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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半岛的太阳


  太阳一到雷州半岛上空,就无法无天了。它极狠毒,极放肆。空蒙惨白的天空,云彩全被它点燃,银光四射,一片火海。

  正午,火焰呈银白色向大地喷射。三面被蓝色海水包围的雷州半岛,竟在白色火焰的笼罩之下。红土地加倍地猩红了,像倏然凝结的血。万物枯黄,吱唏吱唏地炭化着。炙人的西风扬起红尘,半岛的上空转眼窜起弥漫着赤土的红火焰。这时,太阳在高远的天上眯缝着眼睛,活像贪婪者在得意地烧烤——它把雷州半岛当作一根腊肠,投向烈火,让它吱吱吱地焦去。

  这便是本世纪末令雷州半岛人万分焦虑的一幕。至1998年8月,半岛遭55年一遇的大旱已持续了几个月了。220万亩作物被毁。几个月来,太阳在半岛的上空作恶。那凶狠的光芒和难以抑制的热力,使山塘乾涸,溪河断流,土地龟裂。耐旱的古头、仙人掌、桔仔刺竟也日渐发黄;黄牯饥渴难忍,在冒烟的土地上晕倒;小犊倒毙在裂了底的锅底塘里。炽烈的西风舔着枯黄的蔗林和稻苗。40年前,雷州半岛人开凿的青年运河即使像一把绿色的剑也无法劈死旱魔。因旱地辽阔,远来的运河水难以解渴。千万台抽水机,从深井里抽水,也抚不平大地的裂痕。挑水救苗的队伍在太阳下蠕动。无数古铜色脊背上,汗珠已晒成了盐。太阳依然在苍白的天上发威,悻悻的不肯离去。

  大地似乎已没有一丝水汽了。烫人的气浪无休止地袭来,山坡失忆,海岸晕厥。就在这一刻,雷州半岛人才感到太阳的冷酷无情。他们把大碌竹摔破在田垄上,骂道:“这发了瘟的天,专同雷州人作对,我不信雷不破天!”几十万人在烈日下抗旱。戽水、挑水、抽水,他们要救活一棵棵小苗。然而,大地茫茫,水在何处?省市领导已几下雷州和雷州人并肩抗旱,他们的心已被太阳晒裂,在一滴一滴地淌血!多年以前,我刚懂事,就发觉太阳像异常凶猛的野兽,呲牙咧嘴,笑里藏刀,所有农作物都被它舔干,连村前树林里的苦菜翁、大叶榕、山竹也烧焦了。竹子边开花边死去。求雨的村民跪在村后那广阔的坡岭上,叩首拜太阳。从乾渴的喉咙里喷出的哀求声,立即在热辣辣的气流中烟消云散。那时我知道,村里没有因大旱而饿死人;也没有人远走天涯流浪。父老乡亲只是勒紧了裤腰带,默默地挖井、开河,望天兴叹。

  史载454年前,即明嘉靖二十四年,雷州半岛大旱。据说那时的太阳苍白冷峻,懒洋洋的。灰白的光芒之下,赤地千里,饥民死者万计。392年前,即明万历二十四年,高雷连续两年大旱。早晨的太阳鲜红如血,及至晌午便化作橙黄,正午锑白,流光熔透雷州半岛,历时两年!“民多茹树皮延活,饿死者万计”。当时民谣唱道:“只鹅只换三升谷,斗米能求八岁儿。”还有连旱三年的,是清光绪的二十八年,即1902年,太阳连续三年狂醉,如古铜熔炼,流火遍地,鸟兽皆绝,人则挖地三尺,以草根树根为食,遍地哀声,耳不忍闻。

  此刻的太阳也醉了,脸变得灰白,默然中暗藏杀机。倘若抽出一缕光亮,就会嗤嗤地点燃原野,烧干溪流,啪啪啪地炸成电闪。我在太阳醉成烂泥的时候来到了雷州半岛的重镇雷州市。旱火围猎的雷州,并不形容枯槁。并没听到“只鹅只换三升谷,斗米能救八岁儿”的民谣。但听此地盛产的雷歌从高级音响里爆起,激昂潇洒。色彩缤纷的万千种服饰,由雷州源源流向半岛各乡镇。食物上,历史久远的虾饼正散发着迷人的脆香;白晰晰、软流流、滑溜溜的“簸箕蒸”白饼散出正宗花生油和正宗豉油的香味。这是留在我永恒记忆中的香味啊!

  站在雷州城三元塔旁,我见到远天火烧火燎,天空苍茫,大地野光闪烁,令人赫然感受到世纪末的某种惊人的意象。

  55年前即1943年2月起,雷州半岛突然出现了两个太阳:一个是日本鬼子造的白旗上的红;一个是半岛上空那个恶毒的太阳。“2月16日拂晓,日军约1600人,汉奸武装约300人,在飞机掩护下乘舰艇于广州湾通明港和海康县(雷州市)下岚港同时登陆,先后占领海康县城,沿公路线的南兴、客路等地以及东海岛。”(《湛江两千年》)于是,在日寇白旗的“红太阳”下,开始实施的烧、杀、抢“三光”政策。抗日游击队员砍碎白旗上的太阳。在一个烈日当头的正午,一位抗日勇士飞身把坐在铁骑上的日本兵砍下来。这位勇士死后,他的墓地成了雷州人拜祭的圣地。

  只因这个“红日”的淫威,使雷州及广州湾(湛江)物价飞涨。每担白米上涨到220元(银元)。

  到了是年10月,雷州半岛大旱,另一个属于广阔天空的太阳发难了。海康东洋地区8成农田龟裂,作物焦枯,百姓入山寻野菜、树根充饥。

  白旗上的“红日”在吐火,日寇的铁蹄踏起弥天红土;天上惨白的太阳在冒烟。据说,半岛上,红土如滚,旱地爆裂,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由桔红,到鹅黄,到银白,到蓝紫,无论何种色其光都是阴冷而凶狠的,一旦触到雷州半岛,就如核爆炸,其气浪,足有十二级!

  啊,毒日头!

  毒日头是永恒的燃烧的火球吗?雷州半岛永远是被太阳烧烤的腊肠吗?半岛的红土永远是抹不掉的血迹吗?我无言以对,只知道天地嬗变是永恒的。包括毒日头在内的万物都可以改变,君不见雷州半岛人以数十年的努力植树,造出了一望无际的足以复盖雷州大地的林海吗?君不见千万顷的蔗海,正翻滚着绿色的甜浪吗?君不见四周的天然大海以其碧绿的笑意赞叹着雷州人造出来的两个大海吗?大海、林海、蔗海等“三海”在改造着雷州半岛的太阳,使它渐渐地变成了绿色了。

 

   原载《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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