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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下午的阳光带着闲适和慵懒,吟凤坐在戴叶家新添置的洛可可式靠背椅上,正把一颗沾了酸奶的草莓放进嘴里。
“味道真不错。”
“你还要吗?我再拿一盘给你。”
吟凤笑着摆了摆手。
“不要了,肚子都要撑破了。咱们两个说会儿话吧,一个下午光顾着吃东西了。”
“那你从椅子上下来,我们坐在地上说。”
吟凤顽皮地点点头,一下子坐在前不久刚打过蜡的黑胡桃木地板上。戴叶跟她都穿着一身蕾丝镶边的睡裙,两个人歪在一堆绣花靠垫上,脸上都带着懒洋洋的微笑。
“你真的准备跟男爵订婚啦?”
戴叶略微有些羞涩地把头埋进靠垫里,然后缓缓抬起来,笑道:“我还没考虑好呢。”
“有什么好考虑的,他可是全城人都想钓到的金龟婿啊。”
“是没什么好考虑的。”戴叶低头抚摸着靠垫上的皱褶,“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庸人自扰罢了。”
“你都想什么了?跟我说说。”吟凤往戴叶身边挪了挪,一脸好奇的表情。戴叶静静地看着她那张脸,忍不住笑了。
“瞧你那样,一脸的八卦,跟那些邸报记者似的。”
“我怎么像邸报记者了?人家只是好奇,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的嘛。”吟凤假装生气地说道,可爱地撅起了嘴。戴叶在她的腮上拧了一下,往墙角一靠,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他们家,别人倒没什么,就是他那个妈,实在太难缠。听说她非常不赞成这门婚事,小柯为了这件事情还跟她大吵了一架。真搞不懂,这个老太太的门第观念怎么这么强,她几乎就把我当成一钱不值的下等人看待了。”
吟凤不屑地一撇嘴,歪着头道:“得了吧,打量人家不知道她的底细?全城的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小市民出身,当初也是贪图钱财才嫁入豪门,现在装出一副贵妇人的架子来,早干什么去了?听说她还——”
“她还什么?”
吟凤摆摆手,道:“也没什么,就是謡传呗,说是她跟那个管家有什么猫腻。哎呀,说她做什么,你是跟男爵结婚,又不是跟他母亲结婚。再说了,现在男爵家里是他自己说了算,他母亲再怎么不喜欢你,等你过了门,也得把生米做成的熟饭吃下去不是?”
戴叶默默地点点头,眼睛看着天花板道:“也是,小柯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不过,我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安,好像对不起谁似的。”
吟凤皱起眉头,仔细盯着戴叶,问道:“怎么了,难道你不喜欢他?还是——”
“我当然喜欢他了。”戴叶道,“但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你难道还喜欢别人?”
“胡说,我哪有。”
吟凤已经半跪起来的身子又坐了下去,道:“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我担心——魅影。”
吟凤的脸色马上变了。
“那个杀人犯?”
戴叶皱起眉头,道:“别这么说他。上次的事情连警察都没弄清楚呢,你不好瞎说的。”
吟凤不情愿地点点头,道:“也是,疑罪从无嘛。不过奇怪啊,你为什么觉得对不起他?”
戴叶摇摇头,困惑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他喜欢我?”
吟凤点头道:“是啊,我相信他肯定喜欢你,不对,是一定爱上了你。就算是这样,你也没义务嫁给他呀,本来就没对他承诺什么,更别提义务了。”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戴叶缓缓道,“但是这些天,我总是梦见他那种忧伤的眼神。我觉得那天晚上小柯对我说的那些话,他一定都听见了。如果是这样,那他肯定特别伤心。本来他有机会的,但是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小叶子,你别傻了。”吟凤止住她道,“正经能给你一辈子依靠的人不去担心,倒去担心一个你根本不欠他什么的人,不是我说,你可真有点庸人自扰了。”
戴叶看了吟凤一眼,笑道:“你说得对,我这可能也是对订婚的恐惧症吧。大概每个女人在这样的时候都会莫名其妙地胡思乱想的,因为一旦事情定下来,我们就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吟凤也笑了,刮了刮她的鼻子,道:“瞧你,都把我说得伤感了。哎,你有没有想过,结婚以后你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要——”戴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天真的表情,伸了个懒腰,道:“我要很多很多的漂亮衣服,很多很多的鞋子,很多很多的珠宝首饰,最好能让缎带和蝴蝶结把我给淹死。然后——我要一大堆精致的小玩意儿,那种非常非常可爱,可是你就是不知道该拿它做什么,只好放在那儿看着傻笑的东西。房间也要装潢得跟凡尔赛宫一样,我要那种洛可可风格的,像冰淇淋和糖果那样的颜色——”
吟凤已经听傻了,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道:“看不出来,你居然是这么一个拜金女啊,就不担心你未来的老公破产?”
戴叶也笑起来,道:“不会的,我知道分寸。再说,对他来说,怎么疯狂的要求都不算过分。”
吟凤点点头,嘟起嘴道:“是啊,真羡慕你。”
戴叶笑累了,歪在一大堆靠枕上,缓缓道:“其实啊,我最想要的就是自由。”
“自由?”
“是啊,自由。”戴叶看着窗外夕阳的柔光,出神地说道,“我可以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有时候可以任性,可以不拘礼法,但是没有人会嘲笑我,也没有人会来干涉我。我希望我能够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看任何我想看的风景,哪怕我想买一堆玩具,跟孩子一样游戏,也没有人会说我是傻瓜。”
吟凤也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夕阳,道:“是啊,那样的生活是再幸福不过了。我想男爵一定会非常体贴,他一定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戴叶低头一笑,叹了口气,道:“也许吧,但是我总觉得他的体贴里缺点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那种东西,在魅影身上就有。”
“到底是什么?”
