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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峡,寻回的梦痕


  题记

  多少游人感叹:大三峡已不复有了。

  很难说这言过其实。当然,轻雾缠绕的神女峰依旧伫立,白帝城仍在一江碧波中——据说它亦可能被淹没……但是,两岸植被遭到破坏,驶船而过,不觉有几分凄凉,净是被切割的陡坡与裸露的泥石,早找不到当日的雄奇、壮观。一路上,景物的变化令我扼腕长叹,五年前,我在长篇《我的神女》中,还用淋漓酣畅的文字,把个大三峡写得峰峦磅礴,烟波浩渺,气象万千,可现在呢!

  惜哉,大三峡!

  此番,应会议之约,乘旅游船至巫峡镇,见自然环境被破坏,加上水位升高,在深峡激流中乘风破浪的美感荡然无存……同行的作家们一样感慨万端。

  这也许是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了。

  不料,组织这次笔会的负责人说,大三峡失落了,小三峡还在,你们的遗憾多少可以得到补偿。

  还有个“小三峡”么?

  龙门峡,奇诡的梦

  也许,大三峡的魂又在这里复活了。

  两岸升起了陡峭的岸,一直插向云间,于是小船驶入了森森然的水道,砰然划开了泻下的急流,失去了海峡重现在眼前,依然是激赏、惊叹与溢美之词与浪花一般地多。水道泛着一片暗青色,回响着太多的水声与叶声——是哟,两岸遍布的林木扬起了一张张欢迎的手帕,纵然它们的生存是如此艰难,或抓住一道裂缝,或抠住一角石棱,或悬在瀑布的一侧……这分明是大峡谷才有的雄浑、险峻与多情,一片片漂流掠过的树叶又缀连起了当日浩大的回忆。

  是你,龙门峡,你还给了旅人一个奇诡的梦!

  你甚至比回忆还多姿多彩——诚然,回忆化作了梦,色彩更应缤纷,姿势愈加丰美,却也愈难捕捉——

  随着汽笛一声吆喝,那自天而下的落地式屏障一道又一道地分别往左、往右挪开,挪得那么庄严,那么沉稳,仿佛后边将有一个辉煌的所在,所以,才那么多道屏风,掩着一段又一段的风彩,始终不愿和盘托出一个太阳来。

  那凌空而过的龙门桥,该是旅人心中写下的大大问号,让能工巧匠们化作彩虹束于江上一百多米的高处,让仅余的一线天有了隔断,不那么单调与迷茫——当然,也预示着给旅人一个百倍惊喜的答复。

  于是,大三峡的旧梦又在这里复苏了。

  看,古栈道在岩壁上留下的一排排小石孔,时而坦然显露在旅人的眼前,仿佛举手可触,时而又隐入乱石与花树之间,叫人好找——这在大三峡只可凭望远镜看到的奇观,今日竟栩栩如生,游走如龙。这是一条有生命的旅途,从大三峡走了这城,又从古代走到了今天。

  水声中,我仿佛听到了辚辚马车及杂沓的脚步,又听到有人娓娓地谈起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典故……噢,据县志上所记,光巫山、巫溪境内,留下的栈道痕迹,就有八百多里长。

  这几公里的龙门峡,又怎么处处可见这历史的足迹呢?

  一个个小方孔,如一只只凝视古今的黑黝黝的眼睛,在向旅人闪着,它是想让人忆起当日工匠们攀吊藤蔓,飞身江峡的奇景?是想让人倾听挥锤举钎响声如雷的奇音?还是要重现当日百里栈道上行色匆匆的千军万吗?……不,它只是无尽的,留给今人思索、回忆的删节号……绵延了几千年的删节号……

  复活的又何止是古栈道呢——看峡西,一石峰仿佛匍伏的雄狮,随时可纵扑而起,它的动态使你时刻可想像到它扑过来而骤起的哗然水响……流水又把你的一叶扁舟,引向峡东的九龙柱,那为天工所留下的九个岩级,恰似九条龙的头,要畅饮江水;一旁,竟也有一座神女所留下的“灵芝峰”,令你联想到九龙是来卫护灵芝的……

