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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驴记
二十世纪末,最后一个清凉的深秋,闻广州芳村有驴肉火锅一条街,食客如潮,日夜火爆,颇为惊奇:驴也能吃么?
字典曰:“驴,哺乳动物,比马小,耳朵长,多用做力畜。”并未说可吃也。我本南蛮,实不知其庐山真面目,顿生试啖驴肉之念。尔后便有三顾“毛驴”的经历。
这日,和亲家一起去南湖钓鱼。垂钓整日只得小鱼一尾。捧腹戏笑中,女婿阿佳说:“不如开车到芳村吃驴肉?”众人皆乐,吃驴可谓众望所归了。
车到驴肉一条街,是下午五点多。泊车步入街头,始料不及的是:人山人海。两边的大排档已摆出龙蛇阵。食客云集,端坐其上,无一空桌。人流继续涌来。步行半里,随巷而入,竟是另一番景象:铁皮棚下,近二百桌已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还有人站在尚未动筷子的食客旁“卜位”。
老板拉出架势布阵。巷边、店前、水沟旁都临时设台。我问店主:“还可以加桌吗?”
店子两手一摊:“的确加不了位,我实在不想得罪大家……”此时只见数百驴宴开炉,蒸气腾腾,灯光闪烁,人声鼎沸,真是雾非雾,花非花,我们无法认识“驴山”真面目,只得“饮恨”而归。
一顾“毛驴”,未识“驴山”真面目,我不死心。没几天,即约两位老友,各自携妻,偏向“驴山”行,不到“驴山”非好汉。但是经验告诉我,必须早去“霸位”。
三对“情侣”相约:下午二点半准时在公园前地铁站口集中。大家相当守信,准时坐上地铁,只几分钟,即到芳村。拜访黄大仙祠之后,四时赶到“驴战场”。这时整条街还偃旗息鼓,不见人影。没有“卜位”、“霸位”的征战之苦,我们悠闲地步入村里。据说,这是吃驴的始发地。开始时,吃驴者不多,后来天上地下水里无所不吃的广东人觉得驴肉新奇鲜味,也便试将起来。一试便不可收拾,便一人传数人,一家传数家,涌到这始发地来。生意头脑灵敏的广州人蜂拥而起,把驴锅摆出大街小巷,各要“驴技”。
这回我们六人可以轻松地选桌坐下,守桌待驴了。环顾四周,不见人流,也未闻车声,唯我六君呆坐。妻子阿周扑哧一笑说:“你们三位作家为吃驴肉远道而来,呆呆坐等,真是天大笑话。”阿方、阿李也笑我们太馋。“别声张……别公开……”不知他们两位男士谁说了一句。我偏要公开,我的心里直笑:谁不知你戴胜德兄是名声在野的多栖动物,你不是擅写小说擅画鹰吗?“戴氏鹰”已成了你的专利。多年来,你画鹰无数,任鹰冲天翱翔九万里,你竟要和驴过不去,黄胄若知你偷啖驴肉,不和你拼命才怪呢!他看出我的笑意,不打自招地说:“我曾独自来过一次,却因无位又回家去,只闻其香,未知其肉味也。”谭元亨本来少语,却也笑了。此仁兄已出版2000万字作品。我戏说:“我读了你在北京十月出版社隆重推出的150万字三部曲《客家魂》,都未见一驴呀!众多文学评论家经过考证,认为你这部巨著是写客家人的最长的小说,写出了客家人的精神和文化底气。你这么有名,也敢来吃驴肉?”他淡然一笑说:“吃驴肉也是体验生活嘛。”
说笑间,炉已架好。一气瓶带二炉。为避风每炉都围上铁皮圈儿。我们点了一锅驴肉、一锅驴腩。每锅送一小碟青菜,另加点了芋块、支竹、驴肉。服务员送来两小碗生抽加辣椒、两小碗腐乳、两小碗生油。不一会,两锅端上来了。汤汁浸着驴肉、驴腩,上面搁几许青绿的蒜苗,色彩多样,煞是好看。熟驴肉色淡紫,驴腩如羊腩,嚼之,口感颇佳。驴肉锅汤清,下青菜后,饮之鲜美;驴腩汤颇浓,下芋头最好,粉香扑鼻。我们不便狼吞虎咽,只得放慢速度,斯斯文文地啧尝。不知柳宗元《三戒•黔之驴》中虎“断其喉”搏斗之艰辛,也不知虎“尽其肉”的快感和滋味。作为人类的我们在悠闲斯文中把香肉吞落肚去。两个小时过去,两锅几乎见底,只见一柱驴骨在锅里傲然而立,铮铮然怒视这批“虎狼”。
二顾毛驴成功,我心仍有内疚;亲家一家子上次扑了个空,还不知驴为宝物呢。于是电告亲家曰:“我俩先去霸位,你们开车去。”他们大喜。
这天和妻子四点赶到。因是星期天,早有人在霸位。妻子说:“快动手,靠路边的。”我想想也是。里面排得密,空气灼热,人挤人,诸多不便。看那火爆样子,挤在里面,万一失火,咋逃?
“这世道变了,食客把钱送来交给驴老板,还要自己去霸位,去搬桌哇!”一位靓女在嘟囔着。
一时间,众人都在亲身抢搬椅桌,各自划地为牢。不一会,又一窝蜂似的去拿碗筷,酒杯、茶壶、搬气炉。我分不出谁是食客,谁为服务员,其实服务员直到五点多才出现。她们占据驴的地利,神气得很。唉,愿者上钩,怪谁?
不知驴肉从何处送来,也不知何处宰驴。报载,为卫生起见,有统一检疫的屠宰场,然后供应给各大排档,店主有庞大的人工队伍。一间厨房里,有刀手、分菜手、熬汤手、收银手。大白菜、香芋块、萝卜片、支竹、马蹄、蒜苗、河粉、酱醋盐,有条不紊地摆着。服务员来往穿梭送菜。整个“战场”热气腾腾。
亲家陆续到齐。爷爷开摩托远道赶来,其他人坐小面包车来。平生第一次来尝驴肉,彼此夹菜推让,热热闹闹,津津有味。年轻的小伙子身挂吉它,手拿歌本来到每桌旁要求点歌。不远处,有“豆沙喉”在唱《西北风》,一时间西北风沙呼啸而来。我仿佛听到驴蹄声声。我们的祖先骑着毛驴南下,来到岭南、珠江流域。身后正吹大风,黄沙弥漫,历史被淹没在风声沙声里了。广州人此刻正在啖驴肉,喝驴汤,不知驴们在黄沙弥天时跋涉的苦状!
啊,北来的驴群……千里跋涉的风景线,及至广州,便成了炉火熊熊、驴肉喷香的迷人的意象。柳宗元说“黔无驴”,粤也无驴呀,今驴已群起而攻粤,是否大自然在变,生态失了平衡?柳宗元说虎吃驴是千真万确的。如今粤人吃驴,还是驴吃粤人?我真懵然。倘若柳宗元巡粤迷入羊城,见此驴群和食驴战场,会生何感?如何落笔写《×戒•粤之驴》?
原载2002年7月21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