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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牯和父亲


  我常常想起黄牯和父亲的故事。

  这黄牯是父亲去了十趟牛市才挑回来的。它高大壮实,肩膊高凸,项颈异常粗大,力大无穷。说是黄牯,其实还是一头“处男”。父亲逢人便夸这头黄牯,还特别腾出自己住的三间屋的大房让给黄牯,自己在厅里睡。他还到野外铲草皮堆烧成草皮泥填栏。父亲说,这样黄牯才不会冻着。

  我把黄牯牵回来的时候,父亲已搬出祖传大瓦盆。这大瓦盆可装两桶水。他倒下一桶半水之后,又倒下半筐熟番薯,双手在水里揉烂番薯,使水成了略稠的番薯水。黄牯抖了抖尖利的双角来到大瓦盆前。

  不知怎的,黄牯只俯首喝了两口,就抬起头来站着一动也不动。父亲的左手牵着牛鼻往下扯,想它再俯首喝番薯水。黄牯抬起头来,不予理会。屁股的皮肉在不停地颤动。父亲又一次扯下牛鼻,黄牯“嘶”地舒出一口气,又抬起头来。父亲骂道:“你这发瘟牛,不想喝水?看你恶还是我恶?”他望我一眼,吼道,“拿牛筒来!”牛筒,是用大竹削成的,口尖而偏,一次可装一斤水。我知道父亲要动真格的,使出颇为残忍的一着:用牛筒撬开牛嘴,直插喉咙,把水灌进去。但这一手难度很大,不是力大如牛,是无法完成的。父亲膂力过人。他浑身古铜色,肌肉凸起,结实无比。我看得出,凭他这样的体魄,他根本不把这黄牯放在眼里。

  我小心翼翼地把牛筒递给父亲,就躲到一边去。我知道,一场人牛之斗顷刻就要发生。弄不好,三间老屋都会崩裂。母亲熟知父亲的狂野脾气,她不止一次见父亲与牛搏击的场面,她断然不敢去劝阻父亲。

  父亲右手拿着牛筒,左手扯起牛嘴,迅速地用牛筒的尖偏端撬开牛嘴,顺势把一筒薯水灌进黄牯的喉咙。当他正要用牛筒再次撬开黄牯的嘴的时候,黄牯脾气大发,四蹄猛跺,脖于微微颤动。它的眼睛发射出愤怒的光,迅速地俯下头,用两只尖利的角直抵父亲。如果尖角猛然挑起,后果不堪设想。父亲冷静地睥睨它。嚓地扔了牛筒,双手抓住两只牛角,大吼一声,黄牯被逼退几步。他松开左手把身上衣服扯下,露出浑身硬梆梆的肌肉,寒风里,那古铜色身躯冒着热气。黄牯不甘示弱,猛地使劲,要把父亲抵向墙边。父亲两脚猛地—蹬,双手把牛头扭向天上,随即逼上两步。黄牯向后一滑,却使前蹄一蹬,站成铁塔一般。它定了定神,眼睛闪出凶光。它粗壮的项颈突然暴胀,硬是把头扭正,发力向父亲进攻。眼看父亲会被挑起,这时父亲两脚跺地,胸肌、肩肌和青筋一齐暴起,喝道:“你这发瘟牛,敢斗我?!”只见他两手死死抓住牛角,硬是把它的头扳歪,按在地上。黄牯瞪着白眼,后脚不住地蹬着。父亲左手抓住一只角,右手捏成铁拳,猛擂黄牯高耸的肩峰,直打得黄牯嗷嗷地叫唤。黄牯终被打得口吐白沫。我缩在屋角不敢喘气。母亲也不敢作声,从厨房里走出来护着我,怕我吓坏了。

  父亲见黄牯已威风扫地,便松了手,把黄牯拉回大瓦盆边。他又用竹筒装水,扯起牛鼻,重重地把竹筒插下牛的喉咙。黄牯再也不敢反抗了,任凭父亲一筒筒地灌。一大瓦盆番薯水被灌完了。父亲这才把竹简扔得老远,把牛绳扔到我的手上:“牵回大房!”

  我把黄牯拉到房里拴着。黄牯的眼角湿湿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母亲拿衣服给父亲穿上,说:“吃晚饭吧!”

  父亲垂下头不说话。他坐在厨房里发呆。

  母亲端来一盆热水,说:“抹抹身子吧,一身汗……”

  父亲还是不动。我见灶膛里的火光照着父亲的脸。父亲的眼睛流出两行泪。泪水滴在厨房的地上。我平生第一次见父亲流泪。

  母亲说:“你这牛脾气,打了牛又心痛……”

  父亲摇了摇头说:“我不该把牛头按在地上,我不该一怒之下,把牛筒往喉咙深处插……”

  “以后,你就随它吧,想喝就喝,不想喝也罢。一大盆水用竹筒往喉里灌,好惨哪!”母亲叹着劝道。

  这时,父亲忽地站起来,两脚跺地,大声说:“你懂个啥?黄牯吃的是稻草,干得冒火,不喝水哪行?再说牛不多喝水,哪能朵拉尿?没有牛尿浸透草皮泥,开春哪有牛粪肥下地?没粪肥,庄稼咋长?”

