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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过后有“情天”——创业和遇灾的经历与感受



  李伟昭

  1979年8月1日,一个酷热的清晨,我由位于香港岛南端的家驾车越过薄扶林道朝50公里外的鱼场出发,晨曦穿过飘逸的云层,把海面染上变幻的色彩。由于一个强台风可能影响香港,高坡处清晰见到海港只停泊着疏落的远洋货轮。一架航机正低飞掠过狮子山腰准备降落启德机场,机身闪出一束金光。为了享受这幅都会苏醒前宁谧的美景,我把车驶进靠近香港大学附近的停车处,关掉了引擎。电动车窗徐徐落下时,拂来一阵穿过茂林深处的晨风,带着暖暖的、淡淡的草香,沁人心肺。山坡上有处人家,几簇紫薇繁花似锦,嫣红的花串婀娜摇曳。数只黄蝶穿插花丛,姿态万千地翩翩共舞。如此画意,恰似宋祁《玉楼春》中的描述:“……緑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此刻和他更有同感的是:“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肯爱干金轻一笑?说来潇洒,自己从事热带鱼养殖业至今已整整九个年头,哪有一天心里真的可以抛开牵挂、享受清闲?十五年前,父亲因心脏病突然去世,在无法重整债务的情况下,独资经营的制衣厂被迫破产清盘;整个家庭顿时陷人仿徨苦难的境况,至今历历在目。如今,由破产之家攀回中产的门坎,历尽辛酸。每天由天亮至黑夜,总是工作、工作、再工作,风雨无问,年中无休。甚至感冒发烧,也得带病上班。在残酷现实中自己选择了一条艰苦而曲折的道路,无怨无悔。惟一感到难过的是与孩子离多聚少,清晨离开家门时孩子还在酣睡;晚上回家,疲累已极,没时间亦没可能再兼具三个小孩的管教,心里一直深感疚憾。

  在此之前,或许我可选取一份较为安逸的职业,因为凭藉多年经营棉织品出口欧洲的经验,我曾在香港中区一间出人口商行应聘到一个薪酬颇高的经理级职位,但率直的个性与商场的虚假伪诈格格不入,勉强干了半年,便与老板闹翻。其后更拒絶富裕亲友的招纳,选择了的士司机的职位。此举在亲朋中引起振撼,背后我被诸多揶揄,讥讽为不识抬举、无出息、自作自受等。然而我行我素的鲜明个性,早已别树一格。反正在苦难中已认知人情冷暖的滋味,亦领会了真假面孔的瞬间切换,我发誓再苦也决不假求于人,对冷嘲热讽,一笑置之。

  餐风宿露的的土司机生涯维持了两年半,由太平山顶的高贵住宅区到山下的木屋贫民窟,感受了人间贫富两个极端的迥异。期内因饮食作息无常,患上困扰多年的胃病。但从社会大学中透悟的人生哲理,至今受用,获益良多。基层生活的阅历修正了我偏激的人生观和幼稚的理想主义,也使我更深入理性地思考未来。终于我又转行并选择了连做梦也没想到的“闭门造鱼”这个行业。当时基于两个简单的理由做出决定:第一是创业资本低而回报高;第二是属于科技性的行业,迎合个人兴趣,这起码不用与已失去信心的人际关系再打交道。

  1970年7月18日,我租用了香港仔区一层约90平方米的旧式楼宇,买了几十个旧鱼缸,并从家中移人早已养殖了十个月的50条成熟碟鱼(俗称五彩神仙鱼),凭藉一份自信与倔强个性,就这样与妻子两人真正“闭门造鱼”起来。先是从道听途闻中偷师了,一些所谓养殖秘诀,譬如说把所有窗户都用深色布料遮掩起来、室内灯光只维持在最起码的亮度、走路和讲话都尽量压低声响等等;当时踏入鱼场,简直就像做贼一样。

  这种可笑昀情况每天都引起我的质疑:一种生活在热带强日照地区的鱼类会怕光吗?结果不到两个星期,我凭直觉彻底改变了师傅教落的设施。窗帘撤除了,阳光直透屋内。为了使光线更充足,我甚至在暗处加装了强力的广角泛光灯,并用定时器操控了光照时间。与此同时,收音和録音兼备的微型音响更把著名的印地安六弦琴手邀进了我的鱼场。霎时间,阳光普照,双吉他演绎出浪漫旖旎的南美曲调,使人如痴如醉。我坐在前窗的椅子朝里望:哈!我把鱼场变成一个欢乐的海滩!

