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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澳湾观浪


  台风欲来,大澳湾的浪便开始浮躁不安。变幻着白、黄、绿和灰色的浪,向不远处的孤岛突袭。这些浪群排空而去,倾刻碎尽,转眼间便隐没得无影无踪。不知何时,这些潜藏着的狂浪忽地化作脱缰的野马群,奔腾在辽远的海面。海湾远近,所有的色彩都混成一片灰蒙。

  这里的海,本是碧绿蔚蓝,纤尘不染。静看,有如万里无云的蓝天,湛蓝的镜面,有晶莹的光亮在跳跃着。那是鱼鳞般细浪.在太阳的朗照下闪发出耀眼的光。远望,蓝天、艳阳、碧海,构成了天然翡翠,让你感到清沏、透明,有几分清凉。如今,海湾开始颤动,真有点谈风色变了。初来的大风,作倒海状,浪涛澎湃,一片混沌。无风则蓝.涨潮则绿,如今台风将至,则是一色的灰黄。我凝视海湾变化着的海色,心想,海是有灵性的。嘻笑怒骂,皆形于色。此刻的黄浪滚滚,定然心有郁结,怒气冲胸。不信,望孤岛以外,浪与天接,居高临下.扯开了笼罩一切的黄幕。海是有胆色的,雄踞天下,主宰沉浮,呼风唤雨。然而,风一来,却顿然失色,魂不守舍,失去了平静,也失去平静的色彩,平静的光亮,平静的仪容。是惊悸?是嗔怒?是无奈顿足?我无法断定。

  突然,我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沉雷般的声响。呼哗呼啦,沉重、雄浑,在奔突、滚动、咆哮。你会顿时感到有排空而来的天外力量在主宰这片海域。

  及至走近冲杀上岸的浪峰,则听到尖厉的叫喊,如玻璃碎裂之声,之后哗啦呼哇,拉得很悠长;紧接着,宏大的声浪猛扑过来,这是大海发自心肺的怒号。巨浪随即肆无忌惮地撞过来了,可谓不顾一切,没头没脑。高昂的浪头扯起了雪浪花,层层串串,重重迭迭。这是密匝的瞬间迭垒的壮观造型,只是一闪即逝,有形而无影,有影而无形。说无形,却骏马般驰来,说有影,却碎沫般散尽。浪尽而声却缭绕滩头,传向青山层林。我想,声音是可以生存或者嬗变的。或在悬岩缝隙隐没,或在沟谷清泉溶和,或在绿树枝叶中摇曳。或者演变成为鸟鸣、蝉音、虫叫和深谷回响。多年来,海响储藏的声音藏于何方?不得而知。我却深信,属于海的声音是永不消逝的。

  想起二千年前,这里的海域有丝绸之路的航船驶过。有鼓角之声,有水手悲壮的嚎叫,更有浪头撞击船身发出的巨响。在海的庞大页码里,应有海声专页,写满海的满腹的经纶。中国海洋文明传递的声音,此起彼落,永无休止。它与中国的江河文化紧密拥抱,形成中国极其辉煌的水文化。大学者黑格尔说中国从来没有享受过海洋文明,当然是不负责任的,他或许对于中国辽阔海洋发出的声响充耳不闻,或者根本就不懂中国的地理位置,无法听见中国海洋文明的伟大交响。

  大澳湾的海永久地传达海洋群体的声音。这种声音是庞杂的,多样的,有—种无以伦比的活力。当我迎着声浪越过沙滩,走下大海,立即感到一种巨大的回旋力扯动身躯,牵制着灵魂。这是什么力量?在不知不觉中承受着四周的暴发力。我感受到腰身悬浮着,像武士拳下的沙包,受到连续不断的冲击。沙、贝壳、杂物、石头像排炮,呼然而来,仿佛要砸断我的腿骨。我觉得自处动荡和险峻之中。忽地,浪群扑来,又陡地退缩,把我钓离沙滩,拖下深海,进入狂涛的伏击圈。浪山重重迭迭,在碧空里形成又高又厚的城墙。倘若不适时跃上去,则有葬身浪涛之险。浪消浪长,浪去浪回.总不停歇。有如沧海一粟,我怎能与浪抗衡?

  上岸时,风转猛了。这时的大澳湾是不羁的灵魂。远处,弥漫着薄雾,把天与海抹成一色。不知浪在天上,抑或在海上。近处,是发疯的浪群列阵而来。先是蹿上半空,后从天上劈打下来,浪齿雪白,可谓张牙舞爪,气势惊人。飞云奔雷,在空中暴发了一场鏖战。浪花开在天上,雨脚扎在海里。不知是暴雨,还是浪沫,一样是水鞭无数,霹雾锁空。浪墙一层又一层,追逐滚打,没有任何力量能控制它,使它归顺。是风使浪升千层,抑或是浪使风旋起万里?风和浪不可分割了。我的心早就充满浪涛。我的心动荡不安,我的目光全是翻云覆雨,或许因心如此风起云涌,海才这样沸腾不止。我不知道,世界竟如此一意孤行,不为人间所动。大海如此鄙视一切,目中无人。在这一个平凡的海湾,竟也有这般令人惊心动魄的宣示。它的能量来自何方?它的能量又传递到何方?我只知道,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它的伟力。它是开放的,相容的,诚实而存有创造力的。它的生命力在宇宙的永恒中获得永恒。

  我的眼睛充溢着泪水。人间有海,生命才有潮汐,才有活力和热情。这一角海湾是南海最平凡的一角,然而,又是最不平凡的一角。踏浪峰而去,可见浩瀚无边。南海、印度洋、太平洋,那是无边无涯的浪呀!这里的浪是海洋巨浪的余韵吗?这里的潮响是海洋叹息的余音吗?这个海湾的呼吸是大海沉重呼吸的延续吗?

  在珠江的八大门出海的领地,有多少这样的海湾呢?珠江的开放性和相容性传递给了大海,大海越发包容和开放了。我听着大澳湾的浪涛声,想起了珠江的八门出海,多少湾域,有如大澳湾呀!我仿佛看到八大门出口处浪涛的无边阵营。这是浪浪相生、浪浪相连的阵营,是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的阵营。伟人站在浪边,破译世界的潮音。伟人从历史的潮汐中聆听了世界的回响,于是他们挥手令中国的航船破浪远航。在夜里,我想到牵星术的智慧。中国人就有这种智慧,在玄秘的星空之下,我们的航船总是乘风破浪,永不停航。

  ……是八级大风了么?大澳湾在呼啸呐喊。浪,从孤岛那边驰来,一步一高楼,一跃百千寻。浪的森林里,怪兽万千么?浪的峰峦里,藏匿着多少神话呀!我站在岸边,眼睛糊糊,砰然心动,只因有眼前这部无法卒读的伟大经典。

 

   原载2004年1月14日《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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