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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古村?时空
雷州半岛依然是烈日晒焦万物的夏季。
阳光的确威猛、热烈而骄横。它在天宇直射这个老掉牙的村庄的时候,奇景出现了。
密密匝匝的古屋,顺着山坡相迭着,偎依着,挤拥着。太阳的火焰像一条条褐色的鞭子狠狠地抽着,直抽得皮开肉裂,红土坎像是流淌的血。天空蓝得如贼眼,深邃莫测。云朵镀着银光,凝结在蓝天上,像北极冰块。雷州半岛在澄澈中让火焰烤得焦熟,发出松树、桉树和五月艾混杂的气味来。焦黑的清末遗瓦和断墙,被毒日头晒得冒起淡淡的白烟,如火焰闪烁。
影影绰绰间,海市蜃楼突然出现。那是北部湾畔的天海之间的幻景。有高楼,有绿树成林的广场,有起落的飞机,忽然化作艘艘轮船。霓虹灯在闪烁,还有飞驰的车流。烤人的西风突然从北部湾猛吹过来,一切幻景又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是大海蔚蓝,白帆点点。这古村临北部湾。多少年来大雨把古巷的红泥冲到海里,一片血红。西汉时,汉武帝派遣到印度洋到罗马帝国去的船队就经过古村前的海湾。据说船员还把船靠在村边的红土码头加淡水呢。南宋以后,百姓们来自福建晋江,对水一往情深,倚红土坎打井,井很深,半壁洞穿竟涌来海水,苦咸至极,于是用以煮盐,做起盐生意来。
这是火烧天、火烧村的夏日。那棵老树的叶子被晒乾了,一片片地落下来,叶子盘旋而下,飘落在宗祠里。这宗祠的瓦面已经全黑,翘角峥嵘,忧伤肃穆。我忽然想起雷州的妈祖庙依稀可辨的石刻楹联:
闽海恩波流粤土 雷阳德泽接莆田
此联记载着宋朝时闽人南迁的历史。
这古村或许也诞生于这段历史之中?
阳光的火焰在重迭的古屋顶上拼命地舔着,舔着岁月残留的海咸味。阳光的火焰又窜向西南临海处,窜向东南村落。那里有珍珠城。
北部湾的珍珠名声远扬,它的光亮由此向四面八方辐射着。至五代十国,珍珠成了人见人爱的珍宝。以番禺(今广州)为国都的南汉刘氏王朝,为装饰宫廷,想起了珍珠,于是驰马南来,大量搜刮珍珠。珍珠有灵性,悄悄飞到交趾去。《后汉书•孟尝传》记载珍珠迁徙,第一次在永建元年之建康元年(西元126- 144年);《全唐文》记载南珠第二次外迁时为唐朝天宝元年至乾元元年(西元742-755年);第三次是《粤闽巡视纪略》载嘉靖四十年(即1561年)雷州海康乐民珠池、盐庭珠池,出现奇事。“中官扰害对乐一池全从杨二乱时群蚌夜飞空中的砾如星尽交趾界云”;第四次是明朝天启年间(西元1621-1627年)珠池太监擅极虐民,海中珠螺“逐稀,人谓珠去矣。”
如今不远处的遂溪县乐民港留有珍珠遗址。据说挖掘的珍珠贝壳相当多。明代,乐民乃海防要塞中属千户所之一。当时兴建珍珠城,周围四百八十丈。但珍珠常被海盗抢去。朱元璋指派大臣安陆侯吴杰领两员武将前来监造珠池,抽丁建池,方圆五十里内,每户一丁,无丁者缴纳役款。几年过去,珠池还未建好,但反对的人越来越多,民怒沸腾。朱元璋为平息民愤,发来御旨,表彰城池的建成,其中有“永乐民安”之句。后来御史官便将“乐民”二字名为珍珠城,名浦池为“永安”城。珍珠城成了皇帝关注的地方,朝廷规定,每年进贡珍珠一斗。
那时的太阳也是如此猛烈,照在珍珠上,耀眼夺目。此刻的太阳是否还记起此地的“珍珠悲剧”?自永乐十四年(1416年)下诏采珍珠开始,到万历三十七年,罢免采珍,召监督采珠大臣李敬回家,经历了近两百年!其间,多少次官逼民反。正德五年,守珠池太监牛荣,恃势压制盘剥珠民,老百姓掀起抗争十二级风暴;正德十四年,守珠池太监赵兰,残杀良民,又激起老百姓的义愤。明朝皇族一心想得南珠,于弘治十二年向东莞县和琼州府各取大船二百艘,共四百艘,每船配船夫二十名,共八千名。向雷廉两府各取小船一百艘,每船配船夫十名,共二千名。明王朝还向广州、潮州、惠州、肇庆等地取银共一万九千两,提解雷、廉两府使用,还调动官兵把守珠池,多时达三百人。
