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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养进步的人格”——教育家林砺儒纪事


  那是距今整70年前的1918年3月,在一艘从日本开来中国的轮船上,一位29岁的青年,望着蔚蓝色的大海,心潮起伏。

  他就是林砺儒。从1911年考取公费留学日本东京师范学校起,他离乡背井已有六个多年头。这六年多来,他虽然身在异国,却无时无刻不心系祖国的变幻风云。辛亥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正是国家多难之秋。而每一个发生在国同的重大事件,无一不引起他心海的剧烈震荡……

  快要踏上朝思暮想的祖国大地了,然而,前面的路,该如何走?

  立志教育

  1889年7月18日,林砺儒降生于广东省信宜县的一个书香世家。他四岁丧父,母亲患癫痫病,从小靠祖母抚养。伯父林鸿和叔父林适对他特别疼爱,严格教养。林鸿出身廪生,“好学力行,乐育子弟”,且“颇有林泉志”,宣统即位改元时,诏举孝廉方正,县里要选拔他,他却之不受。林适是砺儒父亲的孪生兄弟,出身优贡,幷进过广雅书院就读,后以教书为业,常携侄儿于身边,口讲指划,耳提面命,诲而不倦。这一切对林砺儒后来的“立身治事”影响很大。这位叔父十分热爱自己的职业,时时吟诵孟子之语:“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在伯父叔父的引导下,林砺儒渐渐树立了不走读书做官之路而服务教育的志向。

  自1862年(清同治元年)设京师同文馆开始,“教育救国”成为官场和士林中一些人的热门话题;清政府于1902年和1903年相继颁布“壬寅学制”和“癸卯学制”之后,这一热门话题也就更为热门了。1905年,林砺儒进高州高郡中学堂读书,这正是一所按“教育救国”论者的主张而设立起来的学堂。他学习十分勤奋,各种各样的书都读,曾积劳成疾吐过几次血。1911年,他以优异成绩毕业,即应信宜县中义学堂之聘到该校任教,同年又参加公费留学日本的考试,选报了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抱定了终身服务教育决心。

  然而,就在他留学日本的岁月里,祖国大地发生了种种变化,这些变化,用他后来的话概括,便是:“政制崩溃,产业崩溃,信仰崩溃,学问思想、社会组织,无一不崩溃。换句话说,整个中国文化——教育的背景——都在崩溃。”他已经感到:“想只凭学校教育的力量去改造它自身的背景,恐怕是不可能!”那么,自己“服务教育”的志向还应不应继续坚持?

  怀着迷惘的心情,在回国的第二年,他还是登上了国立北京高等师范大学(后改名北京师范大学)的讲台,担任心理学和教育课程。而就在这一年,“五四”运动爆发了。民主与科学的浪潮,冲刷着古老的神州,也冲刷着他的头脑。他支持学生运动,帮助学生办平民学校,办识字班。在实践中,他重新看到了教育的作用,对教育有了新的认识。他对学生说:“教育家要培养进步的人格,以适应进步的社会!”

  初试霜刃

  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附属中学,前身为北京五城学堂,是我国最早的一所公立中学。成为高师附之中之后,本应“更有条件负起中学教育开路先锋的重任”,然而由于领导思想守旧,问题很多,师生意见很大,经常发生学潮,以致成为少有人敢问津的地方。为了整顿附中,办好附中,北京高师负责人拟派林砺儒兼任附中主任(校长)。

  消息传出,不少人为他担心,有人还当面警告说:“当附中主任,等于上断头台!”

  林砺儒却欣然接受了这个冒大风险的使命。“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他要到附中去实施自己的改革主张,试一试“霜刃”。

  1922年9月,林砺儒正式就职。在就职演说中,他指出:“中学教育是全人格教育,其基本任务是文化教育,是人们需要的普通文化修养的最高水平。”他的话,语不惊人,却象一股清新的和风,吹进师生的心腑。

  他改革的第一步棋,是试行“六三三”学制,将原来小学七年、中学四年改为小学六年,初、高中各三年。为了适应新学制,他组织教员制订规章制度和教学计划,编写教材,自己草拟,自己试行,自己修订,因而形成了一种勇敢负责的风气。

  有了新的规章制度,他便开始对校风学风进行全整顿,提倡“师生互相亲爱,互相协助”。针对过去教育脱离实际的做法,他提出教育应以生活为主,培养学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幷重视给学生以系统的科学知识,在高中增设了第二外国语、解析几何、微积分初步、初等力学、电磁学、分析化学等课程,同时,展开全校普及体育。此外,还聘任了一批有学识、有改革精神的新教员。

  经过这一系列的努力,高师附中风气好转,质量提高,成为一所全国仰慕的学校。学生以进附中为荣,家长以子弟能进附中学习为幸事,许多人还多方拜托,请人说情,务期进入附中读书。而在这时,便有人谋取附中主任的职位了。有个家伙多方钻营,终于谋到了委任状,却又不敢贸然赴任,只得厚着脸皮去找林砺儒。

  林砺儒早有思想准备,坦然地说:“既已如此,你就即刻来接吧!”