  碟鱼对新环境不仅很快适应下来,而且展开了独特优美的择偶舞蹈。为了对此鱼的原始生态条件作实际瞭解,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前往中央图书馆搜集一些有关亚马孙河热带鱼的记载,结果竟然在一本英文的考察书中找到碟鱼的照片和原始资料,虽然只知道这种鱼生活在热带雨林内含高有机酸的软水中,但已是喜出望外。其后的半年,试验出两个重要数据:繁殖时水质的PH值介乎5.5至6之间而硬度则介乎35至50ppm。

  1970年底,售卖鱼苗的收入己收回投资额。春节过后生产大幅度提高至每月逾3,000条,当时每条45天大的鱼苗,可卖到港币4元,经济情况获得迅速改善。欣喜之余,噩梦亦开始了,高传染性的鱼病突然在鱼苗中漫延,尽管采取严格的隔离和消毒,死亡率仍几乎接近八成。市面上可以买到的鱼药全不管用,束手无策。很明显,养殖的成败取决于能否控制住疫病。这是一个全新而棘手的问题,又是刻不容缓的工作。我迅速购买了一批药物学书籍和一台高倍显微镜,每天天未亮便到达鱼场翻阅选取的资料和数据、捡查细菌培养基、验证一些药物对病鱼的效应记録等等工作。一直忙到中午,吃完老婆由家里带来的盒饭,又一口气干到晚上。这项和时间赛跑的游戏持续了一年半,鱼苗的育成率逐步提高,最后在几乎耗尽财力之前,配制成两种主要由抗生素、磺胺盐类及增强剂等合成的广谱性抗菌药剂,控制了细菌性感染。另外用孔雀石緑、硫酸铜、亚钾基蓝、福尔马林等混合制剂,有效对抗了原生动物感染。(注:这些鱼药其后获得香港卫生署批准注册,鱼场亦同时取得抗生素和毒药经营牌照。按照香港法例,鱼药交由认可药厂生产。鱼药的发展后来得到现已移居澳洲的几位资深药剂师好友和香港某大药厂生产部负责人黄先生的大力协助,特借此附注聊表缅怀与感激。)

  对水质和鱼病的有效控制,促使1974—1976年鱼埸进入丰收期。在继续潜心钻研下,“闭门造鱼”的技术不断获得新的进展。例如掌握了用特殊药物长期稳定繁殖用水质、人工孵化鱼苗、饲料的改革和养殖用水的自动循环过滤等等。这些技术的发展增强了我发展大型鱼场的决心。

  1976年初,我终于收购了—间频临结业的小型鱼场,并在三个月内用了小部分技能便使它起死回生。好友垣高兄此时替我物色到新界上水区一处招赁的农舍,我便把收购的鱼场连同员工由市区迁往新址幷力邀垣高兄共同主理鱼埸的业务。垣高兄多年负责大型玩具厂的设计及机械化生产,到鱼埸工作确实是一种屈就,但他敬业乐业,改进了不少鱼场设施。因个性和兴趣相投,在人生的风雨历程中,我们多次彼此扶持。他移居巴西已近30年,远隔半个地球,但至今仍是至情知己,鱼雁不断。

  1976年秋天,年迈体弱的母亲病逝,在减少牵挂的情况下,专注发展新界鱼埸己是我惟~的选择。不久垣高兄移民离港,鱼场缺乏主理人手,我即结束了香港仔的业务,全身投入新界鱼场工作。因为地点距离居所太远,太太只好奔波两地,一面照料家庭儿女,一面帮忙鱼场一些具保密性的技术操作。偶尔我偷空回家,与小孩共叙天伦。

  迁入新场是破釜沉舟之举,两年来花在扩充生产和设备添置的投资,已耗掉我的大部分积蓄,虽筹划周全,仍深恐好中有失。其中最使人耽心的便是台风,因为没有保险公司肯承受保险,只好自求多福。

  路旁树梢上一阵喜雀聒噪的叫声将我从迷离的回忆中唤醒。我回过头,蔟新的蔚蓝色轿车在娇阳下闪闪生辉。我步回驾驶座,重新发动引擎。多年来在困境中沉默拼搏的坚强个性蓦地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累和不安。按下收音机,天气报告传来四天前形成的台风“荷贝”,已移近台湾东南,风力强劲,正以西北偏西方向移动,预料很快进入香港800公里的警告范围。

  自从养鱼以后,对于风暴消息,着实充满畏惧。十年来曾有多个台风逼港,但香港均避过正面受袭,以前旧鱼场位于市区的坚固楼房,风暴中除了门窗有点损毁及短时间停电以外,都有惊无险。如今这个强台风来势凶凶,颇有不祥之感。为使自己抽离烦闷的心境,我按下録音机按钮,比捷的《卡门》序曲雄浑壮阔,华丽的旋律揉合着欢呼赞美,荣耀属于永不言败的斗士!

