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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家笔下的比喻
(一)
比喻,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最古老而又常新的语言表达手法了。《诗经》的“六义”便有“比”。在很长一段时间,“比”和“兴”被说成是诗歌所特有的手法。现在还有不少人认为“比”是文学的“专利”。
其实,“比”与“兴”不同,“兴”是艺术语言所特有的,“比”则不然。试打开古今思想家、理论家的著作,我们同样可以找到许多奇警的比喻,例如孔子的“苛政猛于虎”(《论语》),毛泽东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等等。人们日常语言交际中,更是大量地使用比喻,许多民间谚语和歇后语,便是借助于比喻而创造的。许多古代研究者所论述的,乃至现代修辞学中所说的,也多半是自然语言中的比喻。试看:
“辟也者,举他物而明之也。”(《墨子》)这里的“辟”也就是“比”。这是我国研究者最早给比喻下的定义。刘向则进一步指出:“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说苑》)他们都认为使用比喻是为了更好地“告知”,即使对方更加明白,更易理解。现代许多修辞学著作正是从这一点出发,给比喻定下这么个原则:用常见的事物去比喻不常见的事物,用具体的事物去比喻抽象的事物。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这是朱熹的定义。这一定义,至今仍被许多研究者所引用,可算得上是“正统”的定义了。其实,他的说法与墨子没有多大区别。因为比喻的关键在于选择喻体,在这一点上,两个定义所说的完全相同,都必须是“物”;也恰恰是在这一点上,文学作品中的许多比喻往往跟修辞学的原则背道而驰。如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稍有常识的人都晓得,“银河”幷非现实世界之“物”,也决不会从“九天”落下。倘若落下,究竟有多少尺,李白那个时代的科学家能计算出来么?又如:“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沙》)其喻体“梦”与“愁”更不是什么“物”,它们到底有多“轻”,有多“细”,谁也说不出来。这样的比喻,显然目的不在于“明之”,也不是“以彼物比此物”所能概括的。
艺术语言的基本功能不仅仅在于告知。因此,文学家运用比喻,目的往往幷不在于使读者更加明白,换句话说,他们不是将比喻仅仅作为一种语言表达手法,更主要的,是将它作为增强语言调动读者意会活动能力的一种手段。在他们笔下,不论本体或喻体,都是意象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现实世界中的事物。尤其是喻体,多半比较模糊,比较复杂,读者很难找到它的“所指”。
例如,鲁迅在《忽然想到·七》这篇杂文中将某些中国人比喻为“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这一喻体就是不明晰的:它究竟是羊,还是凶兽?作者这样说明:
他们是羊,同时也是凶兽,但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
谁见过这么一种动物呢?可见,“凶兽样的羊,羊样的凶兽”所表示的乃是个具有不确定性的模糊形象,我们无法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它所指称的对象,然而,它在作者和读者的直觉体验与想像之中是存在着的。作者选用这样一个具有不确定性的模糊形象来作喻体,便给读者一种扑朔迷离之感,使读者根据自由的直觉体验和想像创造去重新阐释,从中领悟出这些中国人已被几千年的传统观念扭曲成什么样子!
