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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怀念鸟


  写鸟,我的心一片孤寂。我已经久不见我心中的鸟了。尤其在雷州半岛的故乡——一条小村子里,我的鸟儿已经不知去向。晨曦里,本有许多鸟在林子里叫的,如今却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儿时听到鸟声就知道妈妈起来煮粥了。如今,年逾古稀的妈妈照例早起,炊烟依然,却没有鸟鸣。我的心突然感到十分空虚和惆怅。鸟儿,你到哪里去了?

  昨夜两点时分,我睡不着,月色朦胧,照在窗台上。我听到不远处的水塘上,有水鸟发出三两声鸣叫,我很惊喜:终于听到鸟声了。过了一会,我听到有人趟水的声响,碎碎的,脆脆的。我想,三更半夜,谁在塘里?是捉鱼或者捕捉青蛙?先前的水塘和稻田连在一起,有许多田蟹、青蛙、斑鱼、白、泥鳅,还有水鸭、青脚鸟、钓鱼郎等。如今农药满田,这些水上的精灵都死光了,还有谁傻乎乎地捕鱼?次日凌晨,为探个究竟,我便下塘里看看。原来有入在田、塘之间竖起几条竹竿儿把网布在水里捕鸟!网撤去了,人不知去向,几条竹竿还在。我见到水面上浮动着鸟毛。细看,是青脚鸟的毛。这种鸟夜里飞来,想在塘里嬉戏和捕食,却撞到网上去了。只叫二三声呀,竟成了绝响!我的心忽然悲凉起来。鸟儿,你此刻定然遭到拔毛和烧烤的厄运了。

  我的心很沉重。虽是深秋,过两天就立冬了,但雷州半岛的烈日却如此狠毒,把人晒得浑身起火。我想起儿时,也是秋季,在村南不远的番薯地里,一群长途跋涉南飞的大雁正在薯地里觅食,被村里会开七九步枪的光哥伏击。一只大雁被击断了一条腿。这只受重伤的大雁挣扎着飞起来,追着被惊吓的鸟群。北部湾畔的广大海边渔村,每年秋季候鸟都如期到来,村子的田间、林间,海边的丛林、海滩聚集着无数南下过冬的候鸟。鸟声如同动听的协奏曲在海边响起。可是这些在天际日夜飞行而精疲力竭的鸟儿不知道死亡的命运正在等待着它们。许多大网已经张开,在晚霞、晨曦或夜色中,鸟群覆没了。那美丽的火鸟被捕进了牢笼;那忠厚善良样子的大雁被拔了毛开了膛,挂在大排档的铁钩上;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大鸟被开了膛,禾花雀们在笼里吱吱喳喳,不知祸已降临。夜里,大灶小灶的火光闪烁着,鸟儿们被滚腾的油锅炸得吱吱作响。我写了诗《候鸟的葬礼》,现录下以祭鸟在天之灵:

    乘宇宙之风

    追逐夕阳

    壮哉,候鸟金色的飞行

    顷刻间

    流星雨般陨落

    黑夜的大网

    让空中所有的鸣叫

    成为绝响

    凌晨的火光

    照着一群群吃候鸟的人

    如一群群蝗虫

    龇牙咧嘴

    嘎嚓嘎嚓不吐骨头

    那炉那锅那土罐

    把黎明烤成红烧飞雁

    把曙光炖成飞禽靓汤

 

     逃出飞雪风寒

    却要赴汤投火

    在畅爽的南风里

    候鸟啊

    你的羽毛乱作北飞的云

  这首诗,《诗刊》发表了,又收进《世界华人诗萃》里。我对鸟的悼念,将会持续下去。我的父亲有一天忽然异常迷惘地说:“天上、地里、水面连一只鸟也没有了!麻雀群也不见了……”他老人家为了寻找麻雀,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在千里外的广州市他见到了零零星星的麻雀。他在我家的阳台上见到两只麻雀,高兴得像小孩过年一样。他不解地说:“麻雀为什么都进城了?我们乡下为什么没有麻雀群了呢?麻雀不要农村了。”

  我黯然。我深知父亲有着难解的鸟的情结。我又何尝不是时刻为鸟儿们的消隐而惋惜、难过?我常在村子的小丛林里寻觅,先前在牛郎叶上缝巢的槟榔青小鸟已经没了踪影。鹧鸪、斑鸠、白头翁、大鹰等当然也见不到影儿。据说前些年,在竹林里偶见两只毛鸡飞来飞去,鲜丽的毛羽让人赞叹不已,可眼下却见不到它们,据说被人用枪打下来了。这时,一位年轻人扛着鸟枪走过来。弟弟说,他是方圆十里内的打鸟能手。只要听到鸟叫,他就会猫着腰接近去,“砰”的一声,鸟儿便应声落地。他百发百中的枪法在乡村的森林、原野上便派上了用场。我问他:“你把鸟都打尽了,你不感到孤独吗?”他摇了摇头,若无其事的样子。良久,他说:“你知道什么是野味吗?你知道现在的人想吃野味吗?”

  我无法与他争辩。我想,他的枪口便是罪恶,他的愚昧,就是鸟的末日。他的枪法越准,鸟儿就越遭殃。鸟的世界原来就是这样被毁灭的。还有杀虫剂的谋杀也是要命的。虫吃了杀虫药死了,鸟儿吃了死虫,也一命呜呼!

  呜呼,我以极其痛苦的心怀念鸟儿们。我默默地呼唤鸟儿们的名字。我向天空,向竹林,向桉林,向木麻黄林带呼唤鸟儿归来。可惜,没有回声!鸟儿们远在天涯海角吗?我不知道。鸟儿们还有净土吗?我不知道。我的呼唤是乡村父老的呼唤;我失去鸟儿的焦虑,是乡村父老的焦虑。没有鸟的田园还算田园吗?没有鸟的村庄还算村庄吗?没有鸟的日子还算热闹幸福的日子吗?大家只能默默承受这前所未有的孤独的折磨。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至今难忘的事。在美国纽约世贸中心被飞机撞毁前几个月的一天,我出访美国在纽约街道上行走。午饭时我在一个小公园里吃面包。手里才掰开一只面包,一群麻雀便飞到我的身边,四五只麻雀竟不知天高地厚地飞落我的手上啄面包。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多么可爱的小精灵!我把面包全分给它们。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也飞来了。它们是不速之客,却令我惊喜万分。美国纽约的世贸在我回国不久就被炸毁了,我相信公园里的欢乐的鸟儿们并没有人去把它们炸死。它们依然在欢蹦乱跳,依然与行人为伍,唱着它们爱鸣的歌。这件小事,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头。

  我的心爱的鸟儿啊,你们何时归来?

  我的心爱的鸟儿啊,你们知道我在等你吗?

 

   原载2002年12月26日《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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