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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艾草青青
46年前,即西元1958年秋冬之交,寒凉,似乎过早地到来。这时,我在故乡某中学读初中一年级。这天晚饭后,学校出奇的沉寂。我照例到图书馆的阅览室去翻阅杂志。这段时间,不知怎的,我深深地迷上了艾青的诗,很想系统地读一读,便站在图书馆视窗叫道:“有人吗?我要借书。”
良久才有回应声:“借什么书呀?!”
“借艾青的诗。”我说。
很快,从视窗的左侧探出一副眼镜来:“什么?借艾青的书?你要借艾青的诗?!”他加重了语气,十分惊讶的样子。
“是的,我喜欢艾青的诗,想借……”
我还未说完,他便瞪大眼睛呵斥道:“你胆敢喜欢艾青?你知道艾青是什么人吗?”
我并不怕他,他不过只高我一、二届,当个图书馆的管理员,凶什么凶?
我大声说:“艾青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中国这位著名诗人你不知道吗?”
这话得罪了他。只见他眼镜喷出火来:“艾青是大右派,你还借右派的诗?”
“我借艾青不是右派时写的诗。”
可能是因他无言以答又怒气未消,便啪的一声把窗门关上。
我知道,尽管图书馆有艾青的诗,我也无法借读了。我很恼火,转身离开那个窗口。
虽然我在别处弄到了艾青的诗,如痴如醉地读,但我的心里很难过,尤其是为艾青的命运而忧虑着。我想,艾青还会出来吗?还能写更多的诗吗?如果我有机会见到艾青,一定告诉他我借他的诗遭到的呵斥;也一定告诉他,我是从心底里爱他的诗。我会背诵他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这个想法和愿望一直深藏在我的心底。我相信我总会有这一天的。
二十年后,即西元1979年,我调任中国作家协会广东分会当专业作家,当年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并有幸参加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举办的全国首届诗歌座谈会。全国诗坛名流云集北京。许多湮没已久的大诗人都来参加会议。我所在的组全是著名老诗人,如艾青、臧克家、公木、李瑛、邵燕祥、公刘等等。我十分欣喜地见到敬仰已久、想念二十多年的艾青老师。他轻松地坐在那里,一脸慈祥,不时和身边的诗人交谈。他目光炯炯有神,睿智而幽默。人们见到艾青这种平和的心境,都很高兴,专心地听他讲诗人趣事和关于诗坛的话题。
休会时,我上前去激动地问候艾老:“艾老,我等待了22年,终于见到您了……”
艾老紧握我的手。他的手厚实而温暖。他笑了笑问道:“你是……”
“我是广东的洪三泰。”我说。
“洪三泰,好啊,三阳开泰。诗人都能汇集在这里开会,是三阳开泰的时候啊……”艾老乐呵呵地笑着。诗人们一下被逗乐了,都围上来。
我很激动地拉着艾老的手,对他描绘着22年前在学校图书馆的一幕。艾老听到我讲图书馆管理员呵斥我竟敢借大右派艾青的诗读时,他哈哈大笑:“你的胆子也真大啊,你斗胆借右派分子的诗读?”我说:“艾老,我读你的诗知道你是好人,是站在老百姓这边的……我也确信我能见到好人艾老。”艾老很坦诚地笑着,他很高兴。但他不说更多的话。对那段历史,他不想多谈。
不久,我在北京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四次全国代表会。那是1984年12月 30日中年,在宾馆的餐厅,我受诗人野曼先生的委托,请艾老为即将创刊的《华夏诗报》题写报名。我加快速度吃完饭,在餐厅门口摆好笔、墨、纸,等待艾老。不久,艾老和他爱人高瑛向我走来,后面跟着不少诗人。我上前对艾老说:“诗坛大报《华夏诗报》即将创刊了,主编野曼先生委托我在北京请您题写报名,这是诗坛大事,请艾老留墨宝。笔、纸、墨都准备好了,请挥毫好吗?”