谢维辽夫说:“令人生畏的东西不能写得太详尽。幽灵只有在扑朔迷离的时候,才是可怕的。你如果能看出幽灵是一个粘液质的圆锥体,有着代替脚用的下巴和长在头顶上的舌头,那就没有什么可怕,可怕就变为丑陋了。”(引自别林斯基:《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其实,不仅是幽灵,凡意象都是如此。它扣人心弦的力量,恰恰就寓于这种“扑朔迷离”之中。作为意象的一个组成部分,艺术语言中的比喻,尤其是它的喻体,也就带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正是这种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使得整个意象扑朔迷离,给读者的联想和想像留下游刃有余的空间。下面再举数例:
经常见得到五颜六色的彩虹,仿佛大自然的造化之神在抢时间,晒的一条锦绣彩巾,这一头拴在笔直的衫树梢,那一头在婀娜的毛竹上系住。悠悠的山风吹起,把它吹成拱圆。
——杨干华:《天堂众生录》
现实世界有这样的“锦绣彩巾”吗?这种喻体,只存在于作者的想像之中。经他这么一“比”,本来“经常见得到”的彩虹,此刻竟变得如此神奇,简直是一幅朦胧的山水画了。这是梁继承这位被摧残得变了态的人物心中憧憬着的画图。
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鶏蛋那样软,那样嫩,令人想着所曾触过的最嫩的皮肤;她又不杂些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
——朱自清:《绿》
一连用了四个喻体,有的有形,有的无形,有的可感,有的朦胧,令人眼花缭乱,到头来,还是“看不透”。“绿”的魅力,恰恰就蕴藏于这“看不透”之中。
翘着尾巴,它不作声
艶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决破了浓密化一朵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有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徐志摩:《黄鹂》
这个例子与前一例在手法上有相似的地方。作者一连用了三个喻体:“春光”、“火焰”、“热情”,来刻画黄鹂,但黄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还是不清晰的。原来,这黄鹂幷非自然界的黄鹂,而是作者心中的一种意象,他运用这三个喻体,使这意象更朦胧,同时也就更富有诗意了。
(二)
自然语言中的比喻,喻体和本体总有较为明显的相似点,相似点越明显,就越易于理解。文学家运用比喻,幷不追求喻体和本体在现象上的相似,而追求审美意象上的相似,因此在他们笔下的许多比喻,喻体和本体乍看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读者只有通过意会,发现它们在审美意象上的联系。它们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是艺术语言中的比喻和自然语言中的比喻另一个不同之处。例如:
月亮像颗大米,
照耀着中国的
田野,
我的朋友。
在格拉那达,
你的月亮,
曾经像一粒麦子,
我的朋友。
——阿尔贝蒂:《在中国唱的一支中国歌》
月亮怎么会像大米?又怎么会像小麦?是就色彩而言,还是就形状而言?难以理解,却引人遐想。
钱钟书说:滑稽手法常“把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相似转化为全部相等”。(《读〈拉奥孔〉》)正因为这样,他笔下的比喻大都带有滑稽、幽默的风采。试看小说《围城》中一例:
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也应该把留学这事忘了。像曹元朗那种人念念不忘自己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将出洋留学比作“出痘子”、“出痧子”,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相似点呢?即使是聪敏过人的读者,也很难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跟著作者的笔触,去寻找答案。直到读完这一段,答案似乎有了,又似乎没有,然而,把那种“念念不忘自己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的幌子”的人,刻画得已是入木三分。《围城》的另一例也十分奇特:
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笔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上有名目的角度。
将车厢比作“沙丁鱼罐”,本来已经令人难以理解。后面,作者幷没有进一步点明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却从两方面逐一指出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要运用这么一个喻体呢?还是让读者自己去思索吧!
鲁迅的《人生识字胡涂始》中有个例子也很能说明问题:
脑子给古今各种马队践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乱七八糟,但蹄迹当然是有些存留的,这就是所谓“有所得”。
“古今各种马队”是个喻体,其本体是“古今各种书籍”。然而,马队与书籍之间到底有什么相似之点?在一般人看来,它们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事物;而在鲁迅看来,那些封建传统文化实在就是只会践踏人们脑子的“古今各种马队”,它们已经把我们的脑子“弄得乱七八糟”!而所谓“有所得”,不过是这些马队践踏之后存留下的“蹄迹”!由此可见,选择什么喻体,幷不仅仅是个艺术手法的问题,而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文化心理。因而,在当代,随着文学家的文化心理的张扬,他们作品中的比喻也变得奇异,变得使人疑惑,同时也就更加引人思索。
我把长城庄严地放在北方的山峦,
像晃动着几千年沉重的锁链。
——江河:《祖国啊祖国》
戴孝的帆船,
缓缓走过,
展开了暗黄的尸布。
——顾城:《结束》
前一例将长城比作“沉重的锁链”,后一例将长江比作“暗黄的尸布”,它们曾使一些读者感到难以接受,然而,又不得不随著作者的笔触而反思。其实,长城也好,长江也好,在文学家眼里,都是一种符号,它们可以成为中华民族光荣自尊的象征,也可以成为几千年封建文化和守旧意识的载体,关键在于赋予它们什么样的情感经验。当人们已经习惯固定地、静态地、单一地理解生活现象,将自己的意识活动限制于一种固定不变的模式——甚至是别人定下的模式,便会将悖于现有框架的东西视为异端,这时,比喻是一种颜色的。“龙”只能充当皇帝的喻体,“红太阳”只能用来比喻领袖,否则就是大逆大道。诗人公刘说得好:“请先告诉我,自由的定义;我再来解答,这残酷的谜。”(《空气与煤气》)当文学家可以真正地按自己的方式进行观察和思考,比喻,这种古老的语言艺术,也就面目一新了。请看这位诗人笔下的大森林吧:
啊,大森林!我爱你!绿色的海!