  附中广大师生闻讯,无比气愤,准备罢课抗议高师的这一决定。林砺儒反复劝阻,终于感动了师生,没有闹成风潮。

  1928年,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幷入北平大学,改称第一师范学院,林砺儒任临时院务委员会主席。他便着手对第一师范学院进行改革,增设了社会系,支持师生参加社会上的进步活动。他的这些做法不为当局所容忍,到1931年,国民党教育部决定对第一师范学院严加整顿,停止招生一年,幷解除了林砺儒的职务,派来了新院长。林砺儒愤然离开第一师范学院,南下广州,在中山大学任教授兼教务长,不久又兼任广州师范学校校长。

  点燃明灯

  1933年,广东省政府为纪念古应芬(字襄勤),创办襄勤大学,林砺儒应邀参加筹办工作。该大学成立后,他出任教务长兼教育学院院长。1937年,襄勤大学教育学院独立为广东省立教育学院,他继续担任院长,于是以这间学院为基地,更放手地进行教育改革。

  为了“培养进步的人格”,林砺儒在课程设置上打破常规,增添了一批公共必修课,如“新哲学”“经济学”“现代经济学说史”“国际政治”“世界革命史”等;先后聘请了一批进步教授,如张栗原、蒋径三、李平心、高觉敷、陈守实等到校执教,还邀请著名民主人士邹韬奋、钱俊瑞、杨东莼等到校作形势报告。他提倡思想自由,学术研究自由,学生可以组织各种社团,探讨各种问题。他还带领师生下乡进行抗日宣传,开展抗日救亡活动。

  国民党当局对林砺儒的做法十分不满,派员到学校寻衅,指责教育学院不应开设“新哲学”“国际政治”等课程。林砺儒便将校名改为广东省立文理学院,将“新哲学”改为“教育哲学”,内容不变,原有的系科和教员全部保留。国民党当局又派员到校,要设立训导处和国民党区分部,林砺儒便和进步教师商定,由一位教授兼任训导主任和国民党区分部书记,幷挂上训导处和国民党区分部的牌子,实际上幷没有开展什么活动,使国民党当局无法直接插手学校的工作。

  1941年初夏,林砺儒在广东文理学院已经奋斗了整整八年。回顾八年的历程,看着学院的兴旺景象,他无比兴奋,又无限感慨。如今,这所学院已被誉为“教育界的明灯”,然而,明灯愈亮,风吹愈烈,这盏明灯会不会被吹灭?不管如何,自己探索真理之光的决心不改,播种文化食粮的壮志不渝!想到这里,他奋笔写下一首《广东省立文理学院校歌》歌词:

  民族抗战的烈火,

  炼出了我们这支青年军。

  走遍了险阻,历尽了艰辛,

  却淬砺了奋斗精神。

  我们要探索真理之光,

  我们要广播文化食粮,

  那怕魔高十尺,恶战千场。

  同学们,挺起胸膛,放大眼光。

  这是我们的校风,

  这是我们的大勇!

  同学们,挺起胸膛,放大眼光,

  这是我们的校风,

  这是我们的大勇!

  “挽林”学潮

  就在林砺儒写下《广东省立文理学院校歌》不久,校园上空,阴云密布,国民党反动派终于伸出了魔爪。

  一天,张栗原教授象往常一样登上讲台,开始授课。这时,一名学生竟将左轮手枪摆在课桌上,对张教授进行威胁。顿时,课堂秩序大乱。这件事立即引起林砺儒的警觉,他意识到这是有来头的,这名“学生”肯定是国民党反动派派来的特务!于是,他一面组织力量保护张栗原教授,一面密切注视动向。

  1941年5月,国民党当局终于下令,改组文理学院,免去林砺儒的职务。

  教师震怒了!学生震怒了!文理学院掀起轩然大波!

  师生们自发成立了“挽林委员会”,召开声势浩大的“挽林”大会,派出教师代表团前往韶关向省政府请愿,幷通电全国,要求收回成命。学生们还集体创作了《挽林战歌》:

  风已来了,雨也来了!

  我们学校在风雨中飘摇,

  我们的生活在风雨中震荡。

  我亲爱的同学们,团结起来!

  我们的生活在风雨中震荡。

  我亲爱的同学们,团结起来!

  挺起我们的胸膛,

  放大我们的眼光,

  我们坚决挽留林院长!

  林院长是教育界的明灯,

  林院长是青年们的保姆,

  八个年头,一贯作风,

  探索真理,追求光明。

  我亲爱的同学们,团结起来!

  挺起我们的胸膛,

  放大我们的目光,

  我们坚决挽留林院长!

