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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欲说还休


  童年,我在广州的东山。就读的中山三路小学,如今已非昔日学堂的模样,据说只是早几年才改变的。唯有去进东皋大道,在义兴园、在院墙上的喇叭花,方可找回童年的记忆。

  不过,我可不是“东山少爷”,因为我绝非达官贵人之后;我成长的岁月,这个称呼已充满了贬意,不复有人提起。那已算是解放了,更何况我与弟弟们的日子,也与“少爷”无缘,一大早,母亲只须打发我们各自五分钱,吃一碟猪肠粉或一杯豆浆,便兴冲冲地上学堂了。这并不是节俭,也未必可作美谈,因为生活条件就是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奇怪的是,童年的广州记忆,不在寄寓的东山,相反,更多的,却是西关。

  也许是因为西关的亲戚多,去得多,唤起的新鲜而又深刻的印象也多吧。东山太熟悉了,也就不去记它了。西关相对要特别一些,尤其是热闹一些,所以才记得那么深。

  西关,你叫我欲说还休。

  那里有一条“十三行”的路,现在看起来不长,而且也很狭窄,一点也不起眼。可是,在长一辈人的追述中,它却很大、很大——本来也很大。

  因为它与我们家有着太深的渊源。

  那时,我们谭家,在十三行中,有自己的堂号,乾隆嘉庆年间,叫“披云堂”,披云堂主,当是谭世经,因为那时烧制的瓷器,均烧有“披云堂 谭世经”的字样,或乾隆年间,或嘉庆年间。往后,则有“艺兰堂”延续下来。如今,祖籍顺德龙江,还留有不少当年的遗物。当然,还留有当年的民谚:

  

  火烧十三行,

  

  里海毅兰堂,

  

  一夜冇清光。

  这倒有一段“古”。说的是,当年有位风水先生给毅兰堂“算命”,称,除非活鱼上了楼,毅兰堂是不会走衰运的。先人寻思,大水再长,在十三行这一块地方,怎么也不会长到二楼上去,平日,顶多是街口浸浸水罢了——广州一般也就是“水浸街”而已。可人算不如天算,大水没长进屋里,一日,厨师做饭,正准备当刂宰一条活鱼,没防让一头大黄猫抢了先,一口叼上就跑,厨子急了,扔下菜刀就追。那大黄猫东不去,西不跑,偏偏沿着梯梁,飞上了二楼。于是,活鱼就此“登楼”了。由于前边有了风水先生的预言,一家人惊恐不已,不知毅兰堂当如何败下来。

  却没几天,风水先生的话便应验了,十三行匝地起了一场大火,不仅毅兰堂,连其他所有堂馆,也统统烧了个鸟焦巴公,十三行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毅兰堂经营的陶瓷生意,从此也就作了一番了结。

  老祖宗退而求其次,回老家靠烧砖谋生,却没几天,用来踩砖泥的牛,又给人偷走了,仅余一点家底,也就告罄了。别无生路,只好飘洋过海,到了南洋,在马来西亚彭亨州关丹,去挖锡矿、种橡胶……

  这段“古”,当还有更精彩的细节,可惜时光消磨,只剩下一个故事外壳了。这似乎给了我一个不可以抗命的告诫。昔日的繁华、富裕,无非也只是过眼云烟,富不过三代,信然。

  于是,十三行今日已萎缩成为一条小街,没了当日的豪气、阔大与喧闹。

  当因为这个故事,多少引发我一点怀旧的情怀,对西关这方寸之地,总一时三刻放不下来。一旦走进去,便难以走出来,几度沧桑、几番蹉跎,我竟在这怀旧中也旧了、老了,年过半百关。

  半抱西关的珠江水,已非当日的清澈,儿时还曾下去试水,如今却已浑浊不堪。岁月似乎也一般浑浊起来,模糊了太多的记忆——那么,不妨上老城区博物馆去,以洗清蒙尘的往事好了。那里,居中的老榕树,倒未见又苍老了多少,也许,到了200岁与300岁之间,老的差别也就不大了,依旧是垂髯飘飘,在微风中不动声色。只是楼前的石头羊雕,却已斑驳黯淡多了,两相对比,凭添了许多感慨……竟对几千年的图片说明,提不起精神去细阅,那毕竟也沉滞了,失去了鲜活,怀旧之情一多,便催人老了……我竟赶紧逃逸了。

