并没有十分惊讶,只是冷笑一声,把信给男爵看了。男爵点头道:“我就知道幕后的主使不是别人,一定是这个狠毒的老东西。连自己的外甥他都想杀之后快,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他干不出来的事情。”
“有,那就是把我们这些人赶出梵若城!——”
三个人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魁伟高大的身影立在酒吧门前,不是别人,正是久未露面的魅影。他把礼帽和大衣脱下来交给门童,对着戴叶微微一笑。
“我正想到白塔街——”
魅影走到吧台跟前,找张高椅坐下,笑道:“我明白,方才我戴了个大大的墨镜,他们谁也没认出我来。今天早上的报纸我看了,他们看来是动了真格的,小柯,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像王伯伯说的那样,静观其变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从酒吧的暗门里闪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脸坏笑的王先生。
“我可是有办法了。这个东西,也麻烦女儿你亲自送到天籁电视台,交给曹先生,他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吟凤点了点头,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转身朝门口走去。
“那里边是什么?”
“是警察局里调来的卷宗,关于男爵的舅舅黄金朱长期进行黑社会犯罪的证据。这下,他们的好日子也算是过到头了!”
戴叶和男爵相视一笑,只有魅影朝王先生那里看了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舞台上烟雾空蒙,只有一个金粉涂饰的须弥莲花座立在略略偏右的位置,灯光幽幽暗暗,台上台下都静悄悄无一人咳嗽。
忽然有了音乐。
是无数脚步在高原空气里划出的坚实声响,一下,一下,又一下,如定音锣鼓,敲击在每个看客的心坎上。
然后有了人声。模糊不清的异域言语,没有人听得懂他们的语言。
女人的声音如颤抖的金丝,突兀地凌空飞落,织成细密的罗网,漫无边际地撒向四面八方。
是梵文的音律,静静的吟唱如莲花初开,莫名的妖娆灵光乍现。
然后是音韵分明的四海文字,歌词字字如珠玉舞盘,却无人在刹那领悟帷幕后面的玄机。
“从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
秋天远处传来你声音暖呀暖呀。
你说那时屋后面有白茫茫茫雪呀,
山谷里有金黄旗子在大风里飘呀。”
眼角眉梢贴了金箔的女子终于登场,薄纱遮面,明眸善睐,美艳不可方物。舞动须臾,她再度轻启朱唇,用舌尖柔柔托出那如若经文咒语的词句——
“我看见山鹰在寂寞两条鱼上飞,
两条鱼儿穿过海一样咸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来遇见人们破碎,
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
莲花盛开,女子缓缓步至须弥座中央,跏趺而坐,指尖顷刻间绽放幽兰万朵——不,那不是花朵,那是雪域蓝天下有天籁作合的灵动舞蹈。有这样灵巧的十指,她甚至不需要轻舒广袖,就足以颠倒众生——
抑或,普渡众生?
……
万物历经轮逥转生,复归寂灭。
黑色的舞台上,缓缓展开一束耀眼的白光。
白为阳,黑为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相,四相生……
是为梵若城新年群艺竞演之开场。
梵文歌舞,《万物生》。
……
万物生长之前,是一片黑闇。
然后有了雾气。
是的,雾气,乳白色的,青灰色的,黏稠的,湿腻的,雾气。
……
他在一条石板路上行走,四周是沉沉的暮色和浓稠的雾气。
小路两旁是巨大的榕树,粗壮的气根密密麻麻地垂下,仿佛湿漉漉的黑色蟒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可是他的脑子里一团迷雾,他想不起他找的究竟是什么。
雾气越来越浓,气温降了下来,阴冷潮湿的空气形成一道无形的墙,不断朝他挤压过来;他有些透不过气。两只脚机械地迈着步子,至于前方是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视野里的一切越来越模糊。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的名字。他转回头,却只看见浓雾弥漫,仿佛一座迷宫。他继续往前走,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你到不了……你到不了……
…………
“啊!——”
随着一声哭号,叶戈猛然从梦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似乎不敢再次躺在这张熟悉的床上。
冷汗如蜿蜒的蝮蛇,冰凉的行迹,在脊背上涔涔而下。
——他这又是怎么了?
同一层楼,隔壁卧房。魏青在绣球灯笼映照下,渐渐沉入梦乡。四下寂静无声,窗户只留一条小缝,这大好的冬夜,却连街角的煤气灯都没了声息。
……
一条漫长的街道,电车的铁轨在路中央延伸,浓浓的晨雾笼罩着一切。
一个穿白色风衣的女子行色匆匆地走着,高跟鞋在楠木地砖上碰出清脆的声响。
女子在十字路口转了个弯,拐进一条横马路。这条路上没有什么人,两旁是两层高的西班牙式建筑。女子左顾右盼,然后在其中一座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她开始不耐烦地跺脚。
阴冷的雾气越来越浓,它们在四周弥漫,仿佛一道无形的墙。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女子回头。脚步声停止。
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掩盖了一切。
一条红纱巾在雾中飘动……
……
魏青的梦境在继续。
……
他在一条街上行走,遇见的每个人都微笑着。
可那笑容这样冰冷,阳光也无法使它融化。
他看到了叶戈,走上去和他打招呼,他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走开。
他发现他的手滑腻腻的,散发出一股润滑油的味道,既而发现整条街都是这种气味。
他仔细端详自己的手,发现上面有层薄薄的油膜,身上也是油光可鉴。
原来如此!
