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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戴叶小姐回到家里,把礼服换下来,穿上家常的晨衣,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默默地喝了几口,出神地看着自己当年演出的剧照。男爵看见她这个样子,缓缓走过来,柔声道:“怎么,不高兴了?”
戴叶笑道:“没什么。就是今天晚上遇到那个若木先生,实在让人感觉很奇怪。他的心情明明很好的,但是听我唱歌他老是哭。自己唱歌的时候,唱到结尾又是哭,还一直看着我。你说他是不是以前就认得我呀?”
男爵哈哈一笑,道:“你不会觉得他是魅影吧?”
戴叶点点头,道:“是有这么种感觉。”
男爵的脸色严肃起来,他把戴叶手里的酒杯拿开,缓缓道:“你现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你也知道真相,我也可以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你。今天晚上,那个叫若木先生的人告诉我,有人想对我们两个下手。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果然有两个黑衣服的人在那里晃荡,所以我才坚持我们四五个人一起走。你现在没事情最好别一个人出门,知道吗?”
戴叶惊恐地看着他,道:“难道事情没有结束吗?我以为你母亲去世以后,一切都有了结局了呢。”
“但是她的亲戚还在。”
戴叶小姐瞪大了眼睛。
“亲戚?”
“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显然他们不喜欢看到我们两个人做夫妻,不管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
“小柯,也许我们真该考虑一下离婚这条路了。我知道现在这样做可能对你的名誉造成损害,但是这个总比丢了性命好得多呀。”
男爵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道:“不可以。这样我没有事情了,但是你会丧失你的安全,他们更容易摆布你。我们现在再看看局势的变化,我现在已经是梵若城响当当的人物,他们想必不敢对我轻举妄动。你也把心放肚子里去,离婚这个话题不可以轻易说出来,知道吗?除非你告诉我,那个魅影他真回来了。”
戴叶点了点头,看着男爵道:“好,我听你的。”
“行了,听话,赶紧去睡觉,不然明天把眼睛熬抠了,我可就不喜欢你了。”
戴叶“扑哧”一笑,道:“谁稀罕你喜欢我。行,睡觉了,晚安。”
“晚安。”
两人一人端一盏烛台,回到各自的卧室,一宿无话。
在梵若广场附近,有一座不起眼的两层小楼,墙上铺满了碧緑的爬山虎,红砖的墙面苍苔斑驳。一个男人走进了小楼的前门,已经年深月久的木楼梯吱嘎吱嘎地响着,给上午寂静的氛围增添了一点声色。
男人走到二楼的起居室,窗口那里有一个老人坐在阳光里,轻轻晃动着身下的摇椅,面庞和头发都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男人在摇椅前找了张小凳子坐下来,抬头看着老人慈和的面容,缓缓说道:“老师,我昨天晚上看见她了。我现在很矛盾,不知道应不应该去见她一面,好让她能够好受一点。我以为八年的时间能让她忘记我,但是我错了。可是男爵也很可怜,我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不伤害任何人,然后得到我该有的幸福。”
那老人微微一笑,抚摸着男人乌黑的头发,看着窗外,轻声道:“孩子,我知道你痛苦。你生而孤独,现在你从逆境里走出来,又开始渴望真正甜蜜而美丽的爱情了。但是我告诉你,爱情这个东西不仅仅意味着两颗心灵的碰撞,还意味着责任。你不要因为你八年前的选择而感到后悔,你其实救了那个姑娘。现在你还是可以做出一样的选择,不过我觉得,时机适当的时候,该让她自己选择她爱的人。她已经不是八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
男人微微点头,道:“您说的我都明白。但是我应该怎样去面对她呢,怎样解释我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去见她一面呢。如果我知道我自以为高尚的牺牲是一种对她的折磨,那我为什么不在灾难结束以后就回去,然后永远跟她在一起呢?”
老人摇了摇头,看着男人的眼睛,缓缓道:“孩子,你错了。你这八年把自己原本乖戾暴躁的脾气磨去了大半,你现在是一只破了茧的蝴蝶,已经比从前成熟了。而且,你现在也拥有你经过努力得到的财富,可以给她一辈子的幸福了。八年的时间对于你,是一个蜕变和成熟的历程;对于她,则是一个思考的时期。如果她爱你,这八年的时间会让她的爱情更加坚定执着。如果她不爱你,那么她就会找到另外的归宿,你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现在一切有了答案,是到把真相告诉她的时候了。”
“不,我认为还不是时候。”
老人的面容严肃起来。
“为什么?”
“危险没有过去,有人想谋害他们夫妇。”
“谁?”
男人默默地摇了摇头,眉头紧锁,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明白的是,他们不仅仅想杀死他们,还想通过他们找到我,这个已经在大火里被人烧死的歌剧院幽灵。”
老人长出了一口气,重新躺下,抬头看着天花板,喃喃道:“命运难料啊!小伙子,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等待时机,等到那些邪恶的势力露出真面目,消灭他们,然后你就可以如愿以偿地收获你的幸福了。”
“我的力量太渺小了。”
“不。”老人微笑道,“不,我的孩子。你要跟别人一起行动,这样你的目的才能达到,你的幸福才能实现。还记得你在地下室的墙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吗?”