  一时间,大三峡关于神女的传说,这里又可以找到续篇。

  呵,小三峡,你也是神话的峡,童话般的流水——这条长江的支流宁河,再度把你载入旧三峡的新梦中。

  难怪人称龙门峡是绝壁对峙,天开一线,高峡挟江,奇峰迭立,“不是菱门,胜似菱门”……来不及载这么多思绪,船已到了银窝滩,水道急转,激浪飞涌,小舟竟步步倒退,眼看冲不过去了……

  只听笛声一吼,马力加大,小舟终于昂起了头,改后退为前进。

  金戈铁马,又化作了田园牧歌——船过险滩,便到琵琶洲,天空顿觉开阔,春色遍被山涯绿洲。

  前边,还有巴雾峡、滴翠峡,归还的三峡旧梦,又怎作新的展示呢?

  我期待着。

  巴雾峡,扑朔的梦

  寻梦,总是溯时而上。寻大三峡的梦,我们便得溯宁河而上。已走了三公里的龙门峡,过琵琶洲便以为天空地阔,没料即遇一险滩,船怎么也开不上了,只得一个个下了船,让船工把船拉上短短50米就落差达四五米的陡滩。随即,又有几扇绝壁,拦住了水波般明丽的阳光,把我们引入了深峡的幽深、迷茫之中。

  这便是长达十五公里的巴雾峡。

  水声顿时喧哗起来,在绝壁上回响,不绝于耳,听不到刚才洲上的牧歌、牛欢、人笑,甚至淹没了两岸百鸟的鸣啭。江水泛着青色的波浪,挟着残枝、乱叶,从船边匆匆而过,似要追赶已远去的下水船只——它们是会追到大三峡的,但大三峡还能给它们激越的旋律与浩气回肠的战歌吗?

  阳光骤然收回,流水由墨绿化作幽深的黑,急流捧起了一簇又一簇的星光,可刹那间又洒得满峡皆是,而后不知所终。峡谷齐天,几欲不留一线泻光,仰首,竟见岩壁上悬下了数以百计的钟乳石,呵,它们该不是让峡谷闸住的阳光,滞流、凝聚成这般模样,最后仍多少留下一点乳白的幻光。其中一处,人称“马归山”,说是一匹白马急不择路,把半截身子撞入了山崖当中,依我看,它同样是泻下的阳光所聚,太阳不是被称之为“白驹”么?是阳光楔入到了这山岩,好在这迷茫、深邃之中,让人觉得一丝白光。

  浪花,溅作满天飞沫。

  满天飞沫,又弥散为漫遍峡谷的迷雾——巴雾峡,名不虚传了。

  原来,是几脉岩石浸入了水中,岩头忽高忽低,岩身蜿蜒弯曲,竟似几条蛟龙在水岸间嬉戏,吞云吐雾,搅起一江水花、飞沫与一层又一层的白浪……雾就这么升腾起来了,巴蜀之地大雾弥天,是早有所闻,今日,方得在峡中一识,是为趁愿。

  峡雾,时浓时淡:浓时,若岩头一般直撞而来,唬得你往后仰去,没料竟上了个当,它似只湿湿的手抹了你一脸一鼻子,又悄然而去;淡时,似融有水色天光,轻抹在岩壁、水边,若有若无,羞羞答答,躲闪不已,偶尔在枝头系上一束,忽地又在岩尖绕上一圈,既胆怯又淘气,似个天真未凿的少女。

  好啦,巴雾,别胡闹了,还是带我们去寻回大三峡的旧梦吧!

