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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狗狺狺


  夏日,雷声大作。

  这是世界著名雷区雷州半岛惊人的霹雳。它们是从炫目的闪电中迸发出来的。那一刹那,在炽烈的光焰里,我见到一种平生未见过的奇异景象:摆放在雷州市博物馆的一千多只石狗和遂溪、雷州、廉江大地数以万计的石狗们被定格在二十一世纪的时空中了。

  这是诞生在雷州半岛2000多年来不同时期的石狗。石狗,青石雕刻,大的三尺高,二尺宽,小的为袖珍狗,只有一斤多重。石狗们被遗忘在野林、阡陌、残舍、墓地、祠庙里。它们的身材不同,造型各异,喜怒哀乐,嘻笑怒骂各有其态。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石狗的神情不变,凝结了时代的雨雾风霜。

  我细读石狗,在它们剥蚀的石纹里,辨出雷州古老的形象。祖国大陆最南端的雷州半岛是一个神秘的世界,连名字也深蕴历史的气息:古代定为南交,周朝名曰越裳,楚时隶属杨州,秦代号为象郡,汉置徐闻,隋称古合,唐改雷州。这古越族聚居的南蛮之地各部落,图腾纷呈。不管朝代怎样变迁,古代雷州居住的主要是百越族中的俚僚傜僮人。他们都是黄帝亲族,从黄河中游南迁岭海之区,有一部分移步雷州成为雷州先民。

  雷州常大旱,俚僚人受尽天火焚烧之灾。他们寄希望于雷神灭灾,便有了雷神崇拜。又说雷神见大旱皆因太阳猛烈所至,派遣天狗去吞吃太阳。“日蚀”现象被传为“天狗食日”,于是狗崇拜出现。更神秘的是《雷祖志》这样记载:“鉷业捕猎,养有九耳异犬,耳有灵机。每出猎,皆卜诸犬之耳。一耳动则获一兽,二耳动则获二兽。获兽多寡,与耳动之数相应,不少爽焉。”陈朝太建二年辛卯九月初一日,陈氏带犬出猎,狗的九只耳全动,大喜。但当日连一只猎物也没有。他觉得奇怪,只见九耳犬挖出一大石卵来。霹雳声里,石破了,跳出一个英俊男子,灵敏过人,魁伟过人——这便是被誉为雷祖雷神的陈文玉。陈文玉为雷州子民作出巨大贡献,被供奉敬拜:二月“开雷”,六月二十四日“酬雷”,八月“封雷”。狗在雷州诞生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所以也被崇拜,演绎为图腾。石狗,身价百倍。

  都是雄性石狗!那生殖器倚胸而立,硕大坚挺,傲视一切。是对繁衍的祈求?是雄者的阳刚之气?是力量和威武的象征?

  这些是仰天咧嘴狂笑的石狗。它们在森林里狂笑了多少年了?强悍的雷州汉子,在旱、风、雷、涝、潮、瘟、匪的巨大灾难面前,从不低头示弱;抗法抗日,更是视死如归歃血盟誓,冲杀在血火里。我自仰天狂笑,哪管地动山摇?!

  石狗胸前有“皇”、“泰山”、“照妖镜”、“八卦”、“敕令敢当”等字样,标明有驱邪镇魔的法术。雷州半岛在历史的尘烟里,属蛮荒之地。日里尘烟弥天,夜来萤光四散。石狗,遍布村野、田洋和祠庙、山后墓前,神秘而隐蔽,稳重而机灵。仿佛在一夜之间,石狗们都在狂吠,声浪过森林,越海洋。继而追逐,云卷岗峦。如遇大旱,百姓轿抬石狗,且游且抽,荆藤断裂,石狗狺狺。神马飞报天狗,唯降甘霖方可救石狗于乱鞭之下。于是,神灵尽显,乌天暗地,雷雨骤至,水流成河,旱情全消。狗,消灾挡灾,似责无旁贷。