男人使劲点了点头。
老人赞许地笑了笑,缓缓地把那句话复述出来。
“最檏素也是最深刻的道理是,既然坏人可以结合在一起为非作歹,那么我们善良的人们也能够联合起来做正义的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托尔斯泰的话,对吧?”
“是的。”
老人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窗前,眯起眼睛看着逐渐耀眼的阳光,对男人说道:“皮埃尔能够承受的,相信你也能承受;他能够做到的一切,相信你也能做到。”
男人再次默默地点头,他在老人这里找到了希望和力量。他无言地对老人鞠了一躬,转身下楼,重新回到繁华的都市中去。
老人从窗前转过头来,脸上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疏影轩的门脸看上去和这里其他的民居没什么区别,已经有些掉漆的深棕色大门,镶着生锈的门环,连那高悬门上的“疏影轩”匾额都是不大显眼的颜色。不过在门外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出一些不同之处——马头墙的瓦上没有青苔,门前的台阶没有磨损,门槛正中也没有凹下一块。说到底,还是因为这里是一家店铺。早先在这巷子里居住的人,他们的后代都相继离开了这里,现在住在这儿的多半是经济条件不大好的本地人,以及来梵若城里找事情做的外地人。那些古宅到了他们手里多半是因陋就简,雕花木门上钉了钉子,牵根铁丝就晾上了衣服,木头地板摇摇欲坠也没人修理。有钱修缮屋子的,只有把店开在巷子里的生意人。
光看名字,很少有人能猜出这里头卖的是什么。不过他是知道的。
这里卖的是人偶娃娃。
更准确地说,是汉服娃娃。
他轻轻扣了扣门环,里边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
“请进!”
他踏进那道门槛,又习惯性地转身,合上了那两扇古老的木门。
一个穿着米色羊绒大衣的中年女子立在紫檀木的雕花影壁前,大衣的领口露出素色旗袍上的盘扣,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插着两根银蝴蝶的簪子,脸上微微漾出一丝笑意。
“有些日子没见你来了。这一向还好吧?”
他不大自然地笑了一下。
该回答什么呢?好,还是不好?
女子见他不答言,心里早明白了几分。于是忙笑道:“哟,怎么,这么久不来我这里,倒认起生来了?好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到里头转转,我做了不少新东西,都是你没见过的。天也不早了,要不在我这儿吃饭吧?”
他默默点了点头,跟着女子到了正堂前的天井里。天井西头是个水缸,里头养着金鱼和荷花,荷叶还是青碧的。东北角是盆景,一树白梅开得正好,疏影横斜,暗香扑鼻。
“这梅花开得真好。”他边走边看那梅树,不由得赞叹道,“去年我来的时候,这梅花还没在这儿吧?”
女子淡淡一笑:“难得你喜欢。古人说‘岁寒三友’,我这里地方小,容不下松竹,也就这树梅花还养得起,倒也和我这小店的名字相配。对了,我有个娃娃,就是见了这梅花才做出来的,正好叫你看看。”
他点了点头,跟着女子到了堂后的花厅。那花厅跟别处又有不同——隔成前后两个,据说从前这宅子的男主人用前花厅,女眷们则用后花厅,连花厅里的木雕都是不一样的。如今前花厅陈列着许多汉服娃娃的样品,都是纯手工的,客人来订货,连样品在内,一种絶不做过八个,所以这些娃娃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八段锦”。后花厅便是女主人的工作室了,刚完成的作品,总要在这里摆上几天,女主人端详修改完了,才上架待订。女子带着他进了工作室,打开一盏射灯。耀眼的光打在那个亭亭玉立的娃娃身上,晃得他有些眩晕。
那娃娃长身玉立,一袭白衣,做成戏装的样式,上头绣满了折枝梅花。那梅花瓣用极细的红丝勾边,一朵朵栩栩如生,宛如在风前起舞。她的脸也是照着古代仕女描画的,很雅淡的眉目,配着娇艳的旦妆,两腮的大柳贴得恰到好处,连额际的花钿都做成精巧的梅花形状,头顶的云母蝴蝶微微摇颤,脑后青丝如黑瀑一条,直垂裙摆。这哪里是娃娃,分明是戏台上正当妙龄的闺秀,手绽兰花,娇羞欲语。
四下里阒静无声,他却仿佛听到丝竹之声隔空而来。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
空荡荡的戏台上,那旦角檀口如樱,对他回眸一笑——
“你喜欢吗?”
他略微定了定神,转头对女子道:“喜欢,美极了,就跟真的一样——不对,比真的还美!兰姐,这也是‘八段锦’么?”
女子含笑点头。
他叹了一声,又回头看那娃娃,眼神竟有些痴了。
“你既然喜欢,等上架的时候我送你一个,如何?”
他愣了一下,笑道:“还是不要了吧,这礼物太贵重了,况且最近我也没帮你什么忙,无功受禄,怎么好意思呢——”
女子用手势打断了他,道:“不必推辞了。这娃娃是人做的,沾了人气,也得有人赏识才物尽其用。你是懂这些的,这娃娃送给你,也算有了好归宿。你说呢?”