“哦,三泰,你早有预谋呀!”艾老说。
他没有推托,也毫不犹豫,拿起毛笔细看了一下便蘸墨。高瑛轻轻地拉开宣纸。艾老静视宣纸,口中重复地念道:“华夏诗报,华夏诗报,华夏……”
几位诗人在高兴地议论:“华夏,华夏……中华民族的意思……是我中华民族的诗报,好!”
艾老忽地抬起头,逗着那几位诗人说:“哦,华夏,是中华民族的意思么?”他的话让所有在场的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他挥笔蘸墨写下了“华夏诗报——艾青题”字样。那字刚健有力,结构严密厚实,透出华夏文化的深厚底韵和中国诗歌的灵气。捧着艾老的墨宝,我当时很激动,我对艾老说:“谢谢艾老,中国诗坛因您的亲笔题字而生辉呀!”
此后,我见到艾老的机会不少。一次,诗人采风,我跟着艾老,偷看他观察生活、酿造诗句的秘密。高瑛大姐的背包里藏有艾老新写的手稿。不知哪位诗人知这秘密,便相约跟着,随时“盗诗”。有人悄悄地对高瑛说:“大姐,若有新写的诗稿,请暗里抽出一、二页,让我们先睹为快。”高瑛笑著作了个鬼脸。艾老在前面走着总是若有所思,不知背后有“贼”。那天,入某花园参观后,诗人又跟着高瑛当“扒手”,高大姐“里通国外”,开始抽出了二页“绝密”件,原来是艾老出炉的著名手稿《盆景》!我先睹此手稿,心灵受到了震撼。我惊叹艾老深邃的思想和高超的诗艺。
八十年代中期,文学创作较为活跃。艾老也常到各地走走,写了不少诗。那天上午,我家的电话响了,是高大姐的声音。她说艾老已到广州,住在珠岛宾馆,想见我。我十分欣喜,立刻打的到了珠岛宾馆。艾老见我很高兴,让我把椅子搬到门外的树下。她问我最近写什么诗。我说应解放军总政治部之邀,我在大西北部队采风二个月,写了关于大西北的散文、诗歌和中篇小说。他点头称好,然后由西北的青海、甘肃讲到了新疆。说到在新疆的难忘岁月,眼里充溢着泪水。我说:“艾老,不管有多少磨难,你都毅然、坦然以对,是什么给你力量?”他说:“当一个人永远想着的是中华民族的命运时,个人的一切悲伤就算不了什么了。”我记住了艾老的话。那天,艾老和高大姐很高兴,邀我一起照相留念。如今,我还保存着那帧合影。
回到家里,我翻出艾老1954年在南美旅行时写的《礁石》,我读着这样的诗句:“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第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对这首诗,诗人在《艾青诗选•序》中写道:“作为一个民族,作为一个要求生存权利的个人遇到连续的迫害该怎么办呢?”“这也只是从受到‘无休止’地扑过来浪的‘礁石’的角度上所应采取的态度——它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那段时间,艾老的诗情如火山爆发,写了许多让人感奋的诗篇。
想不到1996年艾老与世长辞。我感到茫然,我对妻子周秀娣说:“我们一定要去艾老的故乡金华,看看他深爱的土地。”正好,2003年,第九届国际诗人笔会在金华召开。我和秀娣参加了这次笔会。我们到艾老的家乡畈田蒋村时,太阳猛烈,一会儿又凉爽一些。走过窄窄的小巷来到“艾青故居”。不少老人在艾老的家门口坐,静静的不说话。从他们凝重的眼神里,依稀读到父老乡亲对艾青的怀念。秀娣拉着高瑛的手说:“高大姐,我们在艾老的床上照相吧!”高大姐和我们坐在床上,说:“这床还有艾青的余热。”
是的,整条村和土地都留着艾老的足迹和余热呵!离去时,晒谷场上,我见谷筐上写着蒋姓字样。艾青姓蒋,叫蒋海澄。我拍下“蒋”字谷筐,默念艾老于1938年11月写的《我爱这土地》的最后两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原载2004年8月14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