戴叶又看了一眼那盘没有吃完的草莓,耸耸肩,笑道:“我也不晓得。”
夕阳的余晖黯淡下去,一个下午的时光,就在闲谈中匆匆逝去了。
戴叶默默看着吟凤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雕花铁门后头,然后缓缓走上有些陈旧的橡木楼梯,回到自己的小客厅,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前,安静地看着正在沉入暮霭的城市。四下里安静极了,可以听到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香樟树的叶子纷纷飘落了,像是无数金黄的音符从树梢落下,消逝在初冬的寒风里。壁炉的火在戴叶身后熊熊燃烧着,屋子里没有开灯。再过一会儿,夜幕就要降临了,这昼夜交替的时光,总是叫人有些伤感。但戴叶的伤感却是莫名的,吟凤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忘不了魅影那忧伤的面容。但是理智告诉她,她没有理由拒絶男爵的求婚。想到这里,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钢琴前,弹起一首哀伤的曲子,然后跟着旋律轻声吟唱起来。
“永别了,我的爱,我还不曾习惯没有你的存在。回到无声角落,冷得快要想不出,你曾给我的温暖。永别了,这份爱,我害怕你孤单,却不敢留下来。当爱总在噩梦中被修改,我不想哭得像个小孩。
一刹那无奈,好过一次次失败。一点点愉快,要用一生来感慨。一个人遗憾,好过被世界推开——”
琴声停止了片刻,一滴泪水滴落在琴键上。
“你安稳地睡吧,我慢慢让泪停下来。”
她轻轻合上琴盖,闭上眼睛,让残留的泪水沿着面颊流下来。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选择你,对不起。”
夜色已经笼罩了这个城市,邻家的房子里传来梦呓一样的丝竹声,是缠绵悱恻的昆曲。戴叶小姐倚窗默默地听着,有些惆怅地笑了。
他站在岸上,看着眼前清碧的湖水,还有那些纯净洁白的花朵,默默地把一页页乐谱放在水面上。碧緑的湖水渐渐淹没了那些音符,它们漫漶在层层的荷叶间,静静地沉入水底。他蹲在水边,看着那些乐章一片片消失,脸上浮起一丝哀伤的笑。然后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钢琴前,弹起自己新写的一首曲子。
“只有在夜深,你和我才能,敞开灵魂,去释放天真。把甜蜜的吻,在夜半时分,化成歌声,依偎你心门。我祈求月儿,星辰来作证,哪怕是一生,我愿意去等。总会有一天,把心愿完成,带着你飞奔找永恒。”
总会有一天,把心愿完成,带着你飞奔找永恒。
他把头埋在钢琴前,等他把头抬起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即使她能成为他歌剧里的主角,他们两个之间,也已经是完全不可能了。
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片水面。凭直觉他知道,现在地面上应该是夜晚了。水面上浮着淡淡的白雾,摇曳的烛光把这一切映照得如梦如幻。可是无人到来。是的,无人到来。从那个可怕的夜晚开始,他跟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都被切断了。所有的人都不再信任他,所有的人都把他当成了一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杀人凶手。他很委屈,他很愤怒,他想告诉所有的人,他不是那样的人,事情不是他们想的那样,这一切只是一场令人懊恼的误会。可是没有人听他解释,没有人。四周寂静无声,他几乎可以听清自己的每一声呼吸。他觉得自己像那些乐谱一样沉入了深深的湖底,而且将万劫不复。
他看着这片自己亲手营造出来的天地,脸上带着迷茫和惆怅的表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渴望与一个人分享这一切,渴望与人交流,甚至渴望脱下这张冰冷的面具,重新回到灿烂的阳光下,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自由地奔跑,爽朗地大笑。但是命运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它再一次愚弄了他,让他在刚刚品尝到爱情的甜蜜的时刻,又重新回到这让人窒息的孤寂里。
他摇了摇头,轻轻地走到花梨木衣柜后头的暗门里,把灰色的长衫从身上脱了下来,换上一身褴褛的衣服,当然,也脱掉了那双黑色的千层底布鞋。然后他对着镜子,把那张象牙面具小心地从脸上摘下,顺手拿起旁边的一只破碗和一根竹竿,从门里走出来,把它们放在那条小船上,然后轻轻地用竹篙把它点开,向通往地面的出口划去。
他赤着脚在街头缓慢地走着,过往的人用怜悯和厌恶交织着的复杂神情,好奇地注视着这个强壮而高大的乞丐。他没往自己平时常走的几个街区去,而是拐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街,街道两旁是已经落叶的悬铃木,斑驳如油画的树干在月色中泛出柔和的银白。他在一个街灯照射不到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望着头顶月朗星稀的墨蓝色天空,觉得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
一辆飞马拉的车子从天而降,轻盈地落在离他不远的路面上。从那马车的外观,他知道这一定是贵族的私家马车。果然,一位身材窈窕的贵妇人下了车,往他这里走了过来。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往他的碗里放了一枚金币。
“谢谢您,夫人。老天保佑您。”
他像所有普通的乞丐那样说了这句话,对那夫人点了点头。那夫人对他微笑了一下,往自家门口走去。
雕花铁门“乓啷”一声关上,四周又一次安静下来。他感觉有些困倦,想靠墙打个盹,一阵树叶的沙沙声让他清醒起来,似乎有什么人在身后的花园里说话。隔着雕花的铁栅栏和茂密的藤蔓植物,那声音在此刻显得分外真切。
“这可是犯法的事情!夫人,您得多给我点钱,否则我很难下决心为您做这件事。”
“钱的事情好说,你应该知道我们家的财力,给你的酬劳只是小菜一碟。记住,如果你把事情办砸了,就别指望拿到一分钱。”
“这我知道,夫人。可是把事情栽赃到谁身上呢?”
“那个歌剧院的幽灵。”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一拍,那位不知道名字的夫人发出一声恶毒的冷笑。
“等这场火烧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幽灵把自己心爱的女人送进了地狱。但是记住,你们必须保证我儿子的安全。”
“那是自然的,夫人。”
“你去吧。再说一遍,把事情做机密点,别让人看出马脚来。”
“没问题,夫人。”
男人的脚步声在夜幕里去远了,那夫人有些得意地嘘了口气,转身朝房子的后门走去。
“小娼妇,别以为你的淫词艳曲就能把我的儿子夺走。等我把天堂歌剧院变成燃烧的地狱,你会知道跟他订婚会有什么下场。”
衣裙的簌簌声逐渐听不见了,而靠在墙边的魅影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为愤怒而冻结了。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魅影迅速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往歌剧院的方向走去,竹竿和破碗都被落在了街边。这个世界又一次在他眼前暴露了它的丑陋和虚伪,他感到自己必须阻止这一切。
“无论如何,烧死一个人都是不可饶恕的犯罪。”他愤愤地想道,“而她居然要把这样的恶名加在我的头上。想得美,夫人,让我听到您的精彩演说,会是您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我保证!”
