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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桃树的悲剧
第三号台风“榴槤”过后第三天,我回到老家。
我第一眼看见的是窗外那棵老杨桃树被风拦腰折断了。它腰折的姿态很可怕:不是齐刷刷的断,而是欲断还连,赤红的杆被扭裂,一丝丝“骨”已错位;厚而沉重的枝叶倒挂着,黄叶筛落,像流不尽的眼泪。
上次见到它时,它根深叶茂。是秋日,果挂满树,都在成熟中。中午的太阳透过叶子照射下来,把每串果照得透明。金黄金黄的玉质般的杨桃,只要用针尖轻轻一挑,便会滴出蜜来。南方的太阳如火,西风灼人,劳作的人已经口乾舌燥。见到这满树杨桃,真是垂涎欲滴。他们或爬上树去,或一跃而起,或伸长竹篙,很快便摘了一箩一筐,大家围着吃。一个个狼吞虎咽,蜜泉四溅,甜滋滋直沁肺腑。于是暑气大消,顿觉世界异常甜蜜、美好。
几枝挂满金果的杨桃悄悄地探到我的窗口,那丰满,那透明,那纯洁,那甜蜜,那纤尘不染,让我看得真切,我闻到一阵阵清香。
四年前,也是一次大台风;它被折断过。一年以后,我见到它重新出芽,伸出枝叶,并开出细小的红花儿。那花米碎似的,串串相连,逗引着成群的蜜蜂。这年秋熟,杨桃出奇的丰收。四乡五邻,杨桃堆积如山,很贱,几分钱一斤也没人要;加上每条村子的香蕉、芒果、龙眼等水果大丰收;再加上新引种的台湾杨桃品种优良,质优价廉……老杨桃满树的果已没人问津。果子由小而大,由青而黄,而金黄,而落地。满地杨桃,像满地黄金,堆垒着。风吹来,继续啪啪地往下掉。许多苍蝇、小虫之类都围上来,像是会餐,又像在叹惜。父母说:“这杨桃多得成灾了,早上起来扫了几畚箕倒掉。”
自然,老杨桃树不知道,它的种族已被改造得相当优秀、完善了。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引种的杨桃,年年轰轰烈烈地上市,开始每斤5元,贵时8元。嘴馋的人们对新品种已情有独钟。当然无情地冷落了老杨桃。老杨桃不懂优胜劣汰的道理,就这样自己孤独地活着,只顾开花、结果。老杨桃也不知道,它已陷入水果群体、水果阵营的包围之中。芒果香蕉和黄皮果的金黄,荔枝的鲜红,山竹的紫黑全向它挑战。成千上万亩果园一齐成熟,岭南佳果齐齐上市了,千百辆大卡车装满了车,正出发北运呢!老杨桃不知道身外的事,只知道脚下的黑上,头顶的白云和冷酷无情的台风;它不知道往昔——尤其是饥饿年代、灾荒岁月,把它当金当宝当救命恩人的人已无情地冷落了它;它不知道往昔把它作为最珍贵的降温佳品的旅途中人,已绕到新的果园中去……而它却依然顽强地生长、开花、结果。
烈日快当空了。叫喊得疲倦的小蝉,只歇息一阵子,便又鸣叫起来。蟋蟀不堪酷热,已躲到洞里去。只有热风在舔着老杨桃枯乾的枝叶。我的窗前已经没有老杨桃的枝叶在向我逗笑了。那枝叶同其他枝叶一样垂落和枯乾。垂落的枝干在我的窗口幻成一幅荒凉的风景。
爸说,这杨桃树已有七十多年历史,主干难以合抱。由下而上,有明显的四个断面——每次都拦腰折断,然后绽出新芽,长成新主干;又一次折腰,又再次绽出新芽,如是四五次了。
爸说:疯狂年代,长一棵菜都是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这棵老杨桃曾有人用利斧来砍,要彻底砍断这棵老“资本主义尾巴”,是村里人阻止,让它留下来的。想不到人留风不留,人不砍风砍。然而事物总有两重性。若人砍了它,便永远长不起来,幸而只是风来“砍”,才“砍”一次长一次。爸说:“它还会长出新主干的……你明年回来,它又会果满枝头。”他说得若无其事,很肯定的样子。
人的利斧比风还厉害!这使我想起了原始森林被毁的悲剧。
老杨桃在毒日头下卷起了枯黄的叶子。它会想什么呢?想人生的冷暖?想自身的命运?想死去活来的惨景?想有朝一日的叶茂花香果甜,还是想被新生替代的悲剧?
我无奈。气象预报:第四号台风已经形成,不日又要登陆。雷州半岛又在等待凶猛台风的袭击。老杨桃树已无力思考台风何时袭来。它难以合抱的主干呆呆地站立着,等待着厄运的又一次到来。
我深信爸的话:老杨桃树还会挺起新主干的,来年又见花开果黄。
原载2002年1月4日《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