他只好点头。
女子笑了,道:“该吃饭了。跟我到西厢房去吧。”
暮色降临,女子把电闸一合,整座院落都笼罩在橘黄的光晕里,四周的空气变得温暖而朦胧。花梨木的大团圆桌子上,早就摆好了四菜一汤——拍黄瓜,小葱拌豆腐,清蒸桂花鱼,糖醋排骨,还有一大碗竹荪蛋花汤。菜品名色倒是寻常,卖相却是少见的清爽精致。他这时方觉得有些饿了,对女子说了声“谢谢”,落了座,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这些菜不像是外头馆子里做的,难道是你的手艺?”
女子微微一笑,往他碗里搛了一块鱼肉,道:“只管吃就是,至于做菜的是谁,我暂时保密。”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女子一眼,女子只是微笑,又往他碗里放了一块黄瓜。
“我自己来,自己来……”
女子收回手,自言自语地叹道:“如今这巷子看起来虽然古旧,但也是仿照其他城市的样子建起来的。这地方当年是什么样,连我自己都不大晓得了!”
一阵风拂过院子里的梅花,白色的花瓣忽然漾出一丝红,旋即又恢复如初。后花厅的窗纸上,橘黄的灯光映出一个精致的剪影。
这个小小的院落在万家灯火的簇拥下,显得分外静谧安宁。
香樟树的树冠如云朵般舒展摇曳,在这个叫做射日台的地方,阿木和魏青倚着汉白玉栏杆,吹着午后的清风,自在地聊着天。
“若木哥,你知道,你开这个店铺不过三四年时间,但是你说你离开你的家乡已经八年了。之前的那几年,你去了哪里?”
阿木一笑,道:“我做了一年多的乞丐。”
魏青很惊讶,问道:“乞丐?!”
阿木眯起眼睛,看着山下繁华的城市,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道:“是啊,乞丐。那时候我的腿受了严重的枪伤,走不了路,我那时候又不想跟任何人联络,只好做乞丐来维持生活。其实说到底,我是不想让我爱的人知道我的存在。”
魏青更加迷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能给她幸福,但是我一旦面对她,我就无法克制自己奔涌的情感。所以我只好选择避开她。我离开了这个地方——其实这个城市是我的故乡,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爱在这里——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我在那里乞讨、流浪,过着风餐露宿的日子,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在银行里有一个很大的账户,里头有数不清楚的存款和金条。我只是不想动用它们,苦日子能让我慢慢治好我自己的伤痛,磨平我性格里会伤到爱人的棱角,还能让我跟她都有时间思考自己的爱情和人生。过了几年时间,我的伤渐渐好了,我不需要拄着拐杖走路了,我就取了银行里的存款,开始在世界各地旅行。”
魏青听得都入迷了,笑道:“我可太羡慕你了,你真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
阿木苦笑一声,道:“那也不是。至少当年我曾经为我不能跟相爱的人在一起而痛苦过,但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在乎这些了。有时候我觉得,上天把我派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受苦和牺牲的,只有这样才能洗刷我的罪孽,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我知道这是自我安慰,但是经常这么想一想,对自己的心性很有好处。”
魏青点了点头,道:“难怪你现在总是非常平和宽容的样子,原来要做到这个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呢。你刚才说,你爱的女人就在这个城市?”
阿木犹豫着点了下头,魏青接着问:“她是谁?”
阿木皱起眉头,似乎还没想好要不要把一切告诉这个年轻人。
“你不说我也晓得。”
阿木一笑,道:“那你说嘛。”
“男爵夫人。”
阿木感觉自己突然轻松了,既然秘密已经让他看破,那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
“你说的对,就是她。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因为她结婚了才不能给她幸福的。其实我知道,男爵跟她现在还是朋友关系,他们一直在等待我回来。”
魏青的脸色陡然一变。
“什么,等你回来?——”
“是。”
“那么你是?”
“你猜的没有错。”阿木笑道,“我,就是当年那个被人传说得神乎其神的歌剧院幽灵,我的真名不叫若木,叫叶戈。”
“啊,那么你就是我当年最崇拜的偶像咯!”魏青忽然兴奋起来,“你知道吗,当年我还是一个中学生,我在剧场看了你的最后一次演出,那天你的表现太精彩了,尤其是掀开面具那段,你的表现简直是完美。你的化妆也很厉害——”
阿木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不是什么化妆。那是我真正的脸,它不是在火灾里才走样的,从前它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魏青惊愕地看着叶戈,许久才喃喃道:“我明白你为什么不敢面对她了。”
阿木一笑,道:“那不是我不敢面对她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我当时感到,我的性格会让她生活在阴影和恐怖之中,我会让我的爱情把她毁灭。所以——所以我把自己放逐了,这一走就是八年。”
魏青笑了,握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应该比我想像的更加勇敢才对。叶先生——”
“叫我若木哥。”叶戈笑道,“你知道,现在这个时期,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没有办法跟戴叶公开自己的身份,所以也请你替我保守这个无害的秘密。”
魏青笑道:“没有问题。”
阿木微微笑了,他指着眼前这片郁郁葱葱的香樟,缓缓地对魏青道:“你看,这片树林多么茂盛啊,不过我知道,它们其实一直在用最谦卑的姿态领受风雨的洗礼,才能有今天的优雅和恬淡。那是一种苦难过后的美丽,喧嚣以后的释然。就好像我自己。你明白吗?”