魅影飞快地走着,同时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雪片在空中疾速地旋转,风越来越大,几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吟凤和戴叶一脸痛苦地推开精灵俱乐部的旋转门,当暖气扑面而来的时候,两个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这个地方本来应该是亚热带的,现在居然这么冷,真让人讨厌。”吟凤忙着把身上的灰尘抖掉,一边抱怨道,“风大雪大也就罢了,脏东西还这么多。”
戴叶笑着看了她一眼,把围巾取下来挂在衣帽间里,然后道:“全城的人都在烧壁炉取暖,灰尘不大才怪。再说了,现在是人类历史上第二个冰河时期,你又不是不知道。”
吟凤摇了摇头,抬起眼睛道:“唉,还是我们的祖先比较幸福。”
戴叶检查了一下手袋里的东西,正了正旗袍领口的水钻别针,嘲讽地笑道:“幸福?得了吧,我看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吟凤哈哈一笑,拉着戴叶进了俱乐部的大厅。大厅的顶上悬挂着别致的八角锥形镶嵌云母的吊灯,灯光是那种柔和的乳白色,给人以懒洋洋的感觉。吟凤和戴叶找个位子坐下,每人叫了一杯柠檬鸡尾酒,然后轻声聊起天来。以白底银灰缠枝花纹为背景墙的舞台上放着三个云纹喷金站位,演出还没有开始,后台细微的嘈杂声隐约传来,俱乐部经理不时到里头去看看演员们的情况。一旁带着扩音器的留声机放着舒缓的爵士乐,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走进来,互相交头接耳地说着话,跟相熟的朋友寒暄,然后各自落座。舞台上的灯光猛地亮起,背景墙的花纹突然变得苍白,然后是一阵乐队试音的动静,这意味着歌女们很快就要登台献艺了。
吟凤透过酒杯凝视着戴叶因暖气而发红的面颊,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戴叶今天并不真的高兴,连刚才的玩笑都带着勉强的色彩。戴叶出神地看着舞台上已经站好位置的歌女们,忽然转过头对吟凤问道:
“你说,我们跟她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吟凤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问这个?”
戴叶看着杯子里所剩无几的鸡尾酒,平静地道:“不为什么,我就是想知道。”
“我们能得到更多的尊重,我想是这样。”吟凤喝了一口酒,然后说道。
“那还有人叫我们做戏子。”
吟凤在戴叶脸上看到了一丝冷笑,那是在她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表情。
“你到底怎么了,喝多了?才一杯而已啊。”
戴叶忧伤地笑了,摆摆手道:“我没醉,但是我不痛快。吟凤你知道吗,我非常非常的不痛快。”
吟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我就知道是这样。可到底为了什么?”
“我说不清。”
吟凤安静地看着她的脸,半晌,戴叶才开口道:“你不觉得有什么改变了吗,以前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吟凤感觉“咯噔”一声,就像一块石子投进水面那样,她的心震颤了一下。是的,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可到底是什么呢?
“我们以为这个世界美好得不得了,就好像这个俱乐部一样,金碧辉煌,想有什么就有什么。”戴叶缓缓说道,“可是实际上呢,外面有风,有雪,还有漫天的烟灰。那才是真正的世界,这里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吟凤看见戴叶的脸上有泪珠滑落,本能地用手去擦,被戴叶笑着挡下了。
“没什么,过一会儿就好,我想我最近是太累了。”
吟凤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戴叶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你还是听听歌,放松一下,不该想的事情就别想了,让自己快乐点,不好吗?”
戴叶用桌上的纸巾擦了擦眼睛,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束白色的追光打在领唱的歌女脸上,使得她浓妆艳抹的五官变得模糊起来。音乐响了,带着一些孤单和空旷的气息,似乎有人要开始倾诉什么。果然,前奏刚一结束,歌女就把嘴唇对准麦克风,开始唱了。
“好像漫长的梦,越在时光海洋。咫尺天涯相思长,人各在一方。秋千随风摆荡,话还在我耳畔。一朝醒来发苍苍,心事却依然。
许我向你看,每夜梦里我总是向你看。在这滚滚红尘心再乱,一转头向你就人间天堂。许我向你看,美好记忆只因为向你看。既然青春是如此短暂,暗恋才因此漫漫地延长……”
戴叶没再哭,只是望着眼前的虚空出神。吟凤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穿着暴露的女人,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小叶子,你觉不觉得那歌女很像一个人?”
戴叶猛地眨了一下眼睛,问:“什么?”
吟凤指了指台上的女子,让戴叶仔细看。戴叶定睛一看,不由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呆呆地看着舞台上的女人,轻声叫道:“我的天,竟然是柯夫人!”
“您请坐。”
柯灵男爵做了个手势,那位穿着常礼服的先生客气地一笑,轻轻把米色提花布纹罗圈椅子往后一挪,优雅地坐了下来。
“很抱歉打扰您,男爵阁下。但是有件事情我必须冒昧地告知您,因为这关系到天堂歌剧院的安危,以及里边几百号人的性命。”
男爵微微皱起眉头,双手的食指交叉在一起,露出倾听和思考的神情,然后问道:“听你这样说,似乎你要告诉我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是的,非常严重。男爵先生——”那人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像下决心似的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桌面上,“如果我在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对您有什么冒犯,或者这件事情让您感觉很不舒服,我请您原谅。是这样的,我的一个朋友昨天从你家的院墙外经过,我想他完全是无心地听到了一段您母亲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对话——请注意,不是您的管家,男爵先生。”
男爵的眉头蹙得更厉害了。
“您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那人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吸了口气,道:“非常不幸,男爵。您的母亲想要做一件极其危险和违反人道的事情,如果她得手了,将会有几百人为此丧命。”
男爵以为自己听错了,赶紧问:“您说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我朋友听到您母亲跟那个男人——他猜测很有可能是黑道上的人,说希望在歌剧院新年首场演出的时候放火,把整座剧院烧掉。我想是因为她不希望将来的儿媳是个低贱的戏子。”
男爵呆在那里,看着远处来来往往的服务生,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半晌,他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头来。
“你敢保证你朋友听到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先生。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我想防患于未然总归是不会有错的,您说是吗,男爵先生?”