  过了海底隧道,我选择横越大雾山以避开挤迫的公路。在身为职业司机时,曾多次目睹血腥车祸,因此我在挡风玻璃前面摆放了一只头尾都会摆动的小瓷龟,时刻提醒自己注意安全,不要鲁莽超车和超速。轿车在熟识的陡坡弯路灵活驰骋,经过山顶郊野公园一处观景亭,我再度把车驶进停车场略事休息,这里可以鸟瞰整个元朗平原,假日很多游人会专程到此浏览风光或在附近的烧烤营地野餐欢聚,此刻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宁静得使人骇异。更奇怪的是这个山坳风口,竟然没有一丝微风,葱緑的丛林似乎给蒸腾的酷暑凝固了。我感到燠热难当,回到车里喝了点瓶装水,沿落坡山道继续行程。在山脚下一处汽油站,我把油缸加满油,又给后备轮胎重新充气,这是每次台风前的必然措施。

  新鱼场位于上水至元朗区半途一条古老而狭窄的公路旁,往来只有一条行车道。路两侧清一色栽种着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拢的高大白干层树。车子在两株大树中间转进鱼场,迎面跑来警卫犬阿德。阿德是只岁半的纯种德国“都伯门”犬,重约30余公斤。鱼场的整体范围大概有1500平方米,屋主占用一半地方,建有多个繁殖金鱼的露天方形浅池。另一半建有两座东西走向的长形厂房式屋字出租给我们作为热带鱼养殖场。最初我租用的是南边一座全木的长屋,也就是用来养殖高价五彩神仙鱼的地方。其后另一座用红砖和石棉瓦建造的颇为坚固的薪屋落成,我们再租下作为扩充。几乎九成以上的资产包括昂贵的设备和鱼类全集中在南边木屋。由于不同水质、保温和分类上的要求,鱼屋内分隔开几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起居间,有厨房、浴室、两间睡房及一个客厅。第二部分是待沽的鱼苗间,鱼苗经约六个星期饲养即可售卖,现有存货超过3万条。第三部分是最重要的鱼种房,每三个月一批的种苗大小约有1500条,是多年来不断杂交筛选,引以为傲的优良品种,亦是鱼场最重要的资产和营业收入的保证。

  早上9时,我步人鱼种房,姓方的同事夫妇正在操作电泵更换鱼水,明天是他们的休息日,虽然台风逼近,但我并不想更改他们的假期。一来是他们的儿女比我的还小,更需照顾;二来说实话,如果台风正面吹袭,再多十个人也帮不了忙。不过,我还是采取了一些措施:首先是把鱼缸水量减少三份之一,并立即停止饲喂;其次是启动后备发电机,检查继电器、直流电风泵和专用后备输气管的各个接驳口,调低输气压等。

  步回起居室,我已浑身汗水。这种用木板搭建的简陋农屋,外墙采用锌铁皮密封,虽然装有换气扇,夏天还是像焗炉般焖热,气温经常高达摄氏36度左右。我由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开动空调,再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新订合约。还未打开,电话铃声便响起来,恰好是合约签署人马来西亚的潘先生打来,说他们已返扺柔佛州,问我何时可以起程前往。我寒暄了几句,告诉他待台风过后便可决定行期。

  就在四天前,一个包括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人士的热带鱼考察团到鱼埸进行了两天参观,对高密度养殖与周边设备及类似工厂车间的严格管理流程深感兴趣,尤其对红砖长屋内印度尼西亚野生鱼“三间鼠”的成功饲育啧啧赞赏(新加坡人用粤语谐音戏谑“三间鼠”为“三更死”,比喻此鱼极难饲养)。他们说哪边以容量300公升的鱼缸饲养300条幼苗仍导致极高死亡率,而在我们鱼场,250公升鱼缸的饲养定额是3000条,密度是他们的十倍,育成率却达九成。在他们主动要求下,经过两天磋商,四方达成了几项协议。除了与新加坡和泰国建立起热带鱼的进出口贸易外,马来西亚的潘、温两位先生更与我签下在马来西亚柔佛州兴建大型鱼埸的合约。他们提供巨额的资金、土地和人力,我们则提供技术支援。合约要我尽快前往协助鱼埸施工,订明每月或每两月我必须抽出一周的时问前往视察业务。他们负责我的一切旅费另加优厚薪酬。此外,在鱼场有盈利时,我们可以分到25%的利润。我边喝啤酒边翻阅合约,面对这些丰厚条件,仍有出乎意料之感。