“我明白。”
阿木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抬头道:“话题有些沉重啊。不如我为你唱首歌吧。”
魏青也笑道:“好啊。”
阿木沉默着,看着眼前的树林和林外的美景,片刻方轻声唱道:
“你休念,你休想,无心岂入我梦乡?爱越深,爱越伤,有情终使路苍黄。待明日,重见你,再爱一次又何妨?念今朝,更仿徨,咫尺天涯笑荒唐。……”
两个男人沉默地看着远方,晚风吹起他们的衣衫,白色的棉布如风帆般飘舞。在视线的尽头,一轮落日正悬在远山之上,梵若城的黄昏如此美丽,美丽得让人心碎。
阿木看着那落日一点一点沉入城市的海底,不禁有些没来由的伤感。
“我的日子还没有来临。”
暮色笼罩一切的时候,他缓缓说道。然后他拍了拍魏青的肩膀,和蔼地微笑着,道:“该回家了。”
很多年了,叶戈一直在这城市流浪着,直到有了这个小店,他才有了回家的感觉。华灯初上的时候,他推开咖啡色原木镶小格玻璃的大门,打开了店堂里的白炽灯。灯光照亮了这里的一切,他又一次有了回到家里的感觉,这次的感觉比从前来得更加强烈。他几乎是有些激动地看了看店堂里的陈设,白色的雕花矮柜上放着青铜台灯,灯罩是琥珀垂珠的,一旁的墙上挂着金色的希腊式镜子,对面的货架上是一只细长的银花瓶,瓶里是一朵粉红的绢制月季,粉緑的枝叶是栩栩如生的样子。魏青上楼去开灯的当儿,他仍然站在那里发呆。
“若木哥,上来吧,我把灯都开了。你把店堂里那几盏调暗一点。”
阿木“哎”了一声,顺着青灰的木楼梯“噔噔噔”地上瞭楼。
楼上是阿木和魏青的起居室,屋子一角是一张四角垂着流苏的米色提花沙发,又宽又大,阿木最喜欢在午后歪在这里半躺半坐地看他的闲书。魏青喜欢的则是另外一个角落,那角落挨着沙发,有一个白色的柜子,门上雕着椰子树的图案,比楼下那个略高一些,柜子顶上铺了米黄蕾丝台布,上边放一套玩偶,是绸布的小丑娃娃,旁边两个银烛台,烛台里插着半透明的白色罗纹长蜡烛。
“这个娃娃什么时候拿回来的,好漂亮呀!”阿木一眼就瞥见了那个疏影轩的老板娘送给魏青的人偶,不由得赞叹道。
魏青微微一笑,道:“我常到她那里去帮忙摆设些展柜什么的,她就送了我这个。不过人家说这娃娃不能放在镜子前面,到底是为什么?”
阿木笑了笑,道:“这样的说法,连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大约说是像人的东西照了镜子要成精作怪的,不过也没人见过。但是依我说,你还是信了为好,这些话如果完全没有道理,也就不可能传了这么多年了。”
魏青一笑,搔了搔头,道:“原来你还满传统的咧。”
阿木也爽朗地一笑,往米色提花沙发上一躺,道:“就这么回事吧,从那年我死里逃生以后,我就开始相信,有些神秘的事情真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只不过我们很少能亲眼看见罢了。”
魏青默默地点了点头,把那娃娃从对面墙上那面布满裂纹的银框镜子能照到的范围内拿了开来。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娃娃鲜红的双唇漾出一丝诡秘的微笑,那笑容妖艳如暗夜里的蝴蝶。
第二天早晨,阿木正在清理货架上的灰尘,忽然看见魏青从外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
“我家里新做的麦芽糖,要不要吃?”
阿木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魏青说:“那就别客气了。”说着,自己先用筷子蘸起一团放进嘴里,陶醉地吮吸着。阿木笑着坐下来,学他的样子尝了一口。木碗里的糖泛着光,还带着田野的清香,那甜味沁人心脾,阿木觉得他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魏青又蘸起一团,让它在筷子下端坠成长条,然后旋转。琥珀色的糖转成一圈晶莹的螺旋,他一脸满足的表情。留声机里放着轻快纯真的《拨浪鼓》,灯光从头顶洒下,把一切都映成金黄色。他们边吃边听那首歌,很无邪的曲调,正合两人现在的心境。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闻花香,我想起年幼时光。我的家,那甜蜜好似枫糖;幸福呀,小妹妹一起唱……
我今天,陪爸爸,带着全家去玩耍。池塘边,荷叶下,藏着一只小青蛙。我快要,长大了,别再叫我小朋友。车窗外,雨好大,青蛙一个人在家。
山青青,水蓝蓝,看日出,看云海。拨浪鼓,冬冬冬,妹妹笑得脸通红。彩虹桥,路弯弯,牵着手儿不怕摔。爸爸说,我们是甜蜜的负担……”
音乐放完,一碗糖也吃光了。谁也没有说话,他俩都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半晌,阿木说:“糖吃多了,好渴。”
“我去给你倒水。”
水端过来的时候,魏青问:“好吃吗?”