男爵把头靠在椅子背上,喃喃道:“对,我想你说得对。”
“那么,祝您好运,男爵。我还有点事情要办,晚安,尊敬的男爵先生。”
那人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转身到总台结了帐。柯男爵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我的母亲会做这种事情?”
男爵缓缓地喝完了咖啡,惊讶地发现刚才那位先生又回来了。
“怎么了?”
“今天风雪太大,我的飞马被堵在驿道上,暂时到不了这里了。抱歉,先生,我恐怕得和您一起消磨一个晚上。刚才那个消息一定弄得您很不愉快,对此我很抱歉。我想,也许我能通过玩纸牌和聊天来略微补偿您一下,您乐意跟我一起玩牌吗?”
男爵微微一笑,点头道:“您太客气了,先生。当然可以。”
俱乐部舞场的化装间,一排排梳妆镜反射着明亮的灯光,戴叶和吟凤在那个歌女结束演唱的时候赶到了这里。
“您刚才的曲子真好听。”
那歌女回过头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脸上呈现出一种非常复杂的神情。
吟凤非常惊奇地看了那歌女一眼,对戴叶轻声说了些什么,戴叶摆摆手,微笑道:“请问您是不是唱过歌剧呢?我听刚才您的演唱,在高潮部分的气息处理得很好。”
那歌女紧张的神情渐渐消散了,微微笑道:“您就是天堂歌剧院的戴叶小姐吧,我想我们没必要互相隐瞒什么,你没认错,我就是上次跟你争夺演出机会的柯碧云。我再说一次,我很抱歉抢了您的机会,上次我的话里有赌气的成分,我承认。但是这次絶对是真心的。”
吟凤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她们一眼,对戴叶耳语了一句,戴叶点点头,吟凤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坐吧,戴叶小姐。我想跟您好好地聊一聊。”
“我很高兴我能跟您聊天。”戴叶轻轻在柯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道,“您怎么会在这里唱歌呢?我很好奇。”
柯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安,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她点燃一根摩尔烟,轻轻吐了一团烟雾,缓缓道:“我在这里做兼职。没必要惊讶,您可能觉得我这么做很难理解,一个贵族后裔怎么能——”她停了一下,继续道,“怎么能做这样的职业。”
“不,夫人,我想您误会了,我没有指责您的意思。您这份工作挺不错,真的。但是我不懂,歌剧院给您的薪水应该不低了,对于家境殷实的您来说,似乎完全没有必要出来做这个。”
“你不知道的。”柯夫人把烟灰掸到一个小小的水晶缸里,“我现在遇到点麻烦,财政方面的危机。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从来不跟着自己的丈夫出席社交场合。实话告诉你吧,他得了癌症,治疗费用非常高昂。已经差不多五年了,他的情况最近才有所好转,但是我们家的产业已经被典当得差不多了,歌剧院的薪水也花得非常快,所以我只好自降身份,来这种地方赚钱养家,或者说,维持一个没落贵族可笑的自尊。”
戴叶安静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其实没那么让人讨厌了。一个不幸的女人是让人同情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非常自尊的女人,尽管她有那么多缺点,但是戴叶觉得,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误会是不能解开的。
“我很抱歉,柯夫人,这件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戴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低头道,“如果我知道,那那天我不会故意做出那样的举动来挤兑您。真的非常抱歉。”
“没什么。”柯夫人大度地摆了摆手,“人都有脾气不好的时候。我那天其实也在跟你赌气,因为那两个经理居然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心只想着怎么让你上台,怎么把你捧红。他们完全知道我目前的状况,但是他们一点都不为我考虑。”
戴叶笑了。
“所以您就把我放在休息室里的东西扔了一地?”
“我敢保证我不是针对你。”柯夫人抱歉地一笑,“或者说不完全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跟你道歉,作为一个比你年长的女士我这么做实在有点不合适,应该说,相当丢人。”
“您不必自责,夫人,我想您现在已经完全瞭解,我们之间本来就不该有什么心结,话说开就什么事情都解决了。”戴叶微笑着说道,“我想,我能否有荣幸跟您合唱一首歌呢,我是说,在后天的圣诞晚会上。”
“当然可以,没问题。”柯夫人耸了一下肩膀,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到时候你多包涵,我的嗓门可有点大。”
“我会想尽办法盖过您的。”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该走了,太晚了街上不安全。”
“等等,今天晚上雪太大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在楼上租了个小屋子,我们今天晚上可以暂时待在那里,等明天雪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戴叶高兴地看了柯夫人一眼,轻声问:“可以吗?”
“如果我有这个荣幸的话。”
戴叶微微一笑,说:“那我先给王夫人打电话说一声,您等着我。”
柯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有些自嘲地笑了。
“这小丫头还挺可爱的,跟她置气做什么,我真傻。”
她摇了摇头,慢慢走到梳妆台前,开始卸妆。今晚这城市里的风声呼啸如猛兽的号叫,但室内仍旧如故,让人有种错觉,似乎外头什么也没有发生。
魅影疲倦地靠在红木办公桌上,刚想要好好睡上一觉,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他知道是谁,所以他没有回头。
“你为什么要来看一个杀人犯?”
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捡起地上一张写满了音符和文字的纸片,半晌才问道:“你现在心里很乱,是吧?”