为何你喧嚣的波浪总是将沉默的止水覆盖?
总是不停地不停地洗刷!
总是勿忙地勿忙地掩埋!
难道这就是海?!这就是我之所爱?!
哺育希望的摇篮哟,封闭记忆的棺材!
——《啊,大森林!》
“哺育希望的摇篮”和“封闭记忆的棺材”这两种截然对立的意象单元统一在一个象征里,浸透了诗人激烈冲突的矛盾心理。如果囿于常规,仅仅将比喻看作一种表达手法,仅仅注重于发现喻体和本体之间直观上的相似,这样的比喻是不可理解的。然而,我们如果透过这既对立又统一的意象,去领略诗人如何在先觉者当年饮恨的洼地上,有感于血和罪行总是被洗刷,被遗忘,便会体会到诗人所意识到的强烈的痛苦,双重的痛苦——对于探求和对于答案。末段那来自海底的警告,也就令人不寒而栗:
海底有声音说:这儿明天定要化作尘埃,
假如今天啄木鸟还拒绝飞来。
这是对“大森林”生死存亡的担忧,这是对灾难重演可能性的担忧!是“杞人忧天”吗?不。如果让“棺材”封闭人们的记忆,肯定就无法生长出希望!这样,诗人渴望“啄木鸟”飞来的情感,就会引起广泛的共鸣。这,不正是一个“残酷的谜”么?谜底还是有的,只要我们用心去思索,去探求。
(三)
有位外国古典作家说过:“第一个形容女人象花的人是聪明人,第二个再这样形容的是傻子。”这话的本意当然是强调比喻贵在新鲜,陈陈相因是令人生厌的。然而,初次将女人比作花,便是出色的比喻么?从艺术语言的角度看,也未见得。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描写的便是一位美女,作者用了一连串的比喻:
眉如翠竹,肌如白雪,
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他没有将这位美女比作花,但是用了四个跟花差不多的喻体。这四个喻体都是美丽的,且不乏新鲜感。不过,幷没有给读者留下多少印象。在用比这一方面,宋玉固然不是傻子,但也不见得聪明,因为他不知不觉地使自己所创造的喻体完全服从于本体,当了本体的奴隶。正如以花喻人,即使花再美丽,那姿色仍是属于人的。而聪明的文学家,却懂得“使这些人世的材料服从他较高的意旨,为这较高的意旨服务”。(《歌德谈话录》)下面举一段也是描写美女的现代诗: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了雨巷。
——戴望舒:《雨巷》
喻体虽然也是花,然而是“梦中飘过”的;它与“女郎”结合,成为一种飘忽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意象。这是诗人日夜追求的理想的化身呀!憧憬和迷惘,如此巧妙地交织在这一比喻之中。
由于在艺术语言的比喻中,不论喻体还是本体,都是意象的一个组成部分,因此,文学家在创造和运用比喻时,十分注意喻体和本体的对立统一关系,让它们互相补充,共同构成一种内涵丰富的意象。文学作品中那些成功的比喻之所以富有魅力,其“奥秘”便在于此。
以不同的感觉形象作喻体和本体,运用“通感”将它们联结起来,这是文学家用比之一法。如上例中,本体是视觉形象,喻体则既有嗅觉形象,又有知觉形象,这样,就将形态、香味、梦幻合为一体,从而使得笔下的形象立体化,更丰满。施耐庵《水浒》中“鲁达拳打镇关西”也是个出色的例子: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着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授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绽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对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
三拳的喻体各不相同:第一拳是味觉形象,第二拳是视觉形象,第三拳是听觉形象,而本体都是内心感受。这样,就将视觉、听觉、味觉和知觉结合在一起,有声有色,有虚有实,淋漓尽致。又如:
“这个手术我来给你做,希望你能配合我。”话语轻柔得像一团云,一团雾。不,像一团松软的棉球,轻轻地擦着疼痛的伤。
——任平平:《第八颗是智齿》
本体是听觉感受,喻体“一团云”、“一团雾”是视觉感受,进而比作“一团松软的棉球,轻轻地擦着疼痛的伤”,这就加上了触觉感受,这一意象的内涵就大大丰富了。
