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通过对精神病理学的研究发现,在人的心理结构中,除开意识以外,还有一个前意识和无意识的领域,人的大量心理活动都是在无意识中进行的。也许,无意识既是婴儿的心理活动方式,也是早期人类心理活动的主要方式。心理活动从无意识到有意识,是人类从幼年时代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于是,研究人类意识的起源就成了探索现代人诞生的关键。
那么,究竟什么是意识?我们能不能给意识下一个定义呢?首先,我们还不清楚意识是怎样出现在人类头脑中的,因而无法从发生学的角度给出定义。其次,意识的作用过程十分微妙,以至于我们无法从效应方面规定其意义。我们虽然可以把人的心理活动划分成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两种方式,或者划分成这样两个部分,然而,这个略带结构性的阐述,对于揭示意识的本质并没有多大的帮助。此外,意识过于独特,它和其他对象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以至于我们无法将其归并在任何一个类别中。所以,舍勒认为意识只能充当主体,不能充当对象。就是说,把意识作为研究对象来思考是没用的。
解决问题可能还得从发生过程的研究开始。首先是肯定高等动物也具有一定程度意识的前提下,找出动物的意识和人类意识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进一步揭示人类意识的本质特征。看来,动物和人类意识的起码区别就在于它们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存在,能否提出幷力求解决客观世界究竟怎么样和为什么会这样的问题。没有意识的动物对世界上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着和将要发生什么毫不在意,对此没有猜测,没有理解。它们只知道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才会惊惶失措,盲目逃窜。
神经生物学家哈里·杰里森研究发现,脊椎动物的进化与其大脑的体积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相关性。地球上出现的第一批哺乳动物的脑容量是爬行动物的4至5倍,两千多万年前出现的灵长类动物的脑容量已经达到一般哺乳动物的两倍。从一般灵长类动物涌现出人类的过程中,脑容量一直在迅猛增加。大脑是思维的器官,脑容量的不断扩大暗藏着一个重要线索,那就是动物心智的提高。这似乎在告诉我们:人类的意识并非突然降临在我们的祖先身上,而是伴随生物进化逐渐成长起来的。
人们还注意到,现代人与直立人的大脑,在脑叶结构上存在差别。直立人大脑的枕叶大于额叶,而现代人是额叶大于枕叶。迪安·福尔克在研究了东非出土的猿人头骨化石之后说,所有南方古猿的脑都是类似于猿的,而早期人属动物的大脑都是类似于人的。这些发现告诉我们,随着人类脑容量增大,大脑结构逐渐复杂化。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人类朝着意识越来越强烈,理智越来越清晰的方向演化。
既然意识是生物进化的产物,人由猿类进化而来,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在其他灵长目动物的行为中找到意识的迹象呢?回答是肯定的。二十世纪60年代,纽约州立大学心理学家戈登·盖洛普设计了一个著名的镜子实验,用来检验灵长类动物的自我意识。
宠物爱好者们都知道,猫和狗对自己在镜子中的像会感到茫然,它们要么无动于衷,要么一开始就把镜像看成另一个同类逗着玩。不过,它们很快就会因为看不到镜像做出创造性的动作而感到乏味。可是,灵长目动物的表现却与此不同。盖洛普趁黑猩猩睡觉时,在它的额头上涂一点红色。黑猩猩醒来在镜子面前发现了这个红点,用上肢去触摸自己的额头,想及时去掉这个“不祥之物”。盖洛普的实验报告发表在1970年的《科学》杂志上,这项研究打破了人与动物之间在意识方面完全絶缘的状态。
有人怀疑是在实验条件下,黑猩猩的行为得到实验人员诱导的结果。为此,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的安德鲁·怀坦和理查德·伯恩对动物进行了大量野外观察。他们在南非的德拉肯斯伯格山上,观察记録下了狒狒生活中几个明显属于欺骗行为的例子,证实灵长类动物拥有心志:一天,幼年狒狒保罗发现雌性狒狒梅尔正在挖掘植物的块茎,便大叫起来。保罗的母亲听到叫声,以为保罗正受到威胁,跑过来赶走了梅尔。保罗便轻松地得到了梅尔挖出来的块茎。此外,我们在电视里面看到,在自然状态下,成年黑猩猩会用石头砸开坚果,以便吃到里边的果仁。五、六岁的黑猩猩已经能够熟练地做到这一点。他们的动作十分自然,不存在实验人员诱导的痕迹。