魅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但是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是。”
那女子笑了笑,道:“想哭就哭吧,我觉得你哭出来会好受些。”
“好受?”魅影冷笑起来,恶狠狠地叫道,“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让我好受过!所有的人挖空心思想的都是如何利用我的才能为他们服务,而一旦我妨碍了他们的行动,他们就拿出所谓的法律来制裁我,想让我这个曾经的囚犯再回到他们认为我该呆的地方去!他们现在更进了一步,干脆妄图把根本不存在的罪名推到我身上,这一切只因为我很久以前杀过一个人,只因为这个剧院曾经发生过意外!我非常清楚,即使我忏悔一千次也无法改变什么,当我给他们宽容的时候,他们用皮鞭和镣铐报答我;当我给他们爱和同情的时候,他们想的却是如何压榨我龢利用我!现在我失去利用价值了,他们脑子里想的是怎么让我重新成为死囚,或者干脆让我变成火海里的一个冤魂!我什么时候好受过?现在我连唯一的爱和希望都被这个不公平的世界剥夺了,但是我却无法对任何人报复。王夫人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有时候我简直想让他们把我送上绞架,这样倒可以一了百了了,但是这怎么可能?他们的心比我的地下室还要阴闇叵测,我根本斗不过他们,或者说我根本不屑跟他们较量,因为我不想昧着良心达到自己的目的,尽管我是一个可怜的罪人。尽管——”
他哽咽着跪在地上,痛苦得说不下去了。
“我本来以为是你做的,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时候你已经上了天台。你别管那人是谁,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相信你的善良和正直,你的心是完美无瑕的,没有人可以凭藉道德的力量来谴责你。是我把你从苦难中拉到这里的,如果现在苦难再次降临,不管你是否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我都必须再帮你一次,这是我作为一个姐姐的责任!”
魅影呆呆地看着王夫人的面孔,那张脸上现在除了慈爱还多了几分坚决。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天的情景,当他戴着砸断的脚镣被人追捕时,是她把饥寒交迫的他带到了这里,是她给了他人生中第二次的感动和安慰。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永远不会,不为别的,只为一个人应该拥有的良知。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地看着她,迷惘地问道:“姐姐,你说我爱上她是对了还是错了?是不是我这样丑陋的人从来就不配拥有安宁和幸福,我所有的努力都注定要化为乌有,是不是?”
王夫人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她像母亲那样搂住他,能感觉到这个可怜的男人的整个身躯都在痛苦地颤抖。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你,叶戈,但是我只能说,上帝是公平的。”
“可是我诅咒了上帝——”
王夫人笑着止住了他。
“你说这张纸上的歌词么?我觉得写得非常好啊。对了,听说你把从前那个没完成的构思放弃了,新的歌剧叫什么名字?”
魅影看了一眼烛泪斑斑的烛台,微闭着眼睛,颤声道:“叫《伤逝》。”
王夫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勉强对他笑道:“那你就把你诅咒上帝的那段歌词唱给我听——不,把这里所有的曲子都唱一遍,我喜欢听你唱。”
魅影觉得自己的心灵深处有一块地方,曾经阴冷潮湿,但现在又被温情的曙光照亮了。他感激地看着这个把他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女人,此时此刻,他感到她真的就是一个善良美丽的天使,尽管她的面容已经不复娇艳年轻。
“诅咒上帝的话,写下来跟唱出来是不一样的。”魅影凄然笑道,一边踱到钢琴跟前,打开了琴盖,缓缓弹出一串安谧的音符。王夫人就站在一旁的衣柜前,凝神静听。
“夜色四合,夜幕沉沉降落;灿灿星河,星辰闪烁如火。飞鸟回归碧落,群山巍巍磅礴——
夜色四合,流萤辉映灯火;耿耿星河,充满静谧祥和。我对群星诉说,群星回声磅礴。
群星指引我,它指引我——在夜的怀抱,怀抱里放歌。
紧闭双目,让梦点燃你的圣火,让梦想冉冉升腾永不破。闭上双眼,让梦缓缓飘落——夜色中多少欢乐如歌。
夜幕降落,群星闪闪烁烁。侧耳聆听,夜色走向你我。打开你的心扉,唤醒你的心魔;
让夜色陪伴我俩渡过——陪我俩渡过碧落与银河。
你看那梦想旅程如此充满诱惑,为何还不让你的心灵靠近我?靠近我吧,让夜色完美如昨。你知道,你永远属于我——
夜色如火,燃烧熊熊魅惑。灵魂,浴火,只为你能爱我。让这夜色吞没我,让这爱情埋葬我;我发誓,我从未如此度过——度过这夜色良宵花如昨。
啊——啊——
只有你让这夜色燃起爱火,
夜幕里祈求真爱永不落——”
王夫人彻底被这个不幸的男人感动了,她已经完全相信他是一个无辜的可怜人,因为他丑陋的外表下有一颗伟大的心灵,这心灵在音乐的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辉。
“唱吧,我可怜的弟弟。”王夫人有些忧伤地想着,那忧伤里混杂着一丝甜蜜,“即使全世界都离你而去,我还是要坚持站在你的左右。”
蜡烛的光晕摇曳着,在咫尺之外的地面上,东方发白,天就要破晓了。
圣诞节来得如此迅速,快得让戴叶都没有感觉到季节的更替和时间的飞逝。她终于还是接受了男爵的求婚,尽管她心中那种忐忑的情绪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
圣诞节,是的,一个美好而浪漫的节日,整座城市飘着银白的雪花。本来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唱起那首轻快的《铃儿响叮当》的,但是她无端想起的却是另外一首忧伤的情歌,这首歌太老了,老得已经被人遗忘了年岁,但是在多年以后重新被人唱起,感觉还是一样的撕心裂肺。
“好冷,雪已经积得那么深。圣诞快乐,我的宝贝,我最爱的人。好冷,整个冬天在你家门。你是我的雪人吗,我亲爱的,我痴痴,痴痴地等。
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拼出你我的缘分。我的爱,因你而生,你的手摸出我的心疼。雪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在天空静静缤纷。眼看春天,就要来了,而我也将,也将不再生存。”
留声机的唱盘空转着,在戴叶的眼里,这屋子的心已经空了,找不回来了。因为她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家,无论是不是她想要的,都是她必须接受的。因为每个人都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她抬眼看着窗外的城市,那片圣洁的银白色不知道怎么竟弥漫出一种絶望的气息,似乎这个冬天,这个城市的一切都会沉睡在雪线之下,幷且再也不会醒来。戴叶被自己的念头吓得打了个抖,才意识到她刚才一直开着窗户吹冷风,于是赶紧把窗户关上了。好在她在屋子里也穿得很多,所以没有感冒。
她看着桌子上那个紫色镜框的梳妆镜,那是去年吟凤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她不辞辛苦地用强力胶把很多很多五彩的幸运星粘在上面,后来她告诉戴叶,那晚她一夜都没睡。戴叶觉得吟凤真是个实心眼的好姑娘,可是有时候,即便她再怎么乐观也帮不了戴叶的忙。说到底,吟凤的脚落在地面上,可是戴叶的身子却飘浮在半空,戴叶内心的一个角落,是吟凤一辈子也到达不了的地方。也正因为如此,当最深刻的忧伤袭来,戴叶才感到如此孤单和无助。
门铃叮冬叮冬地响了几下,她把雕花铁门拉开,看见王夫人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盆枞树,笑盈盈地看着她。
“你说过,你不喜欢被砍断了与树根的联系的植物。所以你看,我特地给你买了这样的圣诞树。”王夫人把圣诞树捧起来,对着自己的义女微微一笑,“喜欢吗?”