  存放好合约,我向另一座新建的繁殖屋走去,这繁殖屋的位置原本是一个用粗木方搭建的大花棚,占地足有60平方米。两株硕大茂盛的金银花藤由南面菜园相连的垄沟攀援而上,盘根错节地将花棚密密覆盖。整个夏天,緑油油的叶丛扶托着黄白两色的花串,恰似一把绣花罗伞。偷得半晌空闲,泡上一壶清茶,一方桌、一板凳,领受骄阳下的习习凉风、花丛下的阵阵馥香,就那么简檏,却是一个超尘脱俗之处,至今眷念难忘。也就在这个地方,我有缘认识了一位肝胆相照、情同手足的朋友林兄。在随后多年,命运处处与我为难的蹇途,有这么一位朋友,不问得失、不求回应,只为了一份友情、一个信念,不离不弃的扶持着我走出风雨。

  几个月前我在金银花棚下建造了一座独立房舍作为产殖专用间,揉用坚固的木料和严格的施工,巧练的木工师在建造过程中不仅对花棚丝毫无损,更将鱼屋与花棚结为一体,浑然天成。

  我推开产殖屋内的一扇窗户,飘来金银花浓烈的蜜味花香。鱼房内整齐排放着四行四层高的鱼缸。我迅速巡视了120对待产种鱼,起码有30对带育着幼苗,目前月产量已超越1.5万条。

  鱼场用的是抽自东江的河水,对碟鱼繁殖而言,杂质和硬度偏高,水质须经多重处理。产殖屋外的走廊摆放着购自英国的纯水系统,两个长圆形钢筒分别储存阴阳离子交换树脂,中间一组仪表正监控着水质指标。由纯水系统处理过的珍贵纯水输送往产殖屋内一个大型不锈钢水箱里储存,再配合成硬度为35ppm、PH为5.6的产殖用水。产殖问北面是一条路,路边有一座最近才用用透明塑料坑板封闭起来的棚屋,摆放着一些重型设备,占地约100平方公尺。棚屋四周是粗水喉管焊接成的骨架,左面安装两座水冷式冷冻柜,里面十八部经过改装的高效能活性炭过滤器在摄氏20度恒温下处理大部分产殖间的水质。右面排列着四部可调节压力的自动水泵,供应不同要求的用水。这里也是鱼场的杂物问和阿德的狗房所在。因为部分设备是旧屋和新屋共享,多条架空电线便以棚屋作为中转站。当我检查各个接驳口是否牢固时,阿德老是围遶着我乱转,烦躁地低嗥,甚至一反絶对服从的个性,不肯进入狗房。

  离开棚屋,我继续向新红砖屋走去,新旧屋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30米,中间隔着鱼池,须绕走池旁小路。砖屋旁停放一部新买的附带压缩气鼓的大型空气输送机,由塑料袋原封不动地包裹着。此机由三相电力驱动,准备取代鱼场现有的十多部小型气泵,由于重量逾150公斤,机下装有四个滑轮便于移动。

  砖屋亦分开三部分,目前只利用第一部分,四行三层式的60加仑鱼缸饲养着10万条与林兄合资经营的印度尼西亚野生三间鼠。我步人砖屋时,另一位负责杂务的同事阿金已更换完鱼水,我叫他到杂物间去拿一幅厚防水布,跟他一起包扎好大压缩气泵,然后着他往市场购买三天的食物作为应变储粮。阿金骑摩托车走后,我再到车房旁边搬来几块方砖垫塞住压缩机下的轮子,防止滑动。

  回到命脉所在的旧鱼房,姓方的同事夫妇正忙着用宽条胶贴纸在窗子上贴十字,防止玻璃爆裂时飞溅伤人。客厅靠近大门右侧,竖立着一个四层高的钢架,下面两层放置着两组12伏特120安培的大型电池组合,每组6个,幷联后接人高负荷的继电器。钢架的上两层安装着两部自动充电机和十八部附加避震胶垫的强力直流电风泵,每部电风泵都有两条独立电路由精密的继电器日夜监控。只要交流电断路,直流电机立即启动,由专用输气管道继续供应全场鱼缸里的氧气。在高密度饲养下,只要供气中断半小时,鱼场便会酿成灾难性的损失。这套自己设计和安装的全自动后备供氧系统,是整个鱼场的心脏。本地乡村经常发生停电,它己多次发挥应急作用。