  这首歌和林砺儒作词的校歌,此起彼落,互相交织,响彻校园。

  面对这场学潮,国民党反动派十分恐慌,派去接替林砺儒职务的人也不敢上任。当局便采取高压政策,逮捕、开除了不少学生。但师生们毫不畏惧,坚持斗争达两个多月。

  最后,国民党当局决定,由教育厅厅长黄麟书兼任文理学院院长。

  林砺儒被迫离开倾注过无数心血的文理学院。然而,他那“探索真理,追求光明”的精神,永远留在师生们的心中。

  桂林笔耕

  1941年10月,林砺儒来到“山水甲天下”的桂林,担任广西教育研究所导师;次年4月,改任国立桂林师范学院教授兼教务长。他自知已受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密切注意,不能不防他一手。于是,在家门口贴上一副“读书幸未成君子,学圃犹堪作小人”的对联,以著书立说的方式,继续宣传教育改革的主张。

  从1941年到1945年,他相继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怎样做中学校长》《精神剃须论》《中国民族解放运动与国民教育》《五四运动的评价》《八·二七路线》《儿童保育与人性改造》《养士》等。在《精神剃须论》中,他指出:指导青年,“一不是靠权威部勒,二不是凭笼络操纵”,而必须瞭解青年,和他们做真诚的朋友,共同参加社会实践。这篇文章在《文化杂志》刊登后,刺痛了国民党当局某些人,致使《文化杂志》被迫停刊。在《八·二七路线》中,他继续宣扬学术自由,求真理,明是非,认为学生要尊师,但对教师的学说、教义可以怀疑批判。他的这些言论,引起国民党当局的不满,特务多次用匿名信对他进行恐吓,但他置之不理。1944年,他运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分析多年来的实践,写成《教育哲学》一书。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民党大搞独裁,发动内战。林砺儒再也坐不住了,投身到民主运动中去。1946年,他不顾国民党特务恐吓,毅然加入民主同盟。国民党反动派为了控制桂林师范学院,决定迁校南宁,幷撤换了院长,林砺儒愤然辞职。这时,他身患肾炎,便回广州治病,由于生活贫困,连盘尼西林也买不起。桂林师范学院张毕来教授等获悉,立即凑了一笔钱寄给他。他接到钱,回信说:“庄子有云:‘涸辙之鲋,相濡以沫。’诸君盛情可感,亦复可哀,不如相忘于江湖。”有将此信贴于学院布告栏,引得许多师生热泪盈眶。

  改革不止

  林砺儒早年便打定主意不做官,也不涉足政界。在北京任教时,曾有两三个省先后邀请他出任教育厅厅长,都被谢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感到现在的“官”与过去的官有着本质的不同,乃参加了1949年举行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幷当选为政协第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接着,又担任了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中等教育司司长;1952年任教育部副部长。

  面对着百废待兴的新中国教育事业,他以忘我的精神投入工作,先后主持起草了《中学暂行规程》草案和《师范学校暂行规程》草案,幷就少年儿童教育、中学教育、民族教育等问题进行了一系列调查研究,写下《中等教育的两个问题》《瞭解少年儿童是教育工作的先决条件》《教因材施,材也由教成》等论文,提出从中国的实际出发办好教育的主张。

  1961年,年逾古稀的林砺儒患食道癌刚愈,便率领一个工作组奔赴吉林,就师范学校的学制及教学计划等问题进行调查研究。1963年,他连续参加了天津中小学办学经验座谈会和云南民族教育工作会议,会后又深入云南、广西等地调查研究教育工作的问题。在这段时间,他还撰写了《师范教育问题随笔》《语文教师是经师,也是人师》《怎样对待学校考试》等文,提出不少新见解。如在《怎样对待学校考试》中,他指出:“人生遇事要做,遇问题就要解决,所凭藉的只是自己所有的知识才能。人生正是这样活到老、学到老、考到老至死方休的过程,原非可怕。怕考试几乎等于怕生活,从来未闻有人怕生活的,而学校的学生则大多数怕考试,其原因何在,值得深思。跃跃欲试,原是有能者的常情,而学校竟把考试变成学生的畏途,其故安在?为人师者应深自反省。”

  可惜的是,由于当时“左”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不久便爆发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林砺儒的这些探讨未能继续进行下去,他的许多正确主张也无从实行。

  江青反党集团被粉碎后,林砺儒看到了我国教育事业的光明前景。然而,他已经重病在床,再也无法为之而奋斗了……

  1977年1月20日,这位杰出的教育家,教育改革的先驱,广大青年学生衷心爱戴的导师,因患胃癌,抢救无效,在北京与世长辞,终年88岁。

  林砺儒先生逝世后,家人捡点遗箧,发现他于1973年在笔记本上写下的一副“自挽联”:

  服官自笑立仗马

  遗稿尚无封禅诗

  他的儿子林颖夫将这副“自挽联”拿给叶圣陶先生看,叶老感慨地说:“恰如其人!”

  (与陈启着合作)

  1989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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