  上何处去?上下九路,当今商埠旺地,一段已辟作了步行街,只可惜骑楼已拆去了不少,所余下的,重新粉饰、装修,变得光怪陆离,更非旧时风景,一点也不协调,令人丧气。失去的,再追回,未必就是原来的了,人不可能第二次涉足同一河流,古希腊哲人如是说。恢复的骑楼,怎还是原汁原味的呢?不要再抱什么奢望好了。

  只是也有意外的惊喜。

  原来,在如此喧嚣的商业街中,你还能无意中发现一块短碑,不足半人高,就立在一个商铺的门边上。那上边刻有达摩登陆处几个大字。当年,达摩菩提,竟就是在这里含筏登岸的么?并从此开始了禅宗中国化的历史行程?这里,离今日的珠江岸,可隔了五六条街,有一里多地之遥呀!可见南北朝时的珠江江面,当有多么地开阔,难怪当地人都不称江为江,而称之为“海”,江岸则为“海岸”,遥想广州当年,作为古海湾上的一个小岛,一个沙洲,在惊涛与飓风中“成长”,沧海桑田,方千百年间,却已有了多少的变化?

  循踪又寻得“西来初地”,那古色古香的檐瓦,那几千年依旧泉涌的井池,……噢,还有这上千年不绝的香火,“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风雨中”,不难想像当日的气势,也不难想像当年兴佛灭佛的风风雨雨……存在即合理,佛教2000多年的生命力,在中国这个古老的国度中,启迪有什么呢?不独一个禅宗,不独一个悟性思维……不说也罢,一说也就都说白了,禅,本身就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

  闹市中有这么一角的幽静,殊为难得。

  其实,人心欲静,哪怕在惊涛骇浪之中、迅雷疾闪之际,也是可以求得到的。怕的是在滚滚红尘中把持不住自己,为声色犬马所迷失掉本性,这西来初地立在以商业繁华着称的西关,不正是一个警示么?

  西关闹市中,亦不乏茶肆。陶陶居当是百年老字型大小了,还有泮溪,历史也很久远。一盅茶,内显乾坤、浓淡人生,尽在自知,这当介于古寺与闹市之间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品一壶茶,天南地北,尽在茶话之中,而西关风情也不觉从中斟出,润和、圆畅、清淳,低吟浅唱皆可,岁月也就凝聚在这神奇的清淡中和里了。

  那海山仙馆的曲廊水榭,还有陈家祠的飞檐砖雕,当又是西关的另一支怡情小调——这么说,似乎又轻蔑了它们。中国的古建筑,是伦理秩序的再现,却也抑制不住人性的诉求。那通透的格局,每每涵一轮明月,几许清风;那疏朗的花木,更让天色日光尽情地倾泻于庭院当中……画舫帆影,似乎也移进了这尺幅之间,让你胸臆开阔了起来。

  古意与今情,就这么有心无心地交融在了一起。

  于是复又来到白鹅潭,当年,这里可是千帆竞发之处,而今,一白天鹅宾馆,也就代替千百面风帆,显得那么意志风发。十三行的行馆商号,如今已更换为沙面及沿江一线的欧陆式建筑,在百年林木的庇荫下,近代西方建筑别是一种韵致。规整、清爽、典雅,与深宅大院是两个世界。“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展馆正在这里的文化中心,信步而入,除开看到当日古船白帆、十三行旧貌的绘画与摄影外,更可以见到不少实物。我家的陶瓷器物也有好几件,依稀可见“谭世经”字样,不过在众多展品中,这号青瓷似不大显眼,不是有心人,是留意不到的。但青瓷烧制的技巧却是上乘的,圆润、细滑,光泽不减当年。有人提议将“海上丝绸之路”改名为“海上陶瓷之路”,不无道理,当年陶瓷的比重,当大于丝绸。不过,一个名称,每每是约定俗成,也就未必去改了。况且丝绸同样是美好的象征,比喻高贵的人品。而丝绸在广东也是重要的出口商品,在老家龙江,几百年前便有“一船蚕丝去,一船白银回”的说法。