  吃完午饭,方姓同事夫妇返回香港仔,我太太佩珊却由香港仔家里赶到鱼场增援。下午3点钟,新闻广播传来第一个震慑性的消息,说台风“荷贝”在台湾南部外海掠过,中心风速为160海涅(290公里)/时,台南虽没有正面受袭,但外围风带与暴雨已在该区造成严重破坏。下午3点半钟,香港天文台悬挂一号风球,台风“荷贝”位于香港东南偏东约800公里,按照移动途径,将直扑香港。

  黄昏时我将全部窗户关闭,往车房给轿车套上尼龙布罩以防止砂石擦损。阿金做饭时,我罕有地步出鱼场,在周围遶了一圈,砖屋的北边是一条村路,路旁小山丘种满竹子,成为良好的庇护屏障。西面也是一条小路,几座灰色砖墙瓦顶的典型村屋,看来相当牢固。旧鱼屋的西北角竖立了一根粗大的杉木高压电杆,下面一座变压电箱便是附近村落的供电所。拐过南面是一片广阔的农田,一望无际。不远处有一小片隆起的坡地,一棵巨大的凤凰木两三个月前满树红花,像緑野上的一把火炬,灿烂夺目,印象犹新。树下面盖着一间白色小板屋,诗意盎然。紧靠鱼屋南边的菜园栽满紫色的茄瓜,硕果累累,几位农友忙不迭在抢割茄子。我沿原路回鱼场,阿金已备好晚饭,从旧屋走过来,满脸愁容地指着西边殷红诡异的晚霞说:“老友记,这回准是刮大风!”

  晚餐时电视的天气报告显示了的“荷贝”的位置。因其移动迅速,天文台预料很快会改悬三号风球。吃完饭,我们继续坐在沙发椅上看电视,偶尔阵风摇动着屋角的天线,使画面泛起一片雪花。晚上lO时,新闻报导天文台已改悬三号风球,表示风力时速为41—62公里,阵风可达110公里。我着阿金返回红砖屋(他晚上住在哪边),睡前检查“三间鼠”鱼缸的输气量及气表读数。不久,阿金由内线电话报说一切正常。红砖屋的建筑坚固,设备简单。供水、输氧及后备直流电气泵都是安装在室内的独立系统,我并不操心。

  午夜至凌晨,有间歇性的阵雨,气温明显下降。我和妻子整夜半睡半醒地留意外面情况,频密的风暴警告都显示强台风将于中午正面吹袭香港。鱼场将遭受怎样的破坏和损失,无人知道,我们正等候迎战灾难。

  8月2日清晨6时,风势明显转强,厨房与产殖屋之间走廊上的透明天花坑板首先给一阵强风掀开,阿金迅速爬上铝梯把它拆下,又合力把净水器的主机搬进产殖屋。

  上午7时,天文台改悬八号东北烈风或暴风讯号。表示台风的持续风力时速63一117公里,阵风可超过180公里。依照两座长条形鱼屋的位置,目前应该只处于窄角度的吹袭,热带气旋以逆时针方向转动,稍后西北风将逐渐增强对鱼场的威胁,按照我的估计,最致命的袭击将来自最后偏南的暴风;届时长条形的木板鱼屋将完全暴露在风力的直角面,能否逃脱此劫,不久便可分晓。我在吃早餐时向阿金简述了台风的形成与特性,阿金对我的解说不断点头表示同意,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片疑惑。

  整个上午阴霾无雨。ll时左右风势转为西北,风雨开始猛烈击打屋顶和屋外的锌铁皮,幷发一阵阵密集的好像敲锣打鼓似的噪音。因为厨房的抽气口和排水渠产生强烈的涡流,厨柜门被揪开,满地是破碎的碗碟。中午我们没有生火,只吃面包充饥,我给家里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吩咐孩子关紧门户,不要靠近窗台。