戴叶笑着点了点头,但是王夫人一眼就看到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心里早就明白了八九分,又怕挑明瞭倒更让她伤感,于是只能不动声色地笑道:“你跟柯女士和好了?”
“恩。”
王夫人笑了笑,说:“其实现在想想,她还真不是什么坏人。早知道她家里是那样一个情况,我当初就——”
“别说了。”戴叶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我们都欠柯女士一个人情。”
“戴叶,我觉得你真长大了。”
戴叶淡淡一笑,回头看着梳妆台上父亲的遗像,轻声道:“要是长大就可以不用痛苦,那该有多好。对了,今天我还得去梅岭公墓看看我父亲。”
王夫人看着戴叶悲戚的面容,感觉她是前所未有的漂亮,却又是前所未有的悲伤。这是少女最丰采的时刻,一旦她离开这些惆怅,生活在幸福之中,这样的魅力或许都荡然无存了,就好像一个不知道自己漂亮的女子永远比那些交际花有一种独特的韵味一样。
寒风阵阵,戴叶穿着厚厚的冬装离开了家,随手招来了一辆四轮飞马车。
“请问去哪里?”
戴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那赶车的人一眼,这人的半边脸被围巾奇怪地遮了起来。他的声音倒是很有礼貌,戴叶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
“去梅岭公墓。”
坐在车里的戴叶安静地看着已经枯黄的野草和芦苇,想着已经离开人世多年的父亲,忽然有一种要歌唱的冲动。她靠在马车车厢的板壁上,忧伤地唱道:
“你曾是我的一切,你曾那么爱我。你是我孤独的伴侣,而你如今在哪里?
若你能再次来到这里,拯救我的絶望孤寂。若你不来,世界将不存在,回忆成为空白!
街灯摇曳,暮色凄迷,寒鸦依着枯枝。 你的坟茔,荒草丛生,难道没人去看你?
回到我身边吧,我的父亲,即使你的肉体已不在。我不想忍,我不能等;为什么生活如此残忍?
不再要悲伤,不再要分离,不再要哭泣,不再要孤寂——告诉我如何告别过去?
……告诉我如何告别过去…… ”
赶车的人微微露出一丝悲泣的神情,他抑制住流泪的冲动,也唱起了一首老得没有年月的民歌。
“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戴叶微微一笑,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上去。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低着你的头?是什么让你这样忧伤,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戴叶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她居然听到那人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刚才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在她的脑海里蔓延开来。
“啊圣诞节日就要来临,她已经不再属于我。可恨那财主要把她娶了去,今后——”
他的声音忽然停止了,整个身子都奇怪地颤抖起来。戴叶害怕极了,她试探着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长久的沉默。马车在天空中飞翔,下方的城市被风雪搅得一片混沌。
“我是你的音乐天使。”
那人有些嘲讽地说道。
戴叶一下僵在那里,她觉得自己今天完蛋了,因为这个魅影已经不是当初她所认识的那一个,今天的他被痛苦和嫉妒所控制,似乎异常危险。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雪变得越来越大,离父亲的墓地越近,她就越发恐惧。
风雪的声音里传来了一种不一样的声响,像是同时翻开了无数本书的声音。戴叶下意识地回头一望,男爵的马车几乎贴着那两匹黑色的飞马擦了过来。
“放了她,我可以饶你一条狗命!”