  在展览会上,与老朋友于力夫妇相遇。于力正着力写十三行的影视作品与长篇小说,当是鸿篇巨制,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这羞煞我这位身为十三行后人的作家,是的,我一直还不曾对自己的家族史作深入的瞭解,有心想写,却尚未有动作,人家却已积累了数以千万计的文字资料了,我要写,当另辟蹊径方行。

  同时,还见到了与我同一大学的潘教授。潘家,是十三行中鼎鼎有名的行商,不少史料中都有记载,他与于力已经很熟了。潘教授业已退休、不少时间在香港。自然,潘家如今也绝无十三行时那番气象了。

  而今,彼此都敢披露自己为十三行的后人,这已经不容易了。过去,一提十三行,便是买办、牙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无商不奸”,商人便是意味奸诈、巧取豪夺,比盗匪好不了多少,位于社会的最底层,仕农工商是也。后来,也不过是工农兵学商,学的位置调低了,可商还是最下层,自然,什么“投机倒把”之类的罪名是逃不了的。这与西方的传统大相径庭,人家是以商立国,搞活了流通市场,百业便兴旺发达了,连美国总统柯立芝也称American Bessness is Bessness(美国的国务就是商务),因此,商人成了他们社会金字塔顶尖上的人物,比什么科学家、艺术家都得意得多。

  而今,搞市场经济了,十三行也被重新认识了,不再被视为罪恶的渊薮,对十三行的商人,也有了不同的评价。我倒不是为老祖宗抱屈,他们不早已破产了么?后人大抵也成了平民百姓,毋须有戴帽子之顾虑,只是,南中国市场经济的传统,却由此断裂、扭曲,直到改革开放前夕,这里连买一块豆腐,也得凭票证,可叹之至。

  同潘教授聊起来,方得知,潘家的后人,如今从商的似乎已经很难找到了,传统何在?我也说,我们谭家,如今也没有一个从事商业的,父亲是位建筑工程师,而我则成了作家。再细细数下去,大家都不约而同有了一个发现,这便是,十三行的后人,几乎没有一个是继承祖业的,全都放弃了经商。

  这是为什么?

  仅仅是那一遭历史的巨创么?!

  还是几千年来传统文化的沉重压力?

  我们都沉默了,不想、也不愿意去寻找一个明确的答案——这样一个答案,是教人心底滴血的!

  走过沙面的石桥,各自分手,却已半语全无。不是没什么可说的,而是说什么都没多少意义了,历史已是铁铸下的,不可以改变,我们这些人,退休或没退休,也都不可能再改行去从祖业了。

  而且,从内心说,对从商已有了几分畏怯,几分哀怨……甚至会影响到我们的后代,也未必再去从商了。

  复又重返到西关的长巷中——这是古老的记忆,巷子有多长,记忆就有多长,一个朝代便是一块青石,密密挤挤地砌成了这长巷。有人拖着木履,在这长巷中行走,每踩一步便是一声清响,巷子愈长,这响声就愈亮,叩击着你的耳膜。

  你不能不聆听这历史的回声。

  我驻足了,静听这清亮的足音。我诧异如今仍有人未忘情于这木屐。小时候我们也没少穿过这木屐,但已经很久没穿了。小时候也很喜欢在长巷的青石板上踩出的清响,可现在,要找一双当年式样的木屐,已经不易了;再找一条当年的长巷,更是不易;而长巷中仍旧还留有古老的青石板的,更是寥寥。

  失去的木屐声声,

  失去的怡情岁月,

  失去的,还很多很多……

  面对西关今日如瀑布状垂泻下来的灯饰,面对步行街的人头涌涌,面对已失去原汁原味的伪饰的骑楼,尤其是色彩炫目的麦当劳、肯德基之类,我是否会把自己也失落掉了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

  还是寻一茶肆,去细细品味“壶中日月长”的滋味好了,茶是真君子,不会欺你的。而你的心也自有所倚,绝不会乱性。

  当年十三行的茶叶贸易……不去想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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