为了小小珍珠,明王朝如此兴师动众,搞得日月无光,珍珠逃遁,真是历史的闹剧。
如今,珠城已埋滨海,新珠城正在形成,采集、养殖珍珠的传统一直延续下来。
中秋月满珠同满,吐纳清光一一开。
明月本为珠作命,明珠元以月为胎。
屈大均的诗句是优美的,自然没有珍珠以外的血火世界和悲惨世界。
古村在烈日下沉思着明朝珍珠沉落、飞翔的史实时,当然记起宋朝苏东坡的愁肠。
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薨,徽宗即位,大赦天下,五月,苏轼获赦,六月十日,苏轼离开儋耳,二十日夜越海北归。后带儿子苏过冒风雨抵遂溪河头离古村不远的举廉村(今乐民城村),宿于佛舍净院,他作散文《记过合浦》:余自海适合浦,连日大雨,桥梁大坏,水无津涯。自兴廉村净行院乘小舟至官寨,闻自此两皆涨水,无复桥船,或劝乘蛋并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无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满天,起坐四顾叹息:“复危于此乎,”稚子过在旁酣睡,呼不应。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欲使从是也,君辈必济!”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记,时元符三年也。
烈焰横空,暴雨安在?东坡之魂安在?
汉船消隐了。珍珠藏匿了。东坡走远了。古村庄老掉牙了。它已无法咀嚼西汉以后2000多年苦涩的历史,只依稀记起这里居住的世代子孙。古屋之间的窄巷是一条条斜坡。雨天,水由上冲下,把红泥冲到北部湾去了,巷子越来越裸露着红土,越来越坑坑洼洼。村里的人世世代代走不出古巷,走不出檐影。清朝时,这古村有些人胆子大,相约到北海、南宁做生意。他们乘船沿海上丝绸之路到北海、合浦去,很长一段时间又沿海上丝绸之路回到古村来。有的徒步到广西去,风餐露宿几十年。这一代人无声地走了。海盗来了,血洗过包括古村在内的村庄。北部湾天黑浪高,野蛮的潮汐让古村老百姓心惊胆战。土匪云集在沿海以东以北的大森林里,曾蝗虫般窜出森林,杀人,放火,抢掠。不少无辜百姓惨遭灭门。古村无言。
这里的前辈多光着膀子,在烈日下脸朝红土背朝天,把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那个在半个世纪前就光膀子的人,只有一件打过无数次补丁的外衣。每次去割刺竹、斩荆棘围园子,任凭尖利的刺扎伤皮肉,鲜血直流,他也不理会。别人劝他说:“你不是有一件打补丁的祖传外衣吗?为什么不穿上以防刺扎伤身体?”他摇头说:“我不能穿它,皮肉伤了可以长出新皮肉来,衣服被刺钩破了,无法再补了。”就这样,这一条古村的老百姓都有光膀子劳作的习惯。每个人都有一副古铜色的皮肤。这是毒日头赐予的铜皮。
太阳在这里最无情。它把北部湾的海水煮得滚烫。然后,让西风把滚烫的水气吹到古村来,让古村的男女老少都受火热海气的烤炙。他们的脸都烤得通红。男人的脊背上都留着盐花痕迹。他们的脊背都是北部湾的“盐田”。世世代代他们背负着苦咸。
太阳在这里最冷酷。它曝晒这里的山坡原野,让大地发热,当乌云到来,这久旱无雨的炽热大地上,雷电交加,惊天地而泣鬼神。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雷区,方圆数百里。雷州——惊雷之州!每逢春夏之交,烈日之后,暴雨之前,雷公便破天而来。在原野,人畜遭雷火烧焦了。可怜的人儿被雷劈死以后,还背负着做坏事的黑锅,受愚昧的诅咒。太阳,雷火,把古村折腾得死去活来。在漫长辽阔的时空里,古村成了被蒸煮烤熟的鸡蛋,成为北部湾畔的无字碑林!