  不,它不就是梦么?扑朔迷离、变幻无常,把小三峡的群峰,戏弄得千娇百媚;仙桃峰云蒸霞蔚,若轻云托起的大桃子,刚刚让漏入的日光抹红;还有“观音坐莲台”,奇峰三迭而起,酷似观音坐莲,轻雾缭绕,清泉从两侧曲折泻下,如纱、如流苏,一江碧波,正好为她临妆照镜——只是她太脱俗了,丝毫不为眼前美景所动,沉浸在天国的梦中,任旅人怎么呼唤也仍是冰心一片。

  雾伴水流,雾住光泻,一江巴雾,千诡百谲,迷幻闪烁,仿佛要掩去小三峡无数深藏的谜底——我正想问,小三峡该不是神女早已作了点化,情知大三峡要为尘寰所吞没,才在这儿留下活脱来的奇景——只因这里可远避尘嚣,得天独厚。

  可未等我问出口,大三峡的奇观竟然兀现在人们眼前。

  是一位老作家在惊呼:“这里一样有悬棺!”

  果然,不知什么魔力,把巴雾一扫而空,峡东现出一脉金黄、褐红的绝壁来,绝壁上,有一长方形的洞穴,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木。抬头,须用上望远镜,方看得真切,离水面足足约有五百米——“弥高者为至孝”,该不是愈高便愈易升天吧?在深峡窥视天空,这悬棺自然离天已不远了。

  该不是大三峡的悬棺已失去升天的实感,一夜之间便飞来此地。

  那裸露的山崖,无言地对着激赏中的旅人,也昂然地雄视着历史:惟有它们知道,当日悬棺是如何上去的,又为何目的。中国人敬重先人胜于神灵,先人却已成鬼,故鬼亦可升天,比神更可敬畏……干嘛想入非非了?

  据考古学家考察,此悬棺已有两千多年历史,该在商、周之间,更在战国春秋之前。不过,商周之战,于此何干?战国动乱,又波及过这里么?历史悠久的思考,大约不必如此认真吧?

  又一扇绝壁移来,把迎面的江流封住了;而另一扇绝壁又移开,水流又能了来处;层层迭迭,无止无终,峡谷该在一页页地揭示着历史——绝壁便是书页。

  轻雾已不复有了,隐约在水声中可闻鸟鸣猿啸,该不是错觉吧?

  因为,出现在船头的,是风光依旧的双龙小镇——绝壁揭开了又一奇诡的一页,这里,牧笛悠扬,田园明媚,阳光灿烂,是为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一扼巴蜀与中原的命脉。

  扁舟小憩,可否?

  只是,前边的滴翠峡已等得心焦。

  不如即走。滴翠峡,醒了的梦

  猿啸龙吟,竟不是自己的听幻觉——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对大三峡原有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情景过于向往,所以才有幻觉产生。当然,大三峡的猿声已不复有了。

  可船进滴翠峡,猿啸声分明在水声中不绝送来,终于,船夫一指右岸峭壁上逸出的花树,含笑道:“看,猴子出来了,你们真走运。”

  果不其然,那花树上,竟有一小猴怡然自得地摇晃着软枝,仿佛在向游人炫耀它的攀援绝技,或者在说,它们是从大三峡逃往此处的猴族难民,请多多关照。

  相传猴子只有在阴暗、潮湿的天气下,闷不住了,才如此肆无忌惮地跑将出来,平日,总是躲在岩洞与密林之中的。今天,天气还算晴朗,只是滴翠峡内水雾不时升起,让峡内更显幽深、别致,所以,猴们才按捺不住,跑了出来。

  “看,一只,又一只,哟,一大群呢!”一位老作家童心萌发,欢叫了起来。

  定睛一看,果然沿绝壁排开了,几乎每一个隐蔽之处,都有几只猴儿在耍闹,那枝动叶动不为风,却是猴儿所为。旅人往上扔面包什么的,可惜相去太远,全落进流水,被急浪卷去,显然,猴儿们仍是“不食人间烟火”,与旅人并无多少交往,在山林间自得其乐。也许,它们亦在大三峡上得知,这“嗟来之食”是吃不得的,吃了,又得离乡背井。

  但愿它们永葆这宁馨的心境,不为旅人的诱惑所动。

  而小三峡,则永远是自然之子。

  众作家们见挑逗不起猴儿们的兴致,也只得作罢。尤其是深深的长峡,此际又显露出了它处子般纯真、秀丽的品格来。

  山屏迭开无止无终,一番柳暗花明,便是另一个世界。峡谷之绿,绿得凝重,绿得幽雅,绿得如痴如醉——一种典雅的,又不失身份的痴情的绿,绿得不但流水也青碧幽深,连一线天隙似也挤满了苍翠。滴翠峡,同样名不虚传,是故猿猴流连忘返。绿,永远是大自然的主调。