伯恩和怀特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朋友那里征集到有关灵长类动物欺骗性行为的观察报告,其中一个事例是在野外看到的:一个黑猩猩独自来到喂食区,这里放着一个果箱,箱盖敞开着,黑猩猩发现了里面的香蕉。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黑猩猩走了过来。发现者赶紧把箱盖关上,若无其事地走开,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当迟到的入侵者离开以后,发现者迅速跑回来,打开箱子取出香蕉准备享用。然而,凶悍的入侵者没有走远,一看见食物便立即冲了过来,抢夺香蕉。如果这个观察记録不仅真实,也不是一次偶然的巧合,那么黑猩猩不仅能够关注自己,也能够随时关注同类对自己行为的关注,便是一种不可否认的事实。
如果我们的确可以从对自己的关注中揭示意识的存在,那么,我们可以断定,早在二百五十万年前,当第一个能人举起一块石头向另一块石头砸下去,从而打造出具有锋利边缘的石器那一天起,意识已经开始在人属动物头脑中萌芽。人类制作工具,不是临时的应急措施,而是对未来的预设性努力。石器决不是玩耍时不留意的副产物,而是古人类主动把自己的意向施加于外物的结果。应该肯定,在打制石器之前,原始人已经知道锋利的石片具有切开兽皮,割下兽肉的功用,也知道具有锋利边缘的石片可以通过打制而成。制作过程受到个体所构想的制作方案的指导,这是一种有意识的行为。所以,我们有理由肯定,最早出现的人属动物,拥有比今天一般灵长类动物更清醒,更高明的意识。
不过,在人属动物诞生之后的两三百万年时间里,意识的发展却是相当缓慢的。在非洲奥杜韦工业诞生之后,人类开始制造工具。工具的制造技术不可能像蚂蚁搬家、蜜蜂采蜜的行为能力那样铭刻在骨子里,世代相传永不失落。它必须转化成一种文化,才能在社会上流传。通过传授、记忆、理解和训练等环节让下一代掌握。使用这种技术的人,不仅需要知道技术细节,还需瞭解技术的效用才能灵活应用。我们前面已经分析过,语言可以磨砺人的心志,使人的意识条理化。随着社会结构越来越复杂,人类的感情越来越丰富,需要表达的内容也越来越多,人类的意识会逐渐增强。
如果我们把意识理解为这样一种心理状态,在这种心态下,人在关注自己存在的同时,也会关注大自然的存在,关注他人的存在,并注意到其他人也在关注着自己的存在。人们不仅能够感到眼前的需要,也会想到未来的需要,不仅为应付眼下的生存,也能谋划自己的未来。在这种心理状态下,人对环境的适应,由被动转变为主动,由条件反射式转变为预设方案式。人类意识的形成与发展,很可能与以下四种表现之间存在重要关联,研究可以从这些方面入手:
首先是形成死亡的观念。昆虫的遗传基因里存在着导致死亡的机制,却不会发出死亡的预告。任何动物个体都不曾经历过死亡,无从获得死亡的经验,所以它们原则上都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雄性螳螂在与雌螳螂的交配过程中,被它的“爱妻”斩首,并部分被吃掉。已经身首异地的雄性躯干交配热情依然如故,甚至有所加强,直到停息后落地,这是一种无意识状态下的“安乐死”。在电视《动物世界》中,我们看见死亡河马的同伴流露出茫然的神情,僵持一段时间后悻悻而去。大象会围着死者喊叫一段时间后离开,走的时候仍然莫名其妙。越高级的动物,对死亡的意识越强烈。据说在捕杀野猴的时候,必须连续几天给猴群喂食,将猴子悉数诱骗关进铁笼。屠杀前还要杀鸡给猴看,造成恐怖气氛。这时,成年猴便会帮助猎人捕捉小猴,让人当场宰杀。小猴杀得差不多了,成年猴之间便互相捕捉,直到只剩一对公母,捕猎者才会打开猴笼放生。从猴子的举动来看,灵长目动物的求生意向比其他动物强烈一些。
尼安德特人既然会在安葬同伴尸体的墓穴中放上花瓣,很可能在安葬的时候还举行了特别的仪式,他们应该比现代猴类对死亡的意识更胜一筹。他们已经想出办法来解除对死亡的恐惧了。其实,人类对死亡的意识可以逆推到更早的时代,至少是十五万年,或者是二百万年,甚至更早。如果大约七万年前全世界总人口曾经减少到不足两千的事实是确凿的,当时的原始人群一定会有大规模死亡的经历,关于死亡的意识会得到加强。加上他们已经可以通过语言进行思想交流,个体的感受与猜测会在人群中传播,使死亡意识在人类后代的思想中得到巩固和加强,并由此促进个体意识的成长。
第二是工具的出现。尤其是像奥杜韦工业所显示的那样,能制作出系列化石器,显然不是在已经遇到凶猛的食肉动物时的临时应付,而是为了未来狩猎和防范的需要。这表明,人类是在预感环境即将发生变化、预测未来生存需要的基础上,为应付尚未发生的事变做准备。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我们可以肯定制造工具是人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之一。
不过,如果把制造工具作为人类诞生的根本标志,那么,黑猩猩萨顿为了取食而制作较长木棍的应急行为,便无法和人类的劳动区分开来。若把制作工具的行为建立在对客观世界的发展有所猜测的基础上,属于预设性地制造工具,这样纔可能将人类和动物的行为分开。预期和估计是认识的开端,是否具有认识能力,是人类和一般动物的本质区别之一。认识能力只能在意识基础上形成,一个啥也不关心的生命体,是不会主动预设应对方案的。