魅影把斗篷一扔,黑色的呢子在空中绽放成一朵妖艳的大丽花。他取下腰间的佩剑,就在驾驶的座位上跟男爵打了起来。戴叶心痛如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今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死去或者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她世界的一半都将堕入永不会结束的黑夜。
“你们不要打了!——”
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的魅影显然不是养尊处优的男爵的对手,他手里的剑被击落了,于是他下意识地双手抱头,男爵看见他这个德行,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果然是吃过牢饭的家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魅影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两道愤怒的寒光,他就像一头受伤的野狼一样疯狂地扑向对方,男爵一闪,魅影的身体在高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笔直地向地面坠落。戴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昏倒在马车里。黑色的飞马发出悲愤的嘶鸣,魅影的身体已经隐没在层层云雾之下,再也看不见了。
男爵试探着爬进戴叶的马车,怜爱地摸了摸那两匹黑色飞马的鬃毛,两匹失去了主人的马显然不喜欢这个男人,于是打了好几个响鼻,要不是男爵收手快,早给它们踢下去了。他赶紧凑到戴叶跟前,戴叶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扑在男爵怀里失声痛哭。
从天空飘下的细雪越发繁密起来,穿过层层彤云落在银装素裹的地面上,结成一层美丽的白霜。在这白茫茫的大地上俯卧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那人影披着一件斗篷,仿佛雄鹰的翅膀一样,在白色的雪地上僵硬地伸展着——
不,那就是一对翅膀,黑色的,仿佛雄鹰一样的翅膀。此时它们的主人被风雪冻僵,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是刚才从高空坠落的,这宽阔的双翅救了他一次,但是大约再也无法挽救他第二次了。
然而上天是仁慈的。王夫人的身影出现在白色的雪野上,她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在不远处趴着,不由得有些疑虑地走上前去,才发现是一个冻僵的男人。她把那男人的脸翻过来对着自己,顿时惊呆在那里。
他不仅仅是一个人,他还是一只真正能翱翔在夜空里的黑鹰。是的,也许这就是他叫叶戈的原因,因为雄鹰总是在夜空里放声歌唱,歌唱那些不公平的人和事。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黑鹰在想什么,或许他唯一的念头,就是隐藏这对巨大的翅膀,永远保守这个可怕的秘密。
王夫人自以为已经瞭解了他的全部隐秘,但是还有一件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那个被他杀死的人是马戏团的老板,而让他丧命的正是这对属于黑夜的翅膀。那时候那对翅膀钢刀一样锋利地刺向把叶戈从钢丝绳上推下来的老板,硬如铁刷的羽毛一下洞穿了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的心脏。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凄怆。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我为你歌唱,我为你思量……”
地下宫殿里烛光闪烁,王夫人守着还在发热昏迷的魅影,一边唱起这首非常古老的歌謡。它已经古老到所有人都不记得首唱是谁了,但是这城市的人们就是这么喜欢唱它——说是怀旧,但也是没来由没根基的怀旧。就像这天堂歌剧院,建得再是华美,也代替不了一千年前在巴黎的那一个。
魅影,哦,现在我们得叫他叶戈了,微微睁开眼睛,正听到王夫人唱到最后一句词,他本来想一起唱的,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他自嘲而虚弱地一笑,从松软的枕头间注视着王夫人的侧脸。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他觉得这张侧脸仍是一样的精致美丽。
“你真好看。”
王夫人回头,见是他在说话,于是赶紧凑过去,笑道:“你把我吓死了,不过还好,你醒了就好。”
叶戈的脸色仍然没有血色,他的嘴唇翕动着,王夫人知道他渴了,赶紧给他喂了几口水,又拿手绢给他擦了擦下巴。叶戈仍旧微笑着看她,虚弱地道:“没想到我这么没用,现在还得你来照顾我,我就好像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小孩子似的。我真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在地狱里了。”
王夫人一笑,道:“你怎么就不想着自己能上天堂呢?”
叶戈转过头去,不让王夫人看见他痛苦的表情。
“你觉得,我配吗?”
王夫人心头一酸,那种同情和怜惜的感情再次涌上来,让她差点掉了眼泪。她赶紧安慰他道:“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你当时杀人也是有原因的,而且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就算有罪也该得到救赎了。你现在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赶紧养好身体是正经。”
叶戈凄然一笑,握着王夫人的手道:“其实如果不是你,我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我掉下来的时候,其实就是想能够一了百了的,但是我背后那对翅膀居然又一次救了我一命。唉,为什么我想离开这个世界都这么难呢?”
王夫人低头道:“你要是死了,戴叶要痛苦一辈子的。如果你真爱她,怎么可以这样不为她考虑呢?你要知道她现在多矛盾,她根本不知道该选择谁。她太年轻了,不知道爱情确切的含义,也不知道如何跟爱她的人打交道。我真怕她因为这个而变得沉默寡言,最后一直消沉下去。你还记得蓝蝶吗,她就是因为失恋,最后告别舞台,郁郁而终的。”
叶戈的笑容里带了些许甜蜜,他看着紫檀大床的顶棚,喃喃道:“你怎么能说我一点都不在乎她的感受呢,我为她连命都可以不要,我——”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再高尚,她一点都不知情,这样的高尚对你有什么意义?”
叶戈被王夫人问得哑口无言,半晌方翻了个身,头枕在一只手上,轻声道:“我怕她受到伤害,因为如果她知道——”
“知道什么?”
他猛然转过脸来,鋭利地盯着王夫人的眼睛。
“你能保证永远不说出去吗?”
王夫人肃然地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然后对天发誓,道:“若我违背誓言,请万能的主降下惩罚于我!”
叶戈这才点了点头,哑着嗓子道:“想害死她的人,就是男爵的母亲。”
王夫人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
叶戈又沉默了,有泪水在他眼角汇聚起来,然后缓缓流到面颊上。他只是看着头顶的紫檀顶棚,什么话也没有说,什么动作也没有做,连眼泪也没有去擦。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不管这样的事情的,现在他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领他的情。
“真不值得啊,真不值得。”他喃喃道,然后又缓缓地摇了摇头,“可是明知道结果是这样,我还是得去做。我知道如果放走了她,我这个怪物就会一辈子在这里老死,找不到任何人照顾和安慰我。可是我宁愿这样,也不愿意看见她的生命断送在一个疯狂的老妇人手里。如果这是我要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宁愿孤独一生,也不要看她的生命遭到摧折。”
王夫人点着头,拍着他道:“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是你能告诉我,你真的一点都不想把她夺回来吗?”
叶戈苦笑一声,道:“我只能在舞台上这样做,一旦离开舞台,无论我怎么勉强,她也不会愿意留在我这个傻瓜的怀抱的。我能给她爱,可是给不了她幸福。婚姻不是仅仅有爱情就足够的,这个我非常清楚。所以让她去吧,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人。”
王夫人静静地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庞,觉得这个男人似乎越来越陌生,他太高尚了,这简直让她有些难以相信。其实她知道,这个惯于说狠话的男人一旦真要去报复什么人,马上就会心慈手软。所以他强硬外表下的心灵是很柔软的,自然,也非常容易被人伤害。
她本来还想问一问关于那对翅膀的事情,但是看他的精神,大约是没办法谈起如此沉重的往事,于是叹了口气,继续喝起那杯已经凉了很久的緑茶。
戴叶从睡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柯夫人的小公寓里,四周是满满当当的艺术品和画像,以及崇拜者们送来的鲜花。她揉了揉眼睛,感觉清醒了一些,于是下床来洗了把脸,到客厅里去找柯夫人说话。
“起来了?你昨天那样子把我给吓坏了,男爵刚才还打发人来看你呢。”
戴叶微微一笑,倚着雕花铁艺隔扇,道:“那他自己呢?”