  时代变迁着,红尘滚滚,沧海桑田。石狗湮没在漫漫烟岚之中。当有识之士想起石狗来,在荒野上寻狗,在红土里挖狗,击大鼓而唤狗时,有些村民不知石狗为何物,不以为然地说:“快把这些石头搬走,留在村里不吉祥。”及至搜集石狗的人多了,看看有利可图,便漫天要价:“这石狗比老祖宗还金贵,千元一只也不卖……”于是,有人以为发财的机会来了,散向田野、山林,挖地三尺寻石狗。每得一狗,则吊起来卖。一时,古老的默然无闻的石狗身价越来越高。事实上,这石狗乃无价之宝,这是雷州百越族人的祈求和原始艺术。平方脸昂首青天者,方圆脸抬头前瞻者,平视而神态从容者,侧脸而呲牙咧嘴者,各自强烈地表现出一种思想和理念。而大多以简练的线条刻出神形。具像类石狗多是俚僚傜僮人所雕刻。依青石形状而草草造型者,乃秦汉的雏形狗,线条单调,艺术粗糙。至于唐代石狗,多为具像类型。有些石狗有西方哈巴狗的造型。这说明秦汉唐宋与西方经济往来频繁,石狗形态有西方文化影像。

  石狗们从荒野回到了殿堂,似乎十分尴尬。如今,奉祀石狗的习俗仅存于避远的乡村。至于州城,虽然群狗云集,排成阵营,也只作考古之用。

  令人不解的是:雷州人信奉释道二教者禁止吃狗。因狗与雷祖有关,杀狗吃狗肉会犯天条。倘有馋者,得一狗便在野外宰杀,煮过狗肉的瓦煲和锅不能拿回家使用;若吃了狗肉,则要把嘴巴一洗再洗,方可回家与家人说话。但是,在雷州半岛吃狗肉已成“台风”,刮得不亦乐乎。到雷州、湛江、遂溪吃白斩狗去!这已成为人们的一种时髦和追求。每逢寒冬腊月,农民便相约到圩镇吃白斩狗。白斩狗,即把狗勒死后,烧刮去狗毛,开肠剖肚,洗净,然后用大锅煮熟。此狗也光滑肥圆,呲牙咧嘴,被抬上大砧板,或倒挂在铁钩上。买狗肉者,手指所需部位,说了斤两或人民币,只见档主手起刀落,斤两相差不远,便切成小块装在碟里。再手抓若干指天椒,加上上好酱油,配些香油,便可吃了。吃狗肉者,呼来三、二两纯米酒,蹲在长凳上,动起竹筷,把白切狗肉送进嘴里后,呷一口米酒。指天椒极辣,酒也酽极,啧啧有声,真是爽极!雷州半岛人有句话路人皆知:“快卖掉棉被吃狗肉,暖暖过冬爽脚落(脚丢落地上也不知道)!”

  因此,狗被成群地豢养着,又被批量地宰杀;狗被当神崇拜,又杀以祭祀,杀以上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矛盾一直延续了几千年,或许还继续延续下去。矛盾,是不可避免的了。在雷州半岛,这些矛盾在子民们的眼里,不以为然。在辽远的村落,养狗看家园,已成为农户的习俗。夜深人静时,稍有风吹草动,灵敏的狗们便疯叫着,声比声凶,真是令人惊心动魄,毛骨耸然。

  石狗,醒在雷州半岛的时空里了。

  人们对着石狗把历史翻了一遍又一遍,寻找着流放的苦难岁月。

  望着石狗阵营,人们幻想着南蛮地变成了别的星球,一切都变得相当迷惘而不可知了。

  石狗和活狗群落并不合群,彼此不曾相识。万千石狗在活狗的眼里只是废物。活狗并不顶礼膜拜它们的祖先。当活狗们暴雷般狂吠时,我想起《楚辞•怀沙》所写的:“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石狗真的醒来了吗?它们在沉思什么?

  狂笑者依然狂笑,怒视者照样怒视,面目狰狞者继续发威,铁石心肠,恒久不变。

  当千千万万活狗被宰杀,熬、焖、炖、煮、炒、焗、煎、炆、烘、煨时,石狗神情木讷,无动于衷。

  这便是残酷的历史。

  这便是历史奇特的风景线。

 

   2004年8月3日《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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