  中午过后,情势急转直下,风力不断增强,阵风已变成持续的暴风。使人震慑的风嚎混杂着尖鋭的啸叫,骤然间,我耳朵一阵剧痛,整座屋子就像给人反复提起再摔下去一样,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客厅窗框内的玻璃接二连三地被逐块吸走。在另一阵可怕的撕裂声和撞击的巨响过后,我发觉自己竟然置身在风雨之中。客厅对上的屋顶已被撕开,用作隔热层的发泡胶天花板东歪西倒,大雨如注,三个人顿时变成落汤鸡。我推开鱼房门,迅速巡视了鱼苗间和鱼种间,见到有些窗户的玻璃被吸走,但屋顶并未受损。电力供应正常,总气压表读数稳定,表示输气管暂时没有受到破坏。回到客厅,收音机刚好播出天文台已改悬灾害性的九号风球,并警告风力将持续增强,这时是午后12时35分。显然这间木板屋将难以扺挡迫在眉睫的灾难,我决定立即撤往新红砖屋。我们用装运鱼苗出口的大塑料袋包了几件干衣服,穿上雨衣和水靴,三个人互相扣着臂肱,弯下腰顶着风暴前进,路经杂物棚屋时看到整个坑瓦棚顶已被刮掉,储备物品颠倒散乱,一瓶高纯度的分析用盐酸给堕下的木方击中,正在冒烟。我拉开棚屋门栓,放出阿德,再摇摇晃晃地顶风冲向砖屋。

  红砖屋只有几面玻璃窗损毁,阿金用预先准备好的夹板加以封闭,再集中撤往红砖屋的尾部。这里是阿金的宿舍,西北侧门外建有一个5米高、储水量逾一万加仑的大储水池,现在成为最好的屏障。

  换好干衣服,手提收音机即传来致命的十号风球的消息,时间是下午一点正。红砖屋不断震颤摇晃,耳膜嗡嗡作痛。我取出雨衣袋里唯一的一罐啤酒,向着旧鱼屋,边望边喝,心情异常平静。一个原来放置于车房附近的大型石油气罐不知怎样竟然出现在砖屋旁的路肩,我正想从出气口的封套辨认清楚是空罐还是满装罐时,石油气罐一溜烟滚去无踪。

  又一阵使人窒息的暴风吸走几面玻璃窗户,同一时间,我瞥见耀眼的闪亮伴随爆炸声、火光和浓烟从旧屋客厅的窗口冲出,阿金慌张地问我怎办,我镇定地告诉他们说没事。可以肯定大型电池组在金属物体的撞击下发生短路,强大的电流可能已炸开电池箱并燃点PVC喉管,亦即是说整套后备气泵的总输气管可能已损毁。由于客厅的屋顶敞开,大雨不久便把火焰扑灭。白烟却不断冒出,推测是破裂的电池箱漏出硫酸}昆合雨水和腐蚀木板的结果。

  下午2时左右,我发觉风力和雨势突然转弱,昏沉沉的天空突然明朗放晴,这正是风眼中心到达我们上空的一个特有现象。我立即叫阿金拿起一捆输气用的软胶管,跟着我和佩珊向旧屋跑去,拉开门栓,立即见到两间睡房的南面屋顶都全给揭去,家具台椅东倒西歪地与屋顶掉下的碎裂柏油胶板混淆堆迭,两部电话的线路已经中断。我吩咐他们不要接触任何东西,恐怕掉下的电线使水湿物品带电,再取出随身携带的电笔检查街线电路,发觉供电正常,舒了口气。意想不到的是金银花棚下的新建产殖屋丝毫无损。旧屋总电制却不知何时因为分路漏电已自动关闭,大钢架上的后备电泵总喉一如我所料已在短路引发的火灾中烧毁。我立刻将电制板上的分路跳制全部关掉,只剩下交流电泵的线路,推回总制时,幸好可以接通,旧屋的输氧立即恢复。估计后备电泵总喉损毁到现在,缺氧大约半个小时,也就是说严重损失已在所难免。

  进入鱼房检查时,情况远比想象的更为恶劣。第二饲养间因门窗破损导致供氧喉管多处被强风扯断,许多待售鱼苗已因缺氧死亡,剩下的则在死亡边缘挣扎求存。要利用风眼掠过的短暂无风期修复这些气喉是没有可能的。还好每间大鱼房都装置限流阀,最重要的鱼种间气压表仍显示高于安全的读数,只有少量鱼种因分气喉损毁死去。我叫阿金拆开软胶喉,沿地下墙脚直往第三部分鱼房铺设,我则将电池组和气泵拆卸为两个独立组合,一组接通产殖屋,另一组准备营救最重要的种鱼。

  紧张的工作只进行了约15分钟,天空又突然昏闇起来,大雨直泻而下。我知道风眼后面可怕的台风壁又已重临,风壁是最接近台风中心的环形对流雨带,风力最强,雨势最大。我一边喝令阿金即刻返回红砖屋躲避,一边将剩下的两枚喉匝旋紧。这时,被掀开的客厅屋顶再有重物坠落,我随即扔掉板手,在暴雨下偕同妻子直奔第三部分的鱼种间。