阿木点了点头。
“我很多年没吃到这么好的麦芽糖了。”半晌,他低着眼睛,说,“我也好久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魏青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老大哥,觉得这些年他真的背负了很多他本来不应该背负的东西,一种同情的感觉油然而生,于是他拍了拍阿木的肩膀,道:“其实你笑起来很阳光,何必老是自苦呢?”
阿木一笑,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经历了一些沧桑,你的笑容也许就不会这么轻松了。年华这个东西说起来是优美婉转,荡气逥肠的,但是真叫你过一遍,你未必就敢说岁月是好东西,因为有太多的悲哀是没办法表达的。有时候我在想,自己哪一天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许会把这些东西都忘记吧,那样,或许会变得洒脱一点。又或许,我把眼前这一切纷扰都扫清了,我就能在灿烂的阳光下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了。”
魏青按着他的手,觉得那上头有粗砺的印痕,就像他说的,是年华带给他的伤痛凝结而成的。他有些动情地说:“阿木哥,你说得对,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留声机上的唱盘还在旋转着,放出来的音乐却已经不一样了。现在这首曲子,虽然调子还是一样的温暖,但是若你是个曾经沧海的人,在半夜听到这样的旋律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怕是免不了要掉泪的。至于那泪水里包含了什么,太复杂,也许谁也说不清楚。
“花刚刚开过,玫瑰有成为玫瑰的理由。人,就只有这么一辈子,怎能不到秋天就凋落?
云刚刚飘过,阴天怎能是退却的藉口。人,就这样这么一辈子,只要过了河,不能回头。
我知道人生路曲折不好走,也知道人间事沧桑不好受。但是花开一季,人活一世,累又算什么,苦又算什么?
人就只有这么一辈子,总要风经过,雨来过,痛过也哭过……才能在岁月的门后,把那些辛酸当作笑谈说。”
阿木入神地听着,眼角挂了泪珠,嘴边却是释然的笑意。能在歌声里这样畅快地剖白自己,真好,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真是很幸福的人。
戴叶独自坐在休息室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二十四岁的容颜,眉宇间已经多了些许旧日回忆的哀伤痕迹,尽管若有若无,那年方二八时的天真娇憨已经荡然无存了。她微微叹了口气,把玫瑰红的油彩抹在眼角眉梢,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戏台上的美人,两片胭脂夹住琼瑶鼻,一双樱唇欲语还休。她对着自己的倩影笑了一下,那镜子里哀婉的面容便有了暖意和亮色。
王夫人从她身后过来,跟八年前一样,一言不发地给她戴上点翠的头面首饰。戴叶用手轻轻抚摸着刚贴好的大绺,有些埋怨地道:“天天要勒头,那些假发里的水分一干,我的头就疼得跟炸开似的。”
王夫人一笑,对着镜子道:“你忍一忍,过些日子就习惯了。”
她默默地打开红木首饰匣子,从里头取出成套的头面,点翠和水钻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戴叶看了看那些美丽的饰物,暂时忘记了头疼,笑了笑,对王夫人做了个手势,王夫人点点头,开始给她插戴这些精致的小物件。
先是一枝点翠镶钻凤尾簪,王夫人看了看戴叶的面孔,把它插在左边鬓角上,那小小的凤头上的垂珠丁当作响,就有了些环佩摇曳的古意。接着是两朵粉红绢花,下头垂着同色的钟形流苏,它们被插戴在右边鬓角,王夫人整了整,又退后一步,点了点头,从匣子里取出一朵点翠八角镶珠菱花来,簪在额际的假发上。两排双螺花钿对称地插在两侧发际,一只点翠镶钻银丝步摇蝴蝶被簪在头顶正中,翅膀相互碰撞着,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两排点翠垂珠流苏被插在耳后,两枚水钻梅花耳环也轻轻戴在了戴叶的耳朵上。镜子里的她已经不像是她自己,她是李白诗句里那个笑靥如花的美人,隔着云端对尘世绽开迷离的微笑。
王夫人的工作告一段落,吟凤推门进来,把一套粉红玉兰褙子放在衣箱上,地上早搁了一双粉红绣花鞋。戴叶先脱去高跟鞋,然后缓缓把双脚套进绣花鞋里,试了试大小,对吟凤满意地点了点头。吟凤对她一笑,把褙子里的白绸立领中衣给她套上,一看大小正好,又把那身褙子给她穿上,于是满身灼灼其华的绣花都颤动起来,就好像真的盛开了一般美艳。吟凤替她把水袖整好,看了看她在穿衣镜里婀娜的身姿,不由得叹道:“你真是越发标致了!”