我进入古村的时候,心已被烧得焦虑万分。蜗居的村民在狭窄的屋檐下穿行。热浪追逐着每个人,硬是在他的身上榨出热汗来。一千多人蜗居在这条古村里,周围已没有空地。花生收了,旷野闪着火焰;田地极少,人们的脚印也比土地大呀!他们又不造船下海,只是逢人就说:“我们可以听到海响,可以望见万家渔火。”然而他们不到海里捕捞,连海仔也不去做。他们无法享受海洋赐予的海鲜。海风吹打他们,海盐腌制他们,海浪讥笑他们,但他们和海似乎无缘。他们与红土有缘,与太阳有缘,与台风有缘,与雷电有缘。他们龟缩在红土坎上,世世代代穷困下去。1000- 2000年来,这古老的村落只懂得一个字“穷”。
年轻人忽然悟到什么,都跑出古村,跑向大城市去。他们发奋读书,以求考上大学,可离开这个似乎萎缩的古村。一个年轻人补习了四年,终于考上了大学,现在在城里安了家。他想起来就后怕:若考不上大学,我会发疯的!年轻人到城里去了,这里只剩中老年人。他们无法远离古村……只能像鸟一样守着自己的窝。
古村没有醒来。它沉睡了多少年呀?你看海上古丝绸之路就是从村前经过的。2000多年前汉武帝的生意已做到外国去了,这伟大的商业意识竟无法打动古村的父老,他们望海兴叹了多少代啊!数百年前朝廷的兵马已为小小珍珠而进驻海岸;子民已能筑起珍珠城,他们的耕海意识无法使古村父老心动。这使我感到疑惑。我们世代子民越活越愚蠢,越活越懒惰了么?烈日可以把海水晒成了盐,难道父老乡亲也甘心让古铜的脊背变成“盐田”么?太阳可以发电照明,太阳能被世人当作宝贝利用起来了,这里的太阳能的确是过剩了,可是它无法为子民服务,只是无情地对子民加以惩罚!
对着澎湃的海浪,我能诉说什么呢?对着滚烫的西风,我能埋怨什么呢?对着如火的太阳,我能祈求什么呢?对着贫困的父老,我能安慰什么呢?对着古村的呻吟,我能留下什么呢?
在茫茫的时空里,这条被烈日晒焦了的古村,活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我为它的壮烈而心痛,古老是一种荣耀吗?古老是一种耻辱吗?我弄不清楚。在这酷热的夏日里,焦黄的火焰包围着我。我快要窒息了。北部湾,这古老的曾辉煌过的海湾,竟隐藏着令我心碎的遗憾。这是一个怎样的空间呀!这是何等难得的时间呀!然而,我们的子民呢?何时搏击海洋?何时展翅飞出雷与火的领地?何时让美丽的海市蜃楼变成现实?!面对着烈日煮海的北部湾,我沉默了。
我想着民族的气度和智慧,心火在燃烧。
我给古村的赠言是什么呢?海浪从不远处传来,我倾听着,心里在颤动,终于吟出了这首诗:
骤起西风北部湾,
长闻浪响最萦牵。
东坡望雨愁乡路,
译长牵星渡海天,
雁落千村生绿草,
云随百姓起炊烟。
乐民不见丰碑在,
剑气常环碧宇间。
原载2002年9月1日《深圳特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