  这里是旧木屋现在唯一完整的部分,也是我决定坚守的最后一块土地。只要能救活八成种鱼,我便可以在三个月内完全恢复生产。四排三层式的鱼缸分成两列排放,每列两排互相紧靠,每个鱼缸的水容量超过200公升,也即是说每列共十套三层的鱼缸总重量超越6公吨,高度是两米,我和佩珊站在两列鱼缸中央一条宽度仅有70厘米的过道,我开玩笑说这里应该是鱼场最安全的赏风之处了,能在旷野领略顶级的十号暴风雨的滋味,不失为人生一项刺激的经历呢。

  从四面八方狂袭的暴风几乎没有间歇地猛烈揪撼整座鱼屋,一切都在晃动。虽然玻璃窗已被刮去,但外面滂沱大雨使能见度近于零。鱼场因多处破漏,为了减少触电危险,除气泵以外我已切断包括照明的所有电流。一片灰暗中,我用手电简无聊地向四周照射,邻居姚太室内仍然灯光明亮,有人贴近窗边勘望。

  下午3点钟左右,使人窒息的烈风汹涌而至,我感觉到地台在不停颤动,呼吸困难。来自空中、鬼哭神号的慑人嘶叫,震耳欲聋。屋外传出砰然巨响,邻居的电灯熄灭。同一时间,我瞧见屋顶翻开,另一声闷响连同杂物冲击飞旋,有根横梁塌堕下来,就架压在离我们头顶约40厘米的鱼缸上,沉重的水柱迎头泻下,我喘过气来,与佩珊互相打量一下,两人竟然都没有受伤。破裂的天花柑着输气胶管在窜湍的气流中撕扯绞结,碎屑横飞。交流电和直流电的供氧系统经已完全损毁,鱼场最重要的资产——优良的鱼种,几乎可以肯定损失殆尽。我安慰发呆的妻子说:“我们重新开始吧!”,雨水、汗水与泪水,此时并无区别。突然,屋主姚太从被掀开的侧门冲进来,不由分说地扯着我们奔向她的灰砖屋。

  狂风肆虐至下午4点45分,十号风球降为八号。晚上8时,风力已显着减弱,风球再降为三号。

  当晚我们在屋主家内渡过。她家有门窗和屋檐破损,问题并不严重。

  8月3日清早5点,我往红砖屋叫醒阿金,拂晓下惊见公路旁的巨大白干层树好像被幷排锯断一样,整条公路堆满东倒西歪的大树干和横丫,对外交通完全中断。

  原先摆放在砖屋旁的重型气泵被扯往30米外的浅沟中。旧鱼屋满目疮痍。八成鱼苗和鱼种已因缺氧死去。最上层的鱼苗受惠于低温和大雨,不少在苟延残喘。向南嘹望,瓜田好像给压路机辗过一样,一片平坦。那棵大凤凰木只剩下一截树干,而它下面的白色小屋已不知踪影。西南角的高压电杆卧倒在行人路旁,看来电力供应并非短期内可以恢复。

  5时30分,三号风球除下,我着阿金捞起死鱼,装入大塑料袋后用手推车运往鱼场附近的垃圾站,他来回干了三个钟头。我和佩珊则用大竹箩分头清理废墟里的杂物和接驳输气喉。上午9时许,十只由电池启动的气泵恢复向鱼缸供气,救回硕果仅存的少量鱼种和幼苗。

  接近中午,雨势逐渐收敛,旧鱼屋到处湿漉漉的,坐企无处。一架直升机低飞在鱼场上空盘旋,螺旋桨激起强风使残破不堪的屋顶咿咿呀呀作响,摇摇欲坠,我冲出屋外向驾驶员挥手示意不需援助,他打个招呼斜飞离去。

  不久阿德吠了两声,我探头外望,赫然惊见林兄穿着水靴涉险而至。我不知道他怎样绕道前来,见面时他握住我的手,只是说:“人没事,就好!”。

  虽然数以万计的死鱼已经搬走,杂物也经清理,但劫后余生的景象仍使人震撼,林兄转了一圈后认真地对我说:  “重新来过!”我点点头,除了感激,不知道要说甚么。

  阿德又吠叫起来,我瞥见车房拐角处又有两人撑着雨伞走来,我走出屋外,看到远居荃湾的镘隆兄嫂,因无法打通电话,长途跋涉到此。看到我们无恙,欣慰不已。眼见灾情严重,镘隆兄直截了当地表示会竭力协助我的任何需求,劫后余生,在患难中见真情,我对自己能结交到这些朋友,感到庆幸与自豪。为了不妨碍我们继续善后工作,他们待了一会就都告别。