戴叶一笑,道:“不过是上了妆才好看罢了。”
吟凤也不多说什么,只自己出了休息室的大门,去给其他演员分发服装。王夫人重新走到戴叶身边,做了几个身段,戴叶都按着样子做了下来。王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道:“你把那首《半面妆》再唱来我听听,这可是我们把歌剧和昆曲结合的重要部分,千万别出什么差错,知道吗?”
戴叶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端起正旦的架子,便启朱唇,发皓齿,曼声唱道:
“夜风轻轻吹散烛烟,飞花乱愁肠,共执手的人情已成伤。旧时桃花映红的脸,今日泪偷藏,独坐窗台对镜容颜沧桑。
人扶醉,月依墙。事难忘,谁敢痴狂。把闲言语,花放月久,一个人,独自思量——
世人脚色真是为谎言而上,叹已分不清哪个是真相。发带雪,秋夜已凉。叹又是,为谁梳个半面妆——”
唱着唱着,戴叶哽咽起来,泪水像珠子一样滚滚而下,她唱不下去了。王夫人把她扶到沙发上,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还是忘不了他。”
王夫人神色凄然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回头道:“他不是在墙壁上留下话了么,叫你等他八年。你现在已经快等到他了,还着什么急呀?”
戴叶抬起满是泪痕的粉脸,抽泣着问道:“那要是他来不了了呢?”
“不会的。”王夫人在戴叶身边坐下,握着她手道,“他一定会遵守诺言的。你现在已经明白了他的一切,幷且知道那条穿越时光的隧道并没有被大火焚毁,那他的归来就仍然还有希望。”
戴叶觉得心里酸酸的,泪却不再流了,只是缓缓道:“我只怕他还没有回来,我就已经老了。”
王夫人又笑了,指着镜子道:“怎么会呢?方才你不是都看见了,镜子里的你还跟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他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分别,一定会更加疼惜你,别胡思乱想了。”
一阵隐约的音乐声从外边传来,几句歌词飘进戴叶的耳朵里——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每一次即使很受伤也不闪泪光。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絶望。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发现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我知道我始终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
戴叶听得出神,半晌才喃喃道:“是不是《隐形的翅膀》?”
王夫人笑着说:“没错。你知道吗,其实魅影很喜欢这首歌,他自己就有双‘隐形的翅膀’。你相信吗?”
戴叶微笑着点点头,说:“相信。”
外边的音乐声更加清晰,戴叶小姐靠在沙发上,跟着曲调继续哼唱。
“——隐形的翅膀,让梦恒久比天长。哪里会有风就飞多远吧。”
此刻在她心里,想的却是《牡丹亭》里的一句唱词。
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今生今世,你会是我三生路上的伴侣么?
想到这里,戴叶惆怅地微笑了。
“王夫人,有一个报名演男主角的来应试了!”
王夫人赶紧跑出去,看见阿木立在当地,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是你?若木先生真是多才多艺啊!”
阿木看见了她怀疑的表情,不由得一笑,道:“是多才多艺?我从你眼睛里看到的,分明是‘自不量力’这四个字么!”
王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先生可别见怪,昆曲跟歌剧结合是很新颖的尝试,我们格外慎重。本来考虑用两个男主角,但是感觉配合起来有困难,你知道,舞台剧跟电影到底不一样——”
“不必多说了。夫人,你且听我唱一段吧。”阿木脸上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听完了,用不用我自然在你,但我是来面试的,总得让我露两手不是?”
王夫人微微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阿木便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开口唱道:“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牡丹亭上三生路……”
没等他把最后一个字唱完,王夫人已经拍起手来,喝彩道:“好!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个男主角就是你了!对了,戴叶小姐正化妆呢,你去跟她聊一聊,也算交流交流感情,将来在台上配合也默契点。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忙,就不能多陪着你了,还请担待。”
阿木笑道:“您太客气了。”说着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奇怪,他从来没到过这里,怎么好像轻车熟路似的?”王夫人有些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哦,肯定是我们那口子给他指过路了。”她自嘲地笑笑,往后台找她的演员们去了。
他推开休息室的大门,正看见戴叶对着镜子发呆。正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只好轻轻把门关上,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微微咳嗽一声。戴叶转过头来,见是他,忙笑道:“怎么你来了,魏青呢?我可听说他最迷昆曲了。”
阿木低头一施礼,用戏腔缓缓道:“小生这厢有礼了——”
戴叶忍俊不禁,笑道:“哦,难道你就是这戏刚选的男主角?王夫人的眼光倒挺特别,我可没看出你有什么唱昆曲的天分。”
阿木见她嘲讽的神气,只一笑,又像模像样地念道:“啊,姐姐,小生一片闲情,爱煞你哩——”
戴叶正笑着,忽然想起那个在地下室度过的夜晚,那已经绽开的笑容忽然就僵死在脸上。她定定地看着他,正色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阿木。”
“你撒谎!”