第三是感情的发展和丰富。随着个体意识的加强,人类的感情进入了狂放式的表现期。痛哭、狂笑是人类所特有的状态。在遇到高兴或者痛心的事情时,只有人才会如此动情。一般动物只是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恐怖和在面对猎物时的亢奋才会如此强烈。而人在烦恼、苦闷、愤恨、激动时的情绪都十分鲜明。表情是心境的流露。人和一般动物情绪上的差别,是由他们心理状态的差别造成的。丰富的表情和已经觉醒的意识分不开。我相信研究人类的情感发展有助于揭示人类的精神世界的形成。
第四是审美意识的诞生和艺术品的出现。艺术品是仅仅用于装饰和欣赏的人工制品,和早期人类的生存没有直接联系。给宠物狗穿上漂亮衣服,真正获得心理满足的是狗的主人,因为小狗的穿戴可以反映宠物主人的生活情趣。艺术的出现也许因为生活条件好了,没有生存压力了,好玩吧。由于缺乏死亡的观念,动物个体也不会感到生存压力,那么它们为什么没有学会讲究呢?因为人意识得到自己的存在,也知道别人的存在,幷且关注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所以才发生了在他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必要性。于是,装饰身体的艺术首先进入生活领域,以后再向其他领域发展。
从艺术的诞生过程分析中可以看出,审美意识应该出现在死亡意识的形成和工具技术发展之后,甚至应该在语言的基础上逐渐得到强化。因为审美意识的加强,需要瞭解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形象。在人类普遍采用语言沟通的情况下,相互瞭解才能顺利实现。可以肯定,先进的工具、现代语言、艺术、神话和巫术的出现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系列的关键性事件都发生在旧石器时代晚期,絶非偶然。如果现代人出自非洲的假说可信,现代智人经过艰苦奋斗之后,消灭了早先居住在世界各地的远古智人,发展成为今天遍布世界的各族人民。那么,人类意识的飞跃式进步,就是现代人取代远古智人的结果,也是他们能够消灭远古智人的必备条件。
在人类学研究中存在一个重大疑问,那就是除开人以外,灵长目的其他种属,往往都存在若干分支。猩猩科中还存在黑猩猩、大猩猩、红毛猩猩等若干种属,猴科的种类更多。惟独人类是孤独的,现代人是人科动物中,唯一的人属动物中唯一的种。百万年前,曾经十分拥挤的人科动物中,那些身体相对强健的南方古猿全都灭絶了,最后存留下来的现代人属于当时身体比较孱弱的南方古猿非洲种的一支。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们注意到两百万年以来人属动物的脑容量一直在增加。可以设想在不同人科动物之间,以及在人属动物内部的竞争中,一定是以智力较量为主。在智力发展上占有优势的人种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其他种属将被彻底淘汰。作为具有絶对智力优势的物种,现代人的生存能力太强大了,以至于在他们超越生存底线的时候,将享受相同生活资源的所有物种全部消灭乾净,也把自己的“表兄妹”们一个不留地赶出了历史舞台。
这个问题和另一个问题相关联。那就是,为什么人类大脑存在相当大的剩余量。据说按照人类目前的生存方式概算,我们大约只需用到大脑功能的十分之一,已经足以储存应付生活学习所必须的信息,支持正常思维进行必要的逻辑推理了。当然,人脑的富余量对于人类的发展是极为有利的。不过,从生物进化的意义上讲,这却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因为人类的大脑的确是随着人属动物的进化逐渐变大的,是生存斗争和自然选择的产物。然而自然选择的结果只可能给人类提供刚好能够维持生存所需要的大脑。在这里,我感到脑功能超级剩余量的出现很可能和我们的祖先改变大脑的用途有关。
事实上,一般高等动物的大脑都是自然选择的结果,均以维持形成技能行为所必须拥有的记忆能力的要求为极限。如果肯定人属动物已经在发展智力的道路上行走了一段路,实现了对生存底线的超越,那么他们就不仅能够在记忆方面比一般动物略胜一筹,而且已经开始把大脑功能从记忆转变到推理和思维方面来。现代人之所以能够在三万年前一举战胜远古智人,就是因为他们在转变大脑用途上捷足先登。可以设想,人科动物中的大多数种属,都是因为脑功能的转变相对迟缓,而不敌现代人才被淘汰的。进入文明社会的现代人充分发展抽象思维能力,创造了逻辑,以推理代替死记硬背,以证明代替验证,从而腾出了大量脑空间,为进一步发展智力提供了可能。于是,一个明显过剩的人脑便出现在生物界。功能未转变前的大脑,好比乞丐用来讨饭的金碗,盛剩饭当然没有发挥饭碗的最大效益。现代人开发了智力,好比把金碗卖成了钱,办起了工厂,叫花子变成了百万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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