  母亲听父亲这连珠炮,再也不说什么。

  这一夜,父亲没有睡,他进了牛房,在边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坐在那儿看着黄牯睡觉。

  父亲是出色的牛车手。十八岁就拉牛车跑雷州半岛的红土路。他和这头黄牯为伴,拉车上百次下雷州。雷州半岛的牛车简直是庞然大怪物,两只大车轮是樟木做的,直径有两米,边沿镶着厚重的铁皮。车辕是两条又长又粗的杉木。车轮轴是坚韧的荔枝木做的,有房屋的大柱子那么粗。黄牯拉着这庞然大物,响声如大风弦鸣,数里外都能听到。两条深深的车沟像两条平行线,无限地伸向远方。

  这天,父亲装了满满一车松木柴火。是要运往四十里外新埠海边的瓦窑去的。父亲要我同他连夜起程。这车松木柴火垒得很高,严严实实的少说也有两三千斤。黄牯被套上车轭时,父亲感到它承受太重的压力,便借来一头黑牯在前面帮拉车。我负责拉着黑牯的绳缆在前面走。父亲则操车把,摸黑上路。路很坎坷,车很重,一路鸣叫,撕心裂肺。黑牯还算听话,走在前面拉着轭绳。最辛苦最危险的是黄牯,承受着最沉重的压力,在漫长的崎岖路上一步一步地走。

  子夜,陌生的野外,陌生的车路,让我感到恐惧。远近飞动着鬼火。父亲递给我一支桃树棍:“牛眼尖利,有邪物它看到就不肯走,你用桃树棍儿抖起来,邪气就退了,不要怕。”

  突然,到了一个陡坎。车在坎头,往下不知深浅。如果任由重车冲下去,车毁牛亡的事是可能发生的。我好像站在悬崖上,两腿发软。

  “拉紧牛绳,我下去看看。”父亲说。

  我很怕,这么陡的坎,下面有多深,不得而知,想着,我的心卟卟地急跳。

  父亲慢慢地下了坎,一袋烟功夫才上来,说:“这坎太陡了,有几十丈长,下面是峡谷,是死亡坎呀!你牵黑牛慢慢下,我托着车把,控制着黄牯,别起飞蹄……”

  父亲把水布从脖子上取下,扎在腰上。他对黄牯“唔”了一声,两手紧紧地握着车把,往后用力,黄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父亲用浑身力气压着牛车,以减少牛车的向下冲力。大概还不到半路,牛车突然一晃,黄牯大惊,撒蹄直下,撞着黑牯的屁股,黑牯惊慌地往下冲去。几千斤重的庞然大物向下冲,真是天崩地裂。黄牯前脚一滑,便跪了下来。沉重的车辕死死地压着黄牯,若不及时解脱,黄牯必死无疑。只听父亲大吼一声,用肩膊顶住下滑的大车轮。他像一座铁塔,和沉重的大车抗衡。眼看父亲有点支持不住了,这时黄牯不知哪来的力量,只见它项颈向上一扬,两角一抖,两条前脚竟能撑起来,身子成一座小山。父亲和黄牯配合得天衣无缝,终于制止下滑的牛车。黄牯得救了,大车也没有损坏。我抓紧黑牛的轭绳,出了一身冷汗。父亲依然抓住把手往后倾,让黄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死亡坎终于走过去了。这时,父亲竟唱起古老的歌谣:“世间就是牛辛苦,牛轭锁颈跑长路,死后四蹄不踏地,牛骨烧灰种木薯。”

  在峡谷底平坦的地方,父亲用肩膀托起车辕,让黄牯卸轭。父亲从车里搬出嫩草让黄牯和黑牯吃。他轻轻地抚摸黄牯的肩膊,看着它吃草。他把煮在煲里的稀粥端来,让黄牯和黑牯喝个精光。又到沟里取水,让黄牯和黑牯喝饱。然后给我一小瓢水说;“牛辛苦了,粥让它们喝了,你喝口沟水润润喉吧!”我把那瓢沟水喝光了。

  天亮时才到达目的地。下了柴火我便趴在牛车上睡着了。醒来时父亲已割来一担嫩草,两头牛都吃饱了。这才想起我们还没吃饭呢,连忙生火做饭。

  父亲把黄牯当作自己的生命。在遥远的烈日当空的路途里,他总忘不了给黄牯撑起一幅白布,以挡住烈日;他给黄牯穿上胶鞋,不让石子在长途中磕伤牛蹄,他却赤着脚,踩得石子咯咯响。他常把黄牯拉到牛市上,对许多牛行家夸耀说:“我这黄牯后肚角开阔,是粗食牛;它走路轻快活泼,一流勤牛;鼻梁凸起;受得热;耳粗大,皮松,蹄甲严实,拉重车下坎坡最拿手;肋骨大而隆起,牛颈生得浮、平滑,最有力气。”他有一整套祖父传下来的牛经。在牛市里,谁不请他当参谋买牛?