阿木知道她已经想起了一些事情,自己如果再瞒下去也是瞒不了多久的。他想起老师的话,心里想,只要她不知道有人想害他们三个人,明白自己还活着也许对她是件好事情。于是他低着头,轻声道:“好吧,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
“你真的是魅——”
阿木微微一笑,道:“我有名字,我叫叶戈。”
戴叶小姐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已经有些陌生的面孔,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他额角那道伤疤,喃喃道:“你到底来了,虽然我不认识你的脸,但是我记得你的声音。我还记得你的歌声,几乎每天晚上,我都听见你为我歌唱。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但是我不相信。可是——”
戴叶小姐忽然松开了他,问道:“可是都八年了,你为什么一直不敢来见我?”
“我怕我不能给你幸福。你知道,我那时候还没有能力给你幸福,我太知道我自己了,我怕我的乖戾暴躁会——”
“别说了,我都明白。”戴叶小姐把手放在他嘴上,急忙止住他,“你也觉得应该给我和男爵思考和相处的时间,对吗?”
叶戈含着泪水,使劲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好人。”戴叶不知怎么,自己觉得眼眶有些发热,眼圈也红了,“原谅我,我跟他结婚是因为他答应要和我一起等你。”
戴叶说到这里,不由得抽噎不止,话就断在半当中,再也接不下去了。
叶戈帮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柔声道:“我知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在想,如果我的前半生是在苦难和赎罪中度过,那么我的后半生总该得到幸福了吧。老天爷果然没有辜负我的祈求,他把你重新送到了我的眼前。”
“别说什么老天爷了,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吗?”戴叶笑着说。
“是啊,来之不易。”他低头叹了口气,微笑道,“咱们去排练吧,听听我的昆曲水平这些年有没有退步。”
戴叶也一笑,拉着叶戈的手,跟着他往演出大厅的方向走去。
“暂时不要把我的真名告诉别人,我有些事情要等方便的时候才好说,明白吗?”
戴叶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我都明白。其实,你叫什么不重要,你在我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叶戈笑了,温存地道:“你知道吗,我也是一样。”
舞台上空荡荡的,半分奢华的布景都没有,只一株巨大的梅树在右侧伫立着,什么亭台楼阁、秋千流水,统统归入了观众想像的虚空。戴叶在台上独自站着,王夫人在台下跟乐队和其他演员交代着什么。剧场里声音不断,但却给人空旷寂寥之感,那些声音都好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再是喧闹也无法消解那深深的,大海似的寂静。
“寻来寻去,都不见了。看这牡丹亭畔,芍药栏前,可是当日与秀才梦魂相遇之处?一路行来,但见暮春天气,寒更雨歇,早来点点落红,惆怅无数——恰似我芳心一点,更与谁说?”
丝竹箫管凄婉地奏了起来,戴叶小姐把甩开的水袖收好,哀伤地唱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戴叶捧起一掬落英,凄然凝视着,然后缓缓把她们撒向土地。粉红的花瓣不断从舞台顶端飘落,映衬得戴叶如仙子一般,越发楚楚可怜。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人亡两不知……”
丝竹的呜咽声缓缓消逝,戴叶看着满台依旧娇艳的落花,不由得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吟凤扮演的春香一路寻来,却见满园落红成阵,不由得也看住了,此时乐队再次奏出“寻梦”的主题音乐,吟凤轻声唱道——
“他人送花我葬花,满园春色一时残。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几人在?”
戴叶似乎听见了吟凤的声音,用水袖拭了拭珠泪,也和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茫然。质本洁来还洁去,一身清白回故园,回故园。”
春香上前扶住小姐,两人默默对望,眼神里有凄楚也有相知。乐队奏完了一段华彩部分,两人同时把头转向台下,齐声唱道:“质本洁来还洁去,一身清白回故园……”
余音袅袅间,众人早已陶醉在《葬花词》带来的凄美气氛里,直到音乐停止后几秒钟,大家方才睁开醉意蒙胧的眼睛,喝彩声如同春潮,绵延不絶。
“你们俩今天发挥得都不错,值得表扬!”王夫人对走下舞台的戴叶笑道,一边给她递上一杯刚泡好的緑茶。
“那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功劳。”戴叶边走边笑道,“得赶紧卸妆,这玩意儿戴一整天可太折磨人了。落英镇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真佩服他们。”
阿木没有跟上,只是远远地看着戴叶小姐的背影,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是谁说的,幸福来得太晚,连快乐都没有那么痛快了。如今他已经是尘满面,心如霜,不知道已经习惯了年轻阳光的男爵的戴叶,还能不能接受他这个已经四十出头的糟老头子呢?
算了,想也没用。
阿木跟谁都没有打招呼,独自走出了歌剧院的大门。身后的大厅里,合唱团已经在排演“离魂”一段的曲目了。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他本能地站在当地,抬头看着乱云飞渡的天空。风刮得很猛,似乎要下一场大大的秋雨了。在风的呼啸声里,他却听到了一阵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缥缈的歌声。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迎日御风。君若池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相亲相怜,浴月弄影……
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风吹散了一团乌云,繁密的云层中忽然露出青灰的一角,但那不是云朵,却像是江南园林里的亭台,玲珑精致,转眼就消失不见了。叶戈惊讶地望着天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他手里那架闪光灯刚刚熄灭的照相机已经记下了这个惊人的瞬间——叶戈本来是想拍那些云朵的,然而快门刚刚按动的一刹那,上天让他目睹了奇迹。是的,尽管是惊鸿一瞥,但这仍旧是奇迹。也许,还是只属于梵若城的奇迹。
“《牡丹亭》什么时候公演?”
