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外，那弯弯如月牙的海岸线，那湛蓝如化不开的墨水的南中国海，那如絮般的云，那嵌在墨青色深处的日，还有星……骤然间，我的心似被什么猛地抓了一下，我有些晕眩，啊，祖国，我第一次离开你的故土，也第一次产生了如此强烈的依恋——这可是不曾有过的，无论是对家，对常常天各一方的爱人，我都不曾这般牵肠挂肚。

　　是的，我是一个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悲观离合的……中国人，在四十年的生涯中，我用泪水、用哀歌，与多少不该早逝的亲友诀别，也许我是唯一的侥幸，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留下了被人夸张为几可等身的著作，所以，又被人称之为活过了几次。按理，象我这样的人，离情别绪已不足道，九死一生也都过来了嘛。

　　然而不！

　　也许，这不只是个人情感的积淀，而是整整一个中华民族的情感的积淀，一下子搅动起来，才觉得如此凝重，如此浓厚——是呀，对故国、对故土的情感，又怎么可以与对某个人，哪怕是最亲的人的情感相比呢？飞机愈往上升，我的心就沉得愈重——是呀，它太重了！直往下坠，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牵住了我，而我也凭此得知，我只属于这片土地，我的血肉皆是这片土地所赐与的，生生死死，也都在这片故土上了。

　　此间，我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不过，空与无，该是佛家与道家的至高境地，因而也是无所不包的了。

　　童年，南国的大榕树，如百岁老人的垂须，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我；少年，江南悲翠般的田畴，如一面面古镜，同样牢牢地竖在我的眼前；而青年时代，湘东山区连绵的群峦，层次分明的竹林、松林、杉木林，更在我耳边呼呼翻响——当过知青的这一代人，总有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牵绕在那曾经又怨又爱的荒凉土地上，它毕竟与自己生命最宝贵的一段——青春岁月相关连……那时，我逃亡过，在洞庭湖畔、在大运河边、在华北平原；后来，又因为笔会，上北大荒、去敦煌、去普陀山、过大三峡、小三峡……于是，几乎所有的省份，都留下我双足的吻，有凄楚的回忆，也有欣慰的追思，只是此刻，痛苦也都经过了过滤，化作了甘美……

　　啊，浪迹天涯的游子！

　　如今，已不是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流徙了——当然，光这块土地也够大的，够走的了：我刚刚为一个国际名人辞典写小传时，就是这么写的，我还没有走遍它，读遍它呢！

　　而现在，我却得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之外去重读它，在高高的同温层上，透过如絮的云影，也透过岁月倏忽的雾，越过历史迷茫的烟，重新去审视它，抚爱它，依恋它——人就这么怪，一旦离去，感情便沉重了起来，哪怕知道不久还得归来。

　　呵，故国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是别处无可寻觅的；而江南小镇的小桥流水、深巷屐声，还有古都的飞檐画栋、琼楼玉宇，更是异国所没有的；还有数千年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在我所去的国度，更被视为奇迹——人家一百来年前物品，就被视作难得的古玩、文物，而我们却有几千年！

　　故土在我的视野中远去，而祖国却在我心中更加贴近！

　　在这离别的瞬间，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一下子全挤在了眼底，几千年的历史，也同样在片刻里在心底流过……祖国，你可知道一个游子心中你的份量么？

　　十年前，我写过一首关于你的诗，还有几句仍铭记心底：

　　

　　祖国

　　

　　你不是

　　

　　人为集荟起的

　　

　　灿灿光环

　　

　　人民有血有肉的灵魂

　　

　　才是你

　　

　　寄寓的殿堂……

　　是的，人民与祖国是不可分开的，祖国和人民同样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大江大河，咆哮的正是故土的呼声，崇山峻岭，树立的正是人民的尊严。

　　那蔚蓝色的/无垠的希望/与你永远是/同一个含义……

　　按照过去的观念，国家，是依靠过去共同的文化传统、共同的历史遭遇……，一句话，是靠过去的一致而维系的。但当代的历史哲学家们经过反复的论证，却得出一个恰巧相悖的结论：国家不是依靠过去，而是依靠未来可知的共同的前途和利益而维系的，也就是说，国家建立在未来共同的理想上，只有共同、一致的前程，才会把众多的民族集合在一个国家的旗帜下。

　　当然，在我写上面几句诗时，我还没有读到历史哲学家们的理论。

　　但是，这毕竟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意识到的。

　　为何在飞机上，我会突然想到这个理论呢？是太多的怀古之情，使得自己更加关注祖国的前程——我深知，我去的将是相当发达的第一世界的国家，相比之下，我们的国家还相当贫穷、落后——正是这种对比，使我对国家的前途，有一种揪心的关切。

　　我不会嫌弃贫穷的母亲，也正是这种揪心的关切，使得整个世界的华人，都密切注视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这才是真正的向心力、凝聚力！对未来的关注与自信，才使得我们这个致力于改革、开放的国家得到那么多的支撑与维系！

　　飞机在爬高，我情感的醇酒愈来愈产生热力，令我醉倒。多少苦楚与欣慰，多少痛痛与幸运，多少凄悲与快乐，都在这拔高中发酵，溢满了我的全身，我忽地产生了一个奇想，几个特区，几个开发区，对于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来说，还是太少太少了，似乎少到无足轻重的地步，应该更多、更多一些——到那时，这么大一个国家，又岂会在四小龙什么的面前逊色？我们的民族的希望毕竟会勃发起来！

　　是的，正是祖国的未来，处处牵住游子的乡思！那么多华裔的投资便是明证。重新注回的血液、活力，会加快使这苍老的大地重新年轻起来，赢得青春，赢得新的生命！

　　而这活力、血液，绝不是钱，而是对故国的深情！

　　月牙般的海岸线已经消失，我心中却升起了一轮圆月——可不，新月之后便是圆月，祖国呵，你花好月圆之时已经不会太久，那时，让银辉映亮我第二度的青春！

　　去国思，思悠悠……

　　赴北美讲学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