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用润滑油把自己包裹起来,他们以为这样就不会受到伤害。
可是油裹住身体的同时也裹住了心,每个人都在自己狭小的心房里猜度着他人的心思,时时提防着可能的加害,这反而让他们更加惶惶不可终日。
怪不得他们的笑如此冰冷,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人人都戴着假面生活。
这里不存在真实,一切都隐藏在薄薄的油膜下面,人们就像机器上的齿轮,相互传动却又互不粘连。
他大喊,却没有人能听到。
你们去洗个澡吧,宁可彼此伤害到体无完肤,也不要在油膜里困死!
可是没有人理会他。
灰色的人影来来往往,脸上挂着冰一样的笑容,身上散发着恶浊的油光。
他歇斯底里地狂叫,他们转过脸来,笑容仍然一成不变。
他的心像火种,不停地沉沦;烟都没有冒一下,就落到最深的海底,万劫不复……
……
好宽阔的水面。
好空灵的歌声——
好——
荷花,好多好多的荷花,雪白的花瓣盈盈颤动,清碧的荷叶在水面高高地招展,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好宽的湖面啊,看不到水的尽头。身下是一叶雕镂精致的扁舟,载着他前行。
荷叶一片片拂过脸颊,痒痒的,带着菱藕的清香。
他摘下一朵荷花,娇嫩的花蕊上还带着清澈的露珠。
水面是青色的,无边无际,突然一道水墨的线条闯进眼底,终于,终于看见湖岸了。
岸渐渐近了,他极目远望,岸上的浓雾里闪出一抹胭脂似的红,像是无数朵盛开的梅花。
岸越来越近,他看见了虬曲的枝干,以一种幽雅的姿态横斜在水边。
是红梅,真的是红梅,在每一枝树杈上开放,如同一树晶莹的珊瑚。
船靠岸了,他迟缓地走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色,又回头望瞭望湖面。
小船已经不见踪影,只看到满湖白色的芙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白荷红梅,在浓雾中组成了一幅完美的图画。
他几乎呆住了,不信世间竟然有这样美丽的画卷。
这时只见一个少女,穿着白色的纱罗,从湖面上款款而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她来到岸边,对着空际轻轻一笑。
你应该见过我吧。
他努力地想着,终于在脑海里搜索出她的影像。
白得透明的肌肤,忧郁迷离的眼神。
不错,就是她,在我梦中出现的女孩。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她又笑了,朱唇轻启,说,你真想知道么。
他说,想。
她说,那好吧。
于是一阵清风拂过,她的手中出现一道烟云织就的卷轴。
你看见了什么?
他看着那些变幻不定的云朵,突然发现,上边有一些熟悉的面孔。
她看见他迷惘的表情,说,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上边么。
他说,我不知道。
她的笑容越发妖娆动人。
这里,是太虚幻境。
什么?
你没听错,这里是太虚幻境。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飘忽的身影,环佩叮冬,音容清丽。
你是——警幻仙子?
她点了点头,说,不错。
在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人太多。遣香洞内,灌愁海中,泪水早已盛满。所以我要引他们前来,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归宿,明白其实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劫数一满,每个人都要回来的,何必枉自悲伤呢?
那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想吧。
我该走了。
她给了他一个迷离的笑容,飘然而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悠然地悬浮在半空,掠过荷花,掠过碧水。
然后,一片眩目的光明把他笼罩。
身体轻轻触到了地面,喧嚣声传入耳畔。
是正午的白塔街,香樟的影子在阳光下静静摇曳着,一如往常。
……
魏青笑着醒来,脸上挂着微醺的满足。
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警幻仙子。我跟她的相逢,不过一场春梦而已,梦醒之后,秋水秋月依旧。
——既然是红尘中命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离恨天上,赤瑕宫中。
一个面若桃瓣,冷如冰霜的女子含笑坐在几前,等着一个仙姑到来。
“仙子,梦已如数托付,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警幻仙子满意地一颔首,微微一笑,轻轻一挥手,看着度恨菩提,道——
“你下去罢。”
茫茫的云海中,仙乐如绵绵春潮,不絶似缕。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仙家不知日月,凡尘却有定规。
——这一刻,离梵若广场的盛大宴演,只有二十三个小时。
樱花街旁,街灯渐次熄灭。这最后一丝光明消散的同时,梵若城也就堕入黎明前的黑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