  这是夏雨遍地流,青草绿油油的日子。他把黄牯拉到旷野去放养。他坐在草坡上看黄牯在专心吃草。无名鸟和鹩哥栖落牛角、牛背啄食牛虱虫,黄牯任凭鸟儿在身上活蹦乱跳,也不理会。

  突然,远处有两头公牛和两头母牛向这边跑来。黄牯猛抬头,静默片刻,渐渐地双眼发亮,开着大口“唔呀唔呀”地喊了几声。它昂起头和肩膊,形成一种藐视一切所向披靡的英雄气概。那两头公牛也昂首朝黄牯张望,那尖利的角,就像刺向青天的矛,它们死死地盯住黄牯,看样子它们必冲过来无疑。

  父亲站起来大声叫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

  这时,黄牯前蹄一蹬,暴怒起来,那高凸的肩峰煞是威武。黄牯扬起四蹄直冲上去。那两头公牛风也似地飞驰过来了。黄牯挑大个子公牛为物件,大山似地压了过去,俯首用尖利的角挑向那公牛。来者并不好惹,肩膀如峰,四腿粗壮有力,尖角乱挑,尾巴扬起,嗷嗷狂叫。黄牯两眼冒火,不叫也不跳,俯首直抵其头,步步进逼。突然猛转身,两角直戳公牛的腹部。那凶猛的公牛也急转身,用双角还以颜色。四只尖角绞在一起时,只听黄牯嘶嘶直喷怒气,前蹄突进。刹时,它使劲把那公牛的头挑起,尖角直逼它的喉管。那头公牛嚎叫着退下去了。另一头公牛见状,也不战而逃。

  黄牯箭也似地追赶那两头公牛,直把它们追进了松木林。黄牯急急急地赶回来,那两头母牛在等待着它。黄牯以胜利者的姿态在炫耀着自己的肩峰和隆起的项颈。它的臀部两边的肉团在强烈地颤动,迅速地坚挺起来的粉红色的牛鞭,顽强地探出头来,很潇洒,很刚毅,两头母牛见状,同时朝黄牯的身旁跑来,看得出它们有一股狂热的、不可抑止的情欲。

  黄牯并不急于行事,而在追逐它们。在辽阔的旷野上,生命力在猛烈地凝聚、暴涨、扩展,开始了神圣的突发性进击。黄牯在充满生机的夏日的旷野里,在两头母牛身上实现了它劳作之后的强烈欲念。

  父亲目睹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把浑身勃发力量的黄牯牵回家来。他把黄熟、柔软的稻草铺在绿荫如盖的荔枝树下,轻轻地拍打着黄牯,黄牯睡下去,慢慢地反刍。他到内屋角端出一窝鸡蛋,敲到大瓦盆里,加了点白糖,用开水搅开了,然后凉着,让黄牯喝了个精光。

  这时,母亲走过来说:“你怎么把这窝蛋全端了?不是说让母鸡孵出十来只小鸡吗?”

  父亲说:“黄牯今天骑了两头沙母仔(母牛),恐伤了元气,就先让它补补身子,孵小鸡的事以后再说吧!”

  母亲只是摇摇头,苦笑一下,转身进了厨房。

  这年秋天,日子很苍凉、萧索,父亲又和黄牯走在漫长崎岖的雷州半岛的红土地上。依然是极其笨重巨大的牛车。牛车装满各种陶器,在无人烟的红土路上行进。突然,黄牯在一个野鼠洞里拐了右脚,跪在路上不能起来。父亲大惊,忙使出浑身力气提起车辕,解救了黄牯。他在林子里弄来一把草药,一点点放在嘴里嚼烂,给黄牯敷上,并不断地在伤处按摩。黄牯稍好时,可以跛着走路,但无法再套轭拉车。这里离雷州还有五里路,怎么办?父亲又把水布扎在腰上,把黄牯拴在车后,自己把沉重的车抬上肩膊,一步一步地拉车。牛车像一座大山压在父亲的身上,他弓身向前,一步一步,牛车发出缓慢的凄切的鸣响。黄牯跟在后面一拐一拐地走。父亲古铜色脊背冒出了汗珠,肩膊磨得红肿。他不时地回头望着黄牯。当它艰难地走完二里地时,出人意料地不肯走了,它挣脱了鼻塞,扯崩了鼻子,血在往外淌。父亲把它的角绑上,它还是不肯跟着父亲拉着的车走。父亲的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把它赶至车轭旁。黄牯自己走进了两车辕中间,然后低下头,要钻过轭套。父亲心一热,只得把车辕抬起,黄牯很快就用肩膊承接着车轭。父亲的眼睛模糊了,他把车套好,用手抚摸着黄牯崩缺的鼻子,轻声说:“你怎么这样任性啊!”

  父亲向前倾斜着拉车。

  黄牯跛着脚,一步一步地负重前行。

 

   原载1998年3月9日《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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