  下午有多部大型推土机、拖曳车和操作切割工具的军人,到来清理堵塞公路的大树残骸,晚上公路局部通车。

  入夜后,我们拉开一张大帆布结扎在没有屋顶的睡房上挡住雨水,架上蚊帐,又用塑料布隔开湿透的床垫,结束了三十多小时来无眠无休的疲惫煎熬,在雨蛙的叫喊声中人梦。

  8月4日早上9时许,我正在捞取因缺氧后遗症陆续死亡的鱼种和鱼苗,阿德的急速吠叫声中,一辆中型客车驶进鱼场,几位年青人跳下车鱼贯而来。我走出迎接,原来是我儿子就读工业中学的荷兰籍老师带领着几位毕业班的同学到来帮忙。这位外国老师取了个中国姓氏,我们都尊称他为孔sir,平易近人而极具幽默感,操得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孑L Sir问我要他们干甚么,我说最好能帮忙重新铺设输电线路,我知道这也是他们的专长。他视察场地后,立即吩咐搬出车中的工具,分配人手做不同的工作。

  我与阿金前往上水市区购买多捆20安培的电线和电路板。驾车返回鱼场时,他们已在红砖屋与旧屋之间用用爆炸螺栓架设好钢缆的线路位置。鱼场一部1500瓦特的发电机供应了施工上最起码的电力。

  艳阳撵走阴霾,宣示了另一个生机。热气蒸腾,屋内充斥着水渍杂物发出的异臭,我却从中分辨出孔sir与几位年青伙子汗流浃背的那种人间情味,至今不忘。

  根据资料,台风“荷贝”在香港造成12人死亡、260人受伤,其中94人重伤,大部分在新界地区,估计台风壁经过我们鱼场时风速超过200公里/时。2000多人因房屋受损而入住政府的庇护中心。港内遇险远洋巨轮29艘,翻沉船艇167只。农作物及林木损毁无数。我们是许多不被列入数字中的一族。

  写到这里,这篇写实的记述应该告一段落,为了使忆述与事实更为吻合,曾核查了香港天文台有关台风“荷贝”的记録。记述中有几位人物用上假代的姓氏。

  鱼场随后在林兄投入数以10万元计的资金援助下重建,两年后生产恢复。此期间我履行合约,往返于香港与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泰国之间,扮演顾问角色。1984年苦难重临,政府修建高速公路,鱼场又遭拆卸。因属公地,只获赔偿搬迁费3万元。1985年,不肯罢休的我再度在林兄的协助下于上水天平村另建鱼场,饱受天灾人祸之余,“五彩神仙”的优良鱼种已荡然无存。此时恰好配合成功一种低成本而高效益的人工饲料,我大规模转营印度尼西亚“三间鼠”的饲育。1985—1989年,我们成为东南亚最大的“三间鼠”饲养场地,向世界输出以百万条计色泽晚目的幼鱼。林兄与我共同付出的心血总算有了成果。

  结语

  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我失去了将近十年辛劳的成果,不免感到沮丧和难过,但这不是我的第一遭挫折,只是我的另一次考验。我深刻体会“幸福并非必然”的谚语。也因此使我更珍惜今天。

  林兄与镘隆兄嫂风雨同路的真诚情意、孔sir与一班年青人赶赴灾场抢修的挚切爱心,重拾我早已失去的对人际关系的信心。风灾后的第三天,我写下一句自勉的条子,放置于睡房内私人书台的玻璃垫里:“逆境时自强不息,顺境时谦厚乐助”,至今奉行不逾。

  侧闻尚辉、春初与必骐等教授同学发起撰写《重睹芳华》回忆録,我苦笑对之;环视衮衮诸公均学有专长,而己身一事无成,从何写起?人生旅程,虽是饱历风霜,然则何人不是?正似辛弃疾在《采桑子》中所谓:“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犹豫不决之下,接获成焱学兄来信,鼓励再三。为向厚爱同窗一道风灾始末,终于不避弄斧之嫌,涂鸦成篇。

  落笔期间,屈指一算,今年刚好是风灾后的第25周年。日前曾专程前往现已是香港新界环回高速公路路段的鱼场旧址凭吊一番,虽然景物全非,但好友温馨情长,一如灿烂朝阳,和煦如昔。正是:“回首当年披荆处,风雨过后有‘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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