“他今天家里出了点事情,大概是为他那个给他丢人的妈。”柯夫人有些嘲讽地说道,“我卖弄风情是迫不得已,她那种假装出来的高贵可真叫人起鸡皮疙瘩。戴叶小姐,我觉得你虽然不是什么贵族后代,比她可是强上许多倍。我是他的远方亲戚,对于家族里的事情一直不过问的,但是这件事情我认为他做得很对。”
戴叶忽然想到从前的一个念头,于是“扑哧”一笑。
“怎么了,你也感觉那个老太婆很可笑吗?”
看见柯夫人会错了意思,戴叶总算松了口气。要是让她知道她跟吟凤说柯夫人是男爵的情人,那她估计会被乱棍打出门去。
“你要喝红茶还是緑茶?”
“哦,随便。昨天男爵有没有跟你提到什么人死了的事情?”
柯夫人迷惑地摇了摇头。
“那倒没有。你是在担心谁吧?那个魅影么?”
戴叶觉得既然她已经猜到了,那不如把事情说出来比较好过些。于是她挨着柯夫人坐下,笑道:“你看得还真准。你怎么知道是他?”
“因为我见过他。人家都传说他半边脸毁容了,不过另外半边可是絶色啊——”
戴叶一笑,道:“这样评价别的男人,难道不怕你丈夫吃醋?”
“当初我走红的时候,他早就吃过了。”
戴叶往沙发背上一靠,笑道:“是啊,他是有那么股子魔力。不过我总觉得,似乎要选择他当丈夫是很困难的事情。”
柯夫人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戴叶非常难过地点了点头。
“上帝呀。”柯夫人连连摇头,“可怜的男爵,他知道吗?”
“知道。”
“那他怎么说?”
“他说一切让我自己选择。”
柯夫人一笑,道:“恐怕有人不会让他有机会选择。”
戴叶的脸色阴沉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夫人。”
柯夫人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掩饰道:“我随便瞎掰的,无非是他那个倒三不着两的傻老娘呗。”
戴叶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反而安慰起柯夫人来。
“吟凤跟我说了,他们家的财产是男爵说了算,而且他絶对不会让我跟这个老太太——是他这么称呼他母亲的——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不过戴叶,你得当心,那老太婆不是省油的灯。”
戴叶点头,笑着说:“我明白。男爵说他会派人保护我的,在正式演出那天。”
柯夫人看着站起来朝浴室走去的戴叶,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丫头还蒙在鼓里呢!”
她拿起一份邸报,百无聊赖地看了起来。忽然一篇文章的标题吸引了她。
那标题是这样的——《暴风雪中惊现黑色幽灵 酷似传说中的黑夜天使》。
柯夫人漫不经心地把文章读完,然后想道,这些记者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就知道瞎编。但是她不知道,凡事都有例外,这篇新闻就是其中之一。
大病初愈的叶戈走在繁华的大街上,电车从他身旁当当当地开过,车厢里的人影也随着一闪而过。他绕过一片街心花园,往男爵的住宅走去。
男爵的住宅跟歌剧院不同,是清淡典雅的英国式建筑,米黄色和象牙白是建筑的主要色调,房子四周环绕着花丛和草坪,有几只可爱的小狗在上面悠闲地漫步。他笑着看了那些宠物一眼,抬头看了看房子二楼第三扇长窗,那里的窗帘是拉开的,说明男爵已经起来办公了。
听差把他的礼帽接了过去,然后让他走上从中央分开的主楼梯。橡木的楼梯泛着柔润的光泽,他的脚步听上去沉重而坚定,有落到人心里的感觉。
“很抱歉这么早来打扰您,男爵阁下。”
男爵非常热情地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跟他握了手,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吩咐听差上了一杯红茶,又亲自拿来了牛奶和糖渍柠檬。
“您尝尝,非常正宗的英国风味。”
叶戈优雅地一笑,往茶杯里加了片糖渍柠檬,轻轻呷了一口,笑道:“果然别有风味,多谢您了。”
“哪里。先生今天来干什么?”男爵笑道。
“能把门关上么,我得跟您说件事情,那天晚上的计划,关于如何救出戴叶小姐的计划。”
男爵笑着把门带上,却看见魅影很严肃地站在他面前,带着听天由命的表情。
“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您现在就可以通知警察把我铐走。”
男爵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地笑起来。
“先生,您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是认真的。”魅影非常缓慢地说道,“因为我就是你想杀死的歌剧魅影,我的名字叫做叶戈。很高兴认识您,男爵先生。”
男爵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发现他说的似乎是真话。
“请坐,先生,我想我们得好好谈谈。”
叶戈在椅子上重新坐了下来,微笑道:“您差点杀了我,不过我不怪你。因为您是无罪的,就跟我自己一样。”
男爵迷惑地看着他。
“那人不是你杀的咯?”
“一个没有带任何武器的杀人犯是不敢来您这里的,不信,您可以搜我的身。”
男爵自嘲地一笑,摆手道:“我可不敢。叶先生,您既然是无辜的,那天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的眼睛被灰尘迷住了。”
“他的眼睛里有血丝——”男爵忽然想到警察说过这么一句,一刹那他全都明白了,坐到叶戈身边,握住他的手道,“真对不起,让您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跟委屈。我想您是爱她的,我也爱。我希望她能自己选择自己的归宿,我们都别勉强她,好吗?”
叶戈冷笑道:“我今天不是来跟您抢老婆的,我来是想问你,你到底打算如何解决你母亲的事情。我想未来的婆婆是个杀人犯这点是任何一个媳妇都不愿意看见的吧?”
男爵靠在窗前的墙壁上沉思起来。
“您说吧,我听您的。”
叶戈站起身来,低沉而郑重地说道:“我只要你跟我演一场戏,一场将计就计,以假乱真的戏。”
男爵端详着他已经修饰过的面孔,感觉今天早晨就如同梦境一般,如此缺乏现实感,但是这的确是真实的一天。因为他的母亲,他那个令人感到羞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