阴森森的老房子里,几支黄色蜡烛闪烁着凄惨的幽光,那个穿黑色斗篷的男人把自己的身影隐藏在纱帘之后,轻声问穿着黑色衣服的手下。
“下个月末或者再下个月初,他们还没有定下具体日子。”
“再给我打听着,你先下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先生。”
那人垂手退下,整个屋子里只有烛光和黑色的纱帘闪动着迷离的影子,这场景变得越发阴沉诡异了。黑色斗篷的拥有者轻轻在靠背椅子上坐下,冷冷地一笑,顺手把一个生鸡蛋捏得粉碎。蛋殻跟着蛋清流了一地,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地下,那蛋里居然还有一只未成形的小鸡。
黑衣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他默默地抬起脚,对着小鸡的遗骸,狠狠地、重重地碾了下去……
四下安静,远处的郊野里,隐约传来一声鸟类的悲鸣。
黑色的三角钢琴在角落里泛着冷冽的光,墙上挂着的昆曲脸谱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迷幻的光泽,似乎随时可能从墙上走下来,对着这里的主人轻颦浅笑。王夫人和王先生各自歪在一张沙发上,手中各端了一杯葡萄酒,慵懒地对着天花板出神。留声机里发出略带沙哑的声音,是那曲轻柔缠绵的《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在一起了?”王夫人轻轻晃动着杯中酒红色的液体,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知道,我想大约半年了吧。”王先生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干,略略欠起身来,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是嫌我陪你的时间太短了吧。”
王夫人一笑,低头抚弄着沙发上的流苏,道:“怎么会?我倒觉得这样挺好。夫妻跟朋友一样,长久粘在一起,只能让对方觉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这样把聚散离合打散了来,倒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夫妻。”
王先生哈哈一笑,凑过去轻声问:“那是什么?”
“情人。还是那种被父母通缉的情人。”
王夫人自己先掌不住,咯咯地笑个不住,王先生也淡淡地笑了,道:“你的嘴呀,要是刻薄滑稽起来,剧院里最能的小丑也比不上!”
“那怎么了,夫妻俩天天听滑稽戏,岂不是一乐?”
王先生站起来,踱到玻璃茶几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觉得若木这个人怎么样?”
王夫人笑了笑,道:“不错啊,是个好小伙子。”
王先生“扑哧”一笑,道:“好小伙子?他就比我小七岁罢了,还小伙子呢。”
王夫人也笑了,道:“真的呀?那他保养得可真是不错。”
王先生坏坏地笑,道:“比你好!”
王夫人懒得接他的茬儿,自己把杯子里的葡萄酒缓缓喝完,在沙发上仰面一躺,喃喃道:“老王,你记得我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吗?”
王先生微微一笑,轻声叹了口气,道:“怎么不记得。”
“那你说说看?”
王先生把留声机的唱针挪开,然后取下唱片,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露出回忆的表情,那神色里带着七分神往,三分哀伤。
“那还是二十五年前了,我还是一个不得志的小商人,因为上头老板贪污公款,被人家陷害了一把,白白蹲了三个月监狱。那天我穷得一无所有,正要去海边了结自己。海风特别大,也许是因为快刮台风了吧。我就在沙滩上赤着脚,走啊,走啊,海浪的声音一直在耳朵旁边缭绕,我感觉这个世界似乎已经把我抛弃了,我孤独得只剩下我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存在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一只小螃蟹咬了我一下——错了,是拿钳子夹了我一下。我疼得抬起头来,猛然看见了海天交界的地方,一群海鸟正高叫着冲向乌云密布的天空。海浪像白色的飞马一样,一簇簇,一排排,不停地向我涌来,那澎湃的声音让我感觉有些不一样了。我往视线所及的最远处看去,海浪和天空都像是无边无际的样子,似乎是地老天荒的场景。我那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可笑和渺小,我居然因为这个俗世的那么一钱不值的一点纷扰就动了轻生的念头。我想,如果我跟这海浪和天空一样,有人来远眺也不热络,没人到来,他们也能淡然处之,那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够排解的呢?接着——”
王夫人也淡淡地一笑,道:“接着,我就看到了你。”
“我也看到了你。那时候你站在一块礁石上,一个大浪打来,你惊叫一声,我本能地冲上去抱住了你。”
“我咬了你一口,骂你是流氓——”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王夫人才止了笑,道:“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虽然这相遇的方式俗套得好像那些三流爱情电影,我们还是觉得上天安排的一切是如此奇妙。”
“是啊,其实我能够东山再起,也是之前没有想到的事情。”
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共同起身,王先生把唱针重新归位,带着沙沙声的音乐又响了起来,两个人依偎着,在烛光昏黄的起居室里,跳起了一曲缠绵的华尔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