  随着阳光的漏入,绿也变得活泼、生动、娇媚起来了,群峰耸翠,万山竞秀,流水声也为绿谱上了一曲乐章。那绿犹如一位天真的顽童,不住在你面前挤眼讪笑,全然不知羞怯与矜持。

  我的心不禁砰然一动。

  方才,过双龙小镇,路过一滩涂,船夫让大家过过拉纤的瘾,于是大家全都下了船。把船拉过滩后,有的坐下小憩,有的却意外发现沙滩上有不少浑圆的、可洗出种种纹路的鹅卵石,于是,便俯身寻找起来。

  待又上了船,忽地一群小姑娘围了上来,一个个叽叽喳喳不知说的什么,土话颇难懂的,却只见她们张开了一张张小手,手心里,净是一枚枚的三峡石。

  哟,这比我们捡的都漂亮多了,有褐红、有莹白、有靛蓝,五光十色,而且,上面有各种奇趣的花纹,或如水波漾开的涟漪,或似简笔勾出的鱼儿,或——可凭你的想像,演幻为各种图案,如农舍、小桥、大漠日出,种种。

  “给——”

  这个字眼总算听懂了。

  也许我们作家的商品意识太发达了,有几位掏出了钱,要购买,没料,船一开,三峡女们竟一个个笑呵呵地把所有小石子往我们手中一塞:

  “送——”

  竟不要报酬的。

  哟,她们还如此淳朴、粒尘不染,向旅人捧出了赤子之心——是呀,三峡石的美,是不可用金钱来折合的,应是无价的。后来,我见到用三峡石略加点缀制成的工艺品,或西施袅娜而行,或倩女挑水上山,或山女采花上髻……等等,取山石的自然形态,竟一个个栩栩如生,让人爱不释手。

  三峡女,同小三峡一般天真未凿,与大自然浑然一体。

  小三峡的韵味,便在这里了。

  这里,竟还有花果山上的水濂洞——由峡口不远处一洞中的清泉而形成:那悬在半空的钟乳石,如华灯、如蕉林,令人叹为观止;大三峡被轰掉的“牛肝马肺”该不是飞临到此了吧——怎么说呢?大三峡有的,小三峡皆有,而大三峡没有的,这里还比比皆是:瞧,河东岩穴内,不是有一个个的摩岩佛像么?或蹲、或立、或双手合十、或手舞足蹈,难怪有人说这是“众仙下凡迎宾来”呢。

  更为奇观的是,离河近百米的高处,有一石砌寨墙,附岩而修成,卓然危立,雄视水道——原来这是古之“罗家寨”,如今,已成了众多影片选取外景的好地方。但愿摄制组不要过多打扰此间的宁静与悠远吧。

  大三峡只有悬棺,而这里除悬棺外,还有船棺。河西为“打渔村”,自然有各式渔具化作山岩尽现在旅人面前,或渔船、或渔网,等等。一百多米高处,黑黑的是七米长的渔船——实为船棺,是古代当地少数民族的一种葬俗:船棺葬。相传这船棺必是被葬者生前所用,凭此,可知古代边民如何重感情的。

  沿峡口往下,还有双鹰戏屏、飞云洞、迎客泉等众多景观,引人入胜……

  小三峡是不可以只游一次的。

  返程,飞舟顺流而下,几十公里瞬息可至。

  行文至此,该打住了。

  却不意读到近期的《随笔》,同行的叶君健老先生写了一篇白帝城的游记,末处,记了一笔,是说白帝城侧竟建了个工厂,不时有异味传来,大煞风景。不由得让我深思良久。而今小三峡仍是远避尘嚣的自然宠儿,可日后呢?

  我深信,它不会重蹈大三峡故辙的,不会!否则,后人连个绿色的梦也不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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