用视觉、听觉等形象比喻内心感受,这是“以实喻虚”;用内心感受比喻视觉、听觉等形象,则是“以虚喻实”。这两种比喻方法,表面看来相反,效果却是一致的,都使虚实相互补充,构成一种有虚有实,既可感又发人深思的意象。例如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以物喻愁,秦观的“无边丝雨细如愁”是以愁喻物,而读者领略到的都是一个包含愁情的画面。下面再举两例:
大约权力像晒衣的竹竿,一旦竹竿失去,即使千金美裘都会掉到地上,也不怕腥膻污脏,与屎布尿片混同。
——杨干华:《天堂众生录》
两扇木板门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如今居然变成专制的君主,它们拦住了最后的爱,不许他进去跟他所爱的人诀别,甚至不许他到她面前痛哭一场。
——巴金:《家》
在上例中,作者将在不少人眼里十分神圣的“权力”比作“晒衣的竹竿”;在下例中,作者却将极为普通的“两扇木板门”比作“拦住了最后的爱”的“专制的君主”。一个以实喻虚,一个以虚喻实,都达到虚实相生的效果。
以不同色彩的形象作喻体和本体,用意合法将它们融合,这是文学家用比的又一技法。例如:
李太太跟健侯做个眼色,没说什么,只向颐谷一笑。这笑是爱默专为颐谷而发的,像天桥打拳人卖的狗皮膏和欧美朦胧派作的诗。这笑里的蕴蓄,丰富得真是说起来叫人不信。它含有安慰、保护、喜欢、鼓励等等成分。颐谷还不敢正眼看爱默,爱默的笑,恰如胜利祈祷、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与,对方幷未收到好处。
——钱钟书:《猫》
“天桥打拳人卖的狗皮膏”与“欧美朦胧派作的诗”,一卑俗,一高贵,感情色彩迥然不同。作者却将它们一块儿用作喻体,来刻画李太太的“一笑”。这比喻不但没有使“一笑”更加明晰,相反,使“一笑”变模糊、变复杂了。后面,作者又比之以“胜利祈祷、慈善捐款”,接而又说:“对方幷未收到好处。”这就使读者不禁感到李太太“一笑”本身的可笑。这篇小说中的另一个比喻也别具一格:
李太太深知缺少这个丈夫不得,仿佛亚剌伯数码的零号,本身毫无价值,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任何数目后加个零号便进了一位,所以这零号也跟着那数目而意义重大了。
本体是一般的生活现象,作者却用科学原理去作喻体。两种不同语体色彩相互映衬,妙趣横生。鲁迅作品中也有这样的例子,如《伤逝》: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鶏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鶏之间。
这篇小说的男主人公涓生,是一个性格相当复杂的人物形象。他是在“五四”新思潮推动下往前走的新青年,但身上仍带着旧传统文化的负累;他同热恋着的女友子君一起冲出旧家庭,去追求婚姻自由和个性解放,然而在经济上的困境面前,他怯懦了,动摇了,退缩了;他满怀希望地建立起一个小家庭,而过了不久,便“自觉”到自己在这个小家庭中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鶏之间”!这种“自觉”既是一种清醒,又是一种新的迷惘;既是正视现实的表现,又是他头脑中旧传统的夫权思想的暴露。因此,鲁迅选用赫胥黎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这一带有庄重色彩的喻体来作比,给这种“自觉”涂上一层朦胧的色彩,使读者从中窥探涓生复杂的内心世界。
文学作品中还有一种比喻,其喻体和本体在理性意义上是对立的,作者巧妙地将它们编织在一起,以表现人物复杂或变态的心理。例如:
沉默像一声清磬,摇曳着尾声,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了。
——鲁迅:《长明灯》
“沉默”意味着没有声音,“清磬”则是一种打击乐器发出的响声,二者在意义上是对立的。这里却用“一声清磬”来比喻“沉默”,还形容它“摇曳着尾声”,使“周围的活物都在其中凝结”!作者正是通过构拟这样一种常识所无法解释的逻辑,来表现作品中的主人公——一个试图吹熄“长明灯”的疯子内心世界